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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船去中国-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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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妮的心激荡了一下,她马上轻声告诉在大床上的父母:“范妮发神经病了。”
  “什么?”妈妈从枕头上抬起头来,诧异地问,“什么神经病?”
  “她的孩子没有了。”简妮说,“她发产后抑郁症。”
  这时,她看到爸爸“腾”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简妮听到爷爷对鲁的吩咐,她的心突然剧烈地跳了起来,她马上猜到爷爷的用意,美国是讲究人道主义的国家,他们生癌的小孩,总统都会亲自邀请他到白宫作客,实现他的最后愿望。简妮认定,他们一定会给这样一种紧急情况的家庭马上颁发签证。这次,以范妮的名义,她是一定能够得到签证了!简妮的心跳得是那样急,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在拿到交通大学的入学通知书的时候,简妮也曾经历过这样的心跳。
  爸爸妈妈已经起了床,他们问简妮到底怎么回事,简妮神情恍惚地敷衍说:“后面的没听清楚。”
  范妮在美国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生这种病,爷爷没有几乎就没有问。


  简妮和爸爸妈妈等到爷爷挂断电话,来到爷爷房间门口时,看到爷爷还站在放电话机的柚木花架前,一手扶着藤椅的靠背,将身体绷得象一张弓。
  “范妮哪能?”爸爸一开口,声音就是抖的,然后,就带出了哭腔,“我们家怎么这么倒霉!什么事倒霉,什么事就肯定要轮到我们家的人,逃也逃不掉的。我们倒霉够了,范妮和简妮还要接着倒霉下去。就是逃出去的人,也逃不掉倒霉呀。真正叫一失足,成千古恨。”
  爷爷看着爸爸妈妈不说话。
  简妮知道爷爷还有更重要的话说,但爸爸妈妈已经被范妮的事击垮了,他们将范妮勉强送走以后,心里不祥的预感,还有范妮一旦被送回中国,简妮前途的黑暗,这家人已显曙光的美国之路即将重新遁入无边黑暗的事实,让他们万念俱灰,哈尼的眼泪象打破的水缸一样喷射出来,他完全失去的了平时的和气和谦恭,以及走南闯北锻炼出来的硬朗和利索,抽泣得几乎被呛住了。简妮不得不拉了拉突然崩溃了的爸爸,劝道:“你先听爷爷把话说完呀。”
  她心里想:“事情不象你想象的那么坏呀。”
  简妮知道,自己这么想,未免太残酷了些。“但是,范妮的确不是更合适到美国去奋斗的人,这点已经被充分证明了。”她心里忍不住尽量公平地想,“公平地说,就是这样。”跃跃欲试的感觉又回到她的心里,“既然能从阿克苏那样的地方回到上海交通大学读书,到美国,才是真正的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但爸爸还是象个孩子似地哭闹。他的呜咽在夜里显得那么剧烈和响亮,毫无廉耻。
  第六章 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7)
  爷爷的脸渐渐冷成了一块锈铁。简妮感到他象被触动的乌龟那样,正缓慢而坚决地向自己的壳里缩进去。她认为他就要象他们挥挥手,请他们回到自己房间去悲伤了。
  “爸爸!”简妮坚决地打断了父亲。
  “爷爷,你接着说完。”简妮对爷爷说。
  “我要鲁将范妮的病情材料弄好,寄过来,简妮可以用接病人回家的理由再申请签证。”爷爷说,“鲁也怕他粘在这事情里面,所以他答应全力帮忙,甚至自己提出可以当简妮的邀请人。”
  哈尼终于安静下来。虽然不那么戏剧化,但是简妮是明显地感到爸爸突然轻松了一下,就象哭闹的孩子终于得到了他为之奋斗的东西。他就是这样一个单纯的人,即使是新疆,也没有将他百炼成钢。然后,他们一家三口退出爷爷的房间,在走廊里,他们看到了从朗尼和维尼黑暗的房间里缓缓沉浮着的灰白色的蚊香烟,他们都躺在自己的床上,无声无息,就象在梦中一样。但朗尼没有打呼,维尼没有磨牙。
