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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船去中国-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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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几次,鲁都想转到范妮身后去,找到她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鲁知道不能强迫范妮去堕胎,那是她的权利。他能做的,就是常常给范妮脸色看,让她明白自己的不信任和不快。所以,他们相处的时候,沉默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因为是春天,他们打开了厨房的窗子,在谁也不说话的时候,就听到街口喷泉的流水声。
范妮突然放下手里的筷子,问:“你听过一支四十年代的歌,叫,The Last Time I Saw Paris吗?”
鲁摇摇头。
范妮说:“我唱给你听。”
说着,范妮就唱了起来,那支歌又老,又多愁善感,曲调又难听,鲁觉得范妮简直疯了,但他停下手来,靠向椅背,拉长了脸不说话。范妮突然做出这么奇怪的事,他猜想那一定后面还有原因。这是范妮第一次为鲁唱歌,她的脸涨红了,显得鼻梁上的妊胗斑更深。她东方人孩子一样光滑的脸,无论如何还是让鲁喜欢。
范妮唱完以后,直直地看着鲁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支歌。”她也学会像鲁那样笔直地看着人说话了。看到鲁摇头说No,范妮点点头,说,“但是我喜欢。”
第四章 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17)
范妮又问:“你听明白歌词吗?”
“没有仔细听。”鲁说。
“那我再告诉你。”范妮坚持说,“The last time I saw Paris; her heart was young and gay。 I heard the laugher of her heart in every street Café。 The last tim
e I saw Paris; the trees was dressed for spring; and lovers walk beneath those trees; and birds have songs to sing。 I dodged the same old taxi caps that I had dodged for years; the chorus of the sfucky hours was music to my years。 The last time I saw Paris; her heart was young and gay; no matter how they have changed her; I remember her that way。”范妮几乎一口气流利地背完这支歌,再强调说,“我最喜欢的是最后两句,no matter how they have changed her; I remember her that way。”
“So what?”鲁问。
范妮说:“我的意思是说,我要回家去,堕胎的手术到上海去做。”
“决定了?”鲁问。
“是的。”范妮说。
“为什么?”鲁问。
“在上海,我可以得到照顾。我希望这时候和我家里人在一起,而不是和你。”范妮说。
“是的,我理解。”鲁说,“你可以把那笔钱用在上海做手术吗?在上海可以兑换吗?”
范妮点了点头:“一个美圆可以换九个中国钱,够了。”
鲁吹了一声口哨:“N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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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飞机票在暑假可不便宜。”鲁提醒范妮。
范妮说:“我知道。”
“要是你愿意,也可以在纽约做这种手术,纽约做堕胎手术是合法的。”鲁到底吃不准到底范妮想回家做什么。另外,他也有点不安,不论如何,他总是不愿意范妮的家里人也知道要堕胎这件事,总是个伤害,不能算喜事。“我也可以帮助你,我有车,不常用,你知道的,开车对环境不好。可我也可以用车载你去医院,接你回来。”鲁说。
范妮哗地抬起眼睛来,定定地看住此刻愚不可及的鲁,然后一笑,说:“我不是要帮忙,而是想在暑假回家的时候把孩子拿掉,我想家,你知道吗?”
