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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 (曹雪芹)-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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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傍做针线,傍边放着蝇帚子。林黛玉见了这个景儿,连忙把身子一藏,手握着嘴不敢笑出来,招手儿叫湘云。湘云一见他这般景况,只当有什么新闻,忙也来一看,也要笑时,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林黛玉不让人,怕他言语之中取笑,便拉过他来道:“走罢。我想起袭人来,他说午间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们那里找他去。”林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两声,只得随他走了。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忽见袭人走过来,笑道:“还没有醒呢?”宝钗摇头。袭人又笑道:“我才碰见林姑娘史大姑娘,他们可曾进来?”宝钗道:“没见他们进来。”因向袭人笑道:“他们没告诉你什么话?”袭人笑道:“左不过是他们那些顽话,有什么正经说的。”宝钗笑道:“他们说的可不是顽话,我正要告诉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了。”

    一句话未完,只见凤姐儿打发人来叫袭人。宝钗笑道:“就是为那话了。”袭人只得唤起两个丫鬟来,一同宝钗出怡红院,自往凤姐这里来。果然是告诉他这话,又叫他与王夫人叩头,且不必去见贾母,倒把袭人不好意思的。见过王夫人,急忙回来,宝玉已醒了,问起原故,袭人且含糊答应。至夜间人静,袭人方告诉。宝玉喜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趟,回来就说你哥哥要赎你,又说在这里没着落,终久算什么,说了那么些无情无义的生分话吓我。从今以后,我可看谁来敢叫你去。”袭人听了,便冷笑道:“你倒别这么说。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走。”宝玉笑道:“就便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竟去了,叫别人听见,说我不好你去了,你也没意思。”袭人笑道:“有什么没意思?难道做了强盗贼,我也跟着罢!再不然,还有一个死呢。人活百岁,横竖要死,这一口气不在,听不见看不见就罢了。”宝玉听见这话,便忙握他的嘴,说道:“罢,罢,罢!不用说这些话了。”袭人深知宝玉『性』情古怪,听见奉承吉利话,又厌虚而不实;听了这些尽情实话,又生悲感。便悔自己说冒撞了,连忙笑着用话截开。只拣那宝玉素喜谈者问之。先问他春风秋月,再谈及粉淡脂莹,然后谈到女儿如何好,——又谈到女儿死,袭人忙掩住口。宝玉谈至浓快时,见他不说了,便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拼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拼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袭人道:“忠臣良将,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宝玉道:“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窝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拼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袭人忽见说出这些疯话来,忙说困了,不理他。那宝玉方合眼睡着,至次日也就丢开了。

    一日,宝玉因各处游的烦腻,便想起《牡丹亭》曲来,自己看了两遍,犹不惬怀。因闻得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子中有小旦龄官最是唱的好,因着意出角门来找时,只见宝官玉官都在院内,见宝玉来了,都笑嘻嘻的让坐。宝玉因问龄官在那里。众人都告诉他说:“在他房里呢。”宝玉忙至他房内,只见龄官独自倒在枕上,见他进来,文风不动。宝玉素昔与别的女孩子顽惯了的,只当龄官也同别人一样,因近前来身傍坐下,又陪笑央他起来唱“袅晴丝”一套。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身起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宝玉见他坐正了,再一细看,原来就是那日蔷薇花下划“蔷”字的那一个。又见如此景况,从来未经过这番被人弃厌,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宝官等不解何故,因问其所以。宝玉便说了,遂出来。宝官便说道:“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叫他唱,是必唱的。”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因问:“蔷哥儿那去了?”宝官道:“才出去了。一定还是龄官要什么,他去变弄去了。”宝玉听了,以为奇特。少站片时,果见贾蔷从外头来了,手里提着个雀儿笼子,上面扎着小戏台并一个雀儿,兴头头往里走,找龄官。见了宝玉,只得站住。宝玉问他:“是个什么雀儿,会衔旗串戏台?”贾蔷笑道:“是个玉顶金豆。”宝玉道:“多少钱买的?”贾蔷道:“一两八钱银子。”一面说,一面让宝玉坐,自己往龄官房里来。宝玉此刻把听曲子的心都没了,且要看他和龄官是怎样。只见贾蔷进去笑道:“你起来,瞧这个顽意儿。”龄官起身,问是什么。贾蔷道:“买了雀儿你顽,省得天天闷闷的无个开心。我先顽个你看。”说着,便拿些谷子,哄的那个雀儿果然在戏台上『乱』串,衔鬼脸旗帜。众女孩子都笑道“有趣”,独龄官冷笑了两声,赌气仍睡去了。贾蔷还只管陪笑问他好不好。龄官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贾蔷听了,不觉慌起来,连忙赌身立誓。又道:“今儿我那里的香脂油蒙了心!费一二两银子买他来,原说解闷,就没有想到这上头。罢,罢,放了生,免免你的灾病。”说着,果然将雀儿放了,一顿把那笼子拆了。龄官还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今儿我咳嗽出两口血来,太太叫大夫来细问问。你且弄这个取笑。偏生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病。”说着,又哭起来。贾蔷忙道:“昨儿晚上我问了大夫,他说不相干。他说吃两剂『药』,后儿再瞧。谁知今儿又吐了。这会子请他去。”说着,便要请去。龄官又叫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贾蔷听如此说,只得又站住。宝玉见了这般景况,不觉痴了,这才领会了划“蔷”深意。自己站不住,便抽身走了。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也不愿送,倒是别的女孩子送了出来。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的回至怡红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袭人昨夜不过是些顽话,已经忘了,不想宝玉今又提起来,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疯了。”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此皆宝玉心中所怀,也不可十分妄拟。