  简妮躺回到自己靠窗的小床上,那是个折叠钢丝床,已经旧了,人一睡上去,就软软地向下陷去。简妮拂平草席,压好枕头,将自己的肩胛骨凑到枕头下方最合适的位置,悄悄把睡裙撩到后背上,让电风扇的风可以直接吹到皮肤。刚才又是一身大汗,因为心里紧张,居然自己都不知道。简妮努力把自己在床上放舒服了,但是,她还是没有睡着。她听到楼下的人家的三五牌座钟敲了两点,两点半,三点。听到弄堂里有野猫在翻动垃圾箱,哗啦哗啦地响。听到玉兰树上有只睡着的麻雀从枝上掉了下来,又慌忙扑打翅膀飞起来。听到弄堂里谁家的窗式空调机在启动时发出的嗡嗡声。但她没有听到家里每天夜里都会听到的象被窒息了一般挣扎着的呼噜声,高亢而艰难,仿佛敲骨吸髓般的磨牙声,爷爷在夏天的深夜里常常会在梦中发出羊一般细长的哭叫声,这都是除了夏天之外,被关在房门后面的秘密的声音。但是,简妮在这个夜里什么也没有听到。她知道,全家都象自己一样,安静地躺在床上,但没有睡着。黑夜是他们大家的保护者,使得他们可以不必直面许多事情。
  很明确地对鲁说明了家里对处理范妮事情的态度以后,爷爷就开始每天一早,到淮海中路口上的美国领事馆门前去听签证的情况。那时,在淮海中路和乌鲁木齐路交界的路口,总是挤满了三五成堆的人,那里面,有申请签证的人,还有将要申请签证的人,有为申请者通宵排队,并陪伴申请者一起来的亲属或者朋友,还有黄牛。在美国领事馆前的黄牛,其实可以说是些收费的服务者。他们为人填写申请表格,或者帮人排队申请签证。但他们最重要的作用,是发布与美国签证有关的小道消息,他们大多是些中年男子,穿着平常,满面烟色,态度有些狡猾和委琐,但消息却绝对灵通。在门口一堆堆的人在交头接耳中,流传着美国领事馆签证处里的最新动态,美国移民政策的最新倾向,发放签证的比例,在美国如何黑下去,等待大赦的方式,与签证官说话,用美式英语,还是用英国式英语,对签证官的态度,应该是居理力争,积极进取,还是委曲求全,哀兵必胜,对签证官最喜欢问的问题,“你怎么证明你还会回中国?”怎样的回答是最出色的,甚至当时上海人痛恨的台湾签证官上班的时间表,都能在那里了解到。所以,绝大多数准备去申请签证的人,都先到美国领事馆门口去领领世面。而这些消息最权威的发布者,就是长年累月在黑铁门外工作的黄牛,他们的权威性是不容质疑的,因为他们的面前经过成千上万的美国签证申请者,比任何一个在签证处工作的美国签证官都要资深得多。他们经过捕风捉影,道听途说,总结归纳,举一反三,煽风点火,去伪存真,再传播出去的消息,就直接走进了上海诸多英文夜校的教室,特别是托福强化班的教室。在每年美国大学将要入学的时候,那个路口总是挤满了人,连经过的公共汽车都常常要慢下来。路口对面的小街心花园的石凳上,更是坐满了填表的人们。
  爷爷在那里走来走去,默默听别人说话,他并不插话,要是有人问到他的情况,他只是说:“我随便听听。”美国领事馆门口的人,倒也不见怪,也不避开他,大家就让他在旁边听。渐渐,爷爷发现,有好几个象他一样的老人,也象他一样只听不说,更不谈自己的情况。他们彼此也不交谈,象影子一样。后来,天天碰见,见面也是点点头而已。在美国领事馆外面,自带一个小板凳,一本中英对照词典,为人填表的黄牛,是那时懂得些英文的人,那些人要是遇到自己吃不准的英文词,就悄悄走上去,触触那几个沉默的老人,轻声请教他们。爷爷看到过,那几个老人,也都轻轻地告诉黄牛,或者在黄牛摊开的手掌心里,写下那个他推荐的词。但要是有人直接找到他们,央他们帮自己填表,他们总是马上就摇头,并飞快地避开去。