范妮脸上笑着,笑着,眼睛里渐渐蓄满了眼泪,因为怕自己的脸会变成一张哭脸,范妮始终保持着脸上的笑,她发现笑的时候和哭的时候,脸上的肌肉可以是一样的。范妮还想说些什么,但没有说,因为她怕会带出哭腔来。
范妮的笑终于激怒了鲁,他轻声说:“奥地利有一句话,形容有人在心里藏着什么,让别人感到不痛快,他们说,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
第五章 No verse to the song(1)
将自己怀孕的消息告诉家里,要回家处理这个孩子,又只字不提孩子的父亲,这对任何未婚女孩来说,都是最难堪的事。对范妮这样曾经在中国千辛万苦保身价的人来说,更是如此。何况,又是和一个美国人发生了这样的事。范妮开始也觉得自己说不出口。但是,一旦回上海的念头出现,就象燎原烈火,在范妮的心里日夜熊熊燃烧起来。常常,她突然想起上海家里自己的小床。夏天下雷雨时候,床上凉爽的宁波竹席,冬天被子里的热水袋,热水在软软的橡胶袋里沉闷的水声。有一次,她还突然想起,贝贝被关起来的时候,自己和维尼叔
叔正好到他家去。回家的一路上,维尼叔叔吓得不停地眨眼。知道他们回了家,弄堂里没有警察,进了家门,家里也没有警察等着,维尼叔叔将保险“喀哒”一声别死,好象将贝贝的危险全都关在薄薄的门外。维尼叔叔闭上眼,靠着墙,吐出一口长气。连那么小的时候的事情都想起来了,连那么小的事情都想起来了,范妮知道,自己是想逃到一个地方去解决自己的问题。她明白自己不可能24小时都保持得了体面。她需要要有一个地方,可以崩溃一下。
除了上海,在这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地方。
她绕开爷爷和维尼叔叔这两个自己最亲的人,选择和自己最生疏,也最怕得罪自己的妈妈,到邮局寄了一个快递给她,告诉她,自己有了孩子,要在暑假回家打胎,然后再回美国,其他什么也没说。她选择了上飞机前一个星期才通知妈妈,因为计算好美国邮局要用一个星期的时间,才能把那封快信递到上海。而这时,她已经在飞机上了。这样,家里人就不可能打电话来美国讨论什么,省得他们七嘴八舌,特别是爸爸。也省得自己当鲁的面向家里人解释。鲁是个聪明人,即使他不懂中文,也会从她的表情里发现那些她不想让他看到的东西。她给妈妈的信,象一个通知那样没有感情,没有说明,不可商量。她不敢这样伤爷爷和维尼叔叔的心,但是对妈妈,她敢。因为范妮觉得,妈妈爸爸没有资格对自己说三道四,而妈妈比爸爸更明白这一点,也一直小心识相。范妮知道,妈妈会将自己的快信马上交给爷爷他们。她将帮自己去重伤爷爷和维尼叔叔。
准备回家的那些天,范妮的情绪稳定了一些。就好象筋疲力尽的长跑者在快要到终点的时候,也能找到一点力量那样。她参加了学校的考试,甚至对莲娜都没说自己要回上海打胎的事,甚至她骗莲娜说,自己根本没有怀孕,和她一样,自己也是虚惊一场。倪鹰真的在一个美国教授的帮助下申请了哈佛大学,竟然全班没有一个人说她象娜佳那样,反而都说,那是美国梦想comes true。范妮冷冷笑着,掩盖着心里冲天而起的悻然,她不愿意人家说她妒忌倪鹰的好运气,她也不肯妒忌倪鹰,她什么也没说。那些天,她心里充满了就要结束了的释然,她盘算好,自己下个学期再回来的时候,去找一个新班级,甚至一个新学校,也许还要找一个新地方住,那时候,一切都可以再是新的,什么危机都没有。甚至,范妮想到了倪鹰当时提到过的美国中部那些便宜的学校,没有华人的小城,说着纽约人看不起的中部口音的英文的地方,她想,索性回来以后迁到那样的地方去,谁也不认识,活得象一个真正的新人,不管那地方有多土气,多让人看不起。