    且说林黛玉当下见了宝玉如此形象,便知是又从那里着了魔来,也不便多问,因向他说道:“我才在舅母跟前的,明儿是薛姨妈的生日,叫我顺便来问你出去不出去。你打发人前头说一声去。”宝玉道:“上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没去,这会子我又去,倘或碰见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这么怪热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妈也未必恼。”袭人忙道:“这是什么话!他比不得大老爷。这里又住得近,又是亲戚,你不去岂不叫他思量。你怕热,只清早起到那里磕个头,吃钟茶再来,岂不好看。”宝玉未说话,黛玉便先笑道:“你看着人家赶蚊子的分上也该走走。”宝玉不解,忙问:“怎么赶蚊子?”袭人便将昨日睡觉,无人作伴,宝姑娘坐了一坐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听了,忙说:“不该。我怎么睡着了,亵渎了他。”一面又说明日必去。正说着,忽见史湘云穿得齐齐整整的走来辞说家里打发人来接他。宝玉林黛玉听说,忙站起来让坐。史湘云也不坐。宝黛两个只得送他至前面。那史湘云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他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屈。少时,薛宝钗赶来,愈觉缱绻难舍。还是宝钗心内明白,他家人若回去告诉了他婶娘,待他家去,又恐受气,因此倒催他走了。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倒是湘云拦住了。一时,回身又叫宝玉到跟前悄悄的嘱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打发人接我去。”宝玉连连答应了。眼看着他上车去了,大家方才进来。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正文 第三十七回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

    这年贾政又点了学差,择于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过宗祠及贾母起身,宝玉诸子弟等送至洒泪亭。却说贾政出门去后,外面诸事不能多记。单表宝玉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的旷『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这日正无聊之际,只见翠墨进来,手里拿着一幅花笺送与他。宝玉因道:“可是我忘了,才说要瞧瞧三妹妹去的。可好些了?你偏走来。”翠墨道:“姑娘好了,今日也不吃『药』了,不过是凉着一点儿。”宝玉听说,便展开花笺看时,上面写道:

    “妹探谨奉

    二兄文几: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讵忍就卧。时漏已三转,犹徘徊于桐槛之下,未防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昨蒙亲劳抚嘱,复又数遣侍儿问切,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何Н嵒莅钜=褚蚍钙敬泊δ保蛩技袄垂湃酥写γダ兄。讨靡恍┥降嗡墩薪荆断脚试窠岫九袒赣谄渲校蚴侍常蚩阂鳌簧纾湟皇敝夹耍斐汕Ч胖烟浮C盟洳徊牛酝镀艽τ谌洌婺窖α种肌7缤ピ麻浚醇耍涣毙酉遥蚩勺矸伞阂鳌徽怠J胛搅缰鄄牛佬硇朊迹币远街呕幔免胖邸H裘设┒矗迷蛏ɑㄒ源=鞣睢!

    宝玉看了,不觉喜的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议。”一面说,一面就走。翠墨跟在后面。刚到了沁芳亭,只见园中后门上值日的婆子手里拿着一个字帖走来。见了宝玉,便迎上去,口内说道:“芸哥儿请安,在后门只等着,叫我送来的。”宝玉打开看时,写道是:

    “不肖男 芸恭请

    父亲大人万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认于膝下,日夜思一孝顺,竟无可孝顺之处。前因买办花草,上托大人金福,竟认得许多花儿匠,并认得许多名园。因忽见有白海棠一种,不可多得,故变尽方法,只弄得两盆。大人若视男如亲男一般,便留下赏顽。因天气暑热,恐园中姑娘们不便,故不敢面见。奉书恭启,并叩台安。男芸跪书。”

    宝玉看了,笑道:“独他来了,还有什么人?”婆子道:“还有两盆花儿。”宝玉道:“你出去说,我知道了,难为他想着。你便把花儿送到我屋里去就是了。”一面说,一面同翠墨往秋爽斋来。只见宝钗、黛玉、迎春、惜春已都在那里了。众人见他进来,都笑说:“又来了一个。”探春笑道:“我不算俗,偶然起个念头,写了几个帖儿试一试,谁知一招皆到。”宝玉笑道:“可惜迟了,早该起个社的。”黛玉说道:“你们只管起社,可别算上我。我是不敢的。”迎春笑道:“你不敢,谁还敢呢。”宝玉道:“这