  从美国领事馆的黑铁门里出来的人,总是被人群马上围住,同时有好几个人问:“哪能?”“撞到谁的手里?”不管是得到签证的人,还是没有得到签证的人,他们在签证处的经历,总是被不厌其烦地再三询问,他们在匆匆离开之前吐出的任何只言片语,也都在人群中引起阵阵涟漪。但是从黑铁门里出来的人,却大多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脸上多少都带着不能置信的惊奇,没有得到签证的,不能相信自己居然在几分钟时间里就被拒绝了,在他们看来,他们居然被美国拒绝了,走进黑色铁门之前所有的努力与梦想,在这时已经化为灰烬。得到签证的,不能相信自己的生活中的重大变化居然真的在这几分钟里面发生了,美国人接受了自己的护照,接受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新生活接受了自己。“你是什么专业?”“你是谁做的担保?”“你是到哪里?”“你是第几次拒签?”外面的人的问题渐渐将他们拉回来,“神学院。”“我表哥。”“到中西部。”“已经第四次了。”他们回答着门口陌生人们的问题。渐渐的,不同境遇的人开始有了不一样的表情,往往那些被拒签的人还比较镇定,因为他们早已在领事馆门口接受了签证困难的教育,有心理准备。而那些终于得到签证许可,被留下了护照,并交纳了签证费,得到了领取签证的预约单的人,常常会在外面突然哭起来。偶尔路过的人,以为那是为了没有得到签证而哭,而在门前聚集过几天的人,都知道签证成功的人才哭。
  第六章 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8)
  爷爷收到鲁寄来的所有材料,一个很大的信封,信封上画着一只大鹰头。全家人都知道,这里面装着的,是王家最后一次机会。爷爷将里面的材料一一仔细看完以后,突然叫哈尼也去申请护照。“和简妮比起来,也许你更合适。”爷爷说,“你是范妮的父亲,去接生病女儿回家是情理之中的事。你年龄又大了,既没什么技术,也没有学历,不可能在美国留下去,他们会觉得你更没有移民倾向。”
  那正是全家人都在饭桌上坐定,准备开晚饭的时候。大家都吃惊地看着爷爷,因为这些天来在街上风吹日晒,他的脸色有点黑,有种果断的样子。
  哈尼好象不明白似地盯着爷爷,但是,他的脸渐渐红了。在哈尼的记忆里,这是从1963年自己被迫到新疆农场去以来,爷爷第一次这样直接的表示出对他的轻蔑。虽然他早就体会到了爷爷对自己的失望和放弃,但这样直接表露出的轻蔑,真的还是第一次。哈尼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高中毕业时,和朗尼一样,都是家庭出身的关系,考不上大学。到了维尼,连初中升高中的时候,也不可能考进重点高中读书了。但只有一年是例外,那是1964年。那一年高考时,将家庭出身的界限放宽,一大批因为家庭出身问题在1962,1963年没能考上大学的高中毕业生终于在1964年再参加高考时,得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但哈尼那时已经因为黑灯舞会的事件,被送到新疆去了。他是王家唯一的一个可能在1964年挤进大学的人,但却失之交臂。哈尼能感受到,爷爷对这件事,一直不能原谅,好象他要为王家没有一个大学生负责,这也是哈尼一直的心病。他做不到象朗尼和维尼一样的理直气壮,因为是别人剥夺了他们的机会,而他,却是不肖。他真的也想把自己从1949年以后一直放在心里,而且也象爷爷的抱怨一样的抱怨,象爷爷一样说出来。他要说:“要是你不是一定要留在上海,不是思想那么进步,我们也就不是现在的样子了,我们的苦也就都不用吃了。”在哈尼看来,这才是最基本的事实,是爷爷对两代人的重大失误。要是当时就留在美国不回来,他哈尼去朋友家跳舞,又算什么呢?也许他们大家拿的,都是美国护照,根本没有签证问题。每当被爷爷的失望挫伤的时候,哈尼心里都这么想。但他从来不忍心说出来,他也从来没想到,自己的父亲会在这时,说这么残酷的话出来,而且是在范妮疯在美国的时刻。
  他心里熊熊燃烧的,乍一看全都是屈辱和羞耻。但是,在某一个小小的,隐蔽的角落里,他也体会到了一种极卑微的惊喜,那么说,他也有机会逃到美国去了,这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但是其实,在父母当年准备送朗尼去香港的时候,他也暗暗盼望过妈妈有一天也将自己接到自由世界去。离开中国,也是他毕生深埋于心底的梦。在阿克苏有时从短波里听到苏联台的广播,他都会流下眼泪来的。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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