上飞机时,范妮感到了一种终于逃离压力的轻松。她用一小杯葡萄酒吃了半片晕海宁,酒精将晕动药迅速挥发出来,于是,她很快就睡着了。整个长途的飞行中,她差不多都在睡觉。有时她好象快要醒来了,在浅浅的睡眠里,她象一段树干那样安静,远远的,鲁的脸,倪鹰的脸,婶婆的脸,爷爷的脸,维尼叔叔的脸,街头的石头喷泉,园子里的石头喷泉,前进夜校的书,会话老师被大肚子蹦得露出了白布的裤子口袋,水龙头上写着蓝色的H的瓷砖,倒挂在龟裂门上的塑料花,象树叶一样在她眼睛里面息索闪烁。她努力想起,还有一些生活里致命的难题,它们那么大,那么高,使她一时都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就象瞎子站在大象身边的时候一样,她想,最重要的难题,恐怕是孩子吧,自己肚子里有个金发碧眼的孩子。然后,范妮想起来,自己的难堪,自己的失败,自己的被弃,自己的困境。但她在梦里制止自己醒来。她紧闭着眼睛,渐渐再次睡着。那些脸,那些事,终于无力的飘落四散。留下范妮自己,象一段结实的木头那样简单,随便放在什么地方,做成一块搓衣板,或者一片雕花板,甚至一根踏脚板,作为一块木头来说,都不会在乎。范妮想,原来随波逐流,是这么自由。她满意地叹了口气,她闻到了自己胃里已经发酵了的酒味。
范妮的美梦最终被上海打断。上海到了。
范妮不得不睁开眼睛的时候,正看见电视屏幕里,黄褐色的中国地图上,一个白色的小飞机正准准地压在代表上海的小圆点上。乘务员在报上海的天气,上海正在下雨。机舱里的白灼灯,使得经过长途旅行的人的脸,都象缩水的老青菜那样难看。有些着急的客人已经啪啦啪啦地开行李箱,将手提行李取下来了,范妮看到一件五花大绑的黑色手提箱从自己前面经过,那一定很重,托着它的那个男人被压得连嘴都张开来了。
范妮突然有了一种被送回监狱的恐惧。她伸手捏了捏挂在脖子上的小袋袋,外国人长途旅行大都用这样的袋袋装护照和支票本子,套在脖子上,挂在自己的贴身衣服里。范妮临回上海时也买了一个。那里面,放着范妮回纽约的返程机票,贴着有效学生签证的护照。这些是她能够回上海来处理孩子的前提保证。但范妮还是感到不安全,那种会被禁锢起来的惊慌抓住了范妮的心。
第五章 No verse to the song(2)
飞机已经停稳了。前舱的人,慢慢向前蠕动,他们就要离开美国飞机,踏上上海的土地。范妮不得不跟着人群离开。慢慢地,不情愿地向前走着,范妮想起来,一个电影里面,失控的火车不得不沿着废弃的铁轨,向波兰奥斯维辛死亡营开去。火车上有一个当年从奥斯维辛死亡营里逃生的老犹太人大声地叫:“我不回去,我不回去。”然后,他就自杀了。后面有人粗鲁地推搡着范妮,想要越过范妮,走到前面去。即使是纽约,范妮也没有遇到过这样自私地拨拉别人身体的人。此刻,她那些在上海街上被人乱撞,下雨天自己的伞被别人的伞
不断地碰歪的回忆苏醒过来,然后,范妮记起来,那个外国电影叫《卡桑德拉大桥》,是在蓝馨剧场看的。还有在下雨的时候,自己在床上,看光了所有的书,杂志,没有东西打发时间的无聊,好象要生病似的心灰意冷。后面那个人恼火地催促范妮快走,范妮用自己的手提行李挡在自己和那个人当中,就是不走,也不让他抢先。“充军去啊。”她低声用上海话骂了句。哪晓得后面那个男人哇哇地用英文开始和范妮对骂起来。他的口音很奇怪,让范妮听不懂。范妮扭过头去不理他,但也坚持用自己的手提行李当在自己与他之间,不肯让他先走,也不肯走快。
范妮怀着恶劣的心情走下飞机。
等行李的时候,范妮往海关通道外面的闸口看了一眼,那里大门洞开。远远的,在青白色的灯光下,外面的栏杆后面站着些接飞机的人。在那堆人里面,范妮一眼就看到了爷爷的脸,她吓了一大跳。
在见过那些照片上爷爷年轻活泼的脸以后,她此刻吃惊地发现,爷爷现在的脸肿得走了形。他的皮肤象在严重过敏那样,厚厚地翻起来,露出一个个粗大的毛孔。在婶婆的照相本里,范妮见到过爷爷他们当年唱京戏的照片。他们在一起演过《四郎探母》和《岳飞》,爷爷把他的眼睛和眉毛高高地吊向鬓角,象鹰眼一样有力与专心。那时候,王家的孩子个个喜欢京戏,春节的时候,在自己家里搭台唱戏,爷爷唱小生,奶奶唱花旦,婶婆唱青衣,众多范妮从来没见过面的叔公们和姑婆们,他们个个脸上都画着神采飞扬的吊眼角。叔公的眼睛仍旧是谐戏的,婶婆的眼睛仍旧是自信的,他们都没有爷爷的眼睛变化大。范妮发现,自己竟然只记得爷爷在纽约旧照片上的眼睛了,其实,爷爷的眼睛总是藏在厚厚的眼皮下,象是藏在壳里的乌龟头。范妮记得自己小时候常常玩爷爷的眼皮,他的眼皮可以拉得很长,软软的,如果把眼皮全都拉开来,爷爷的眼睛象麻雀那样惊慌地躲闪着。
范妮发现,在纽约时,自己竟然只记得爷爷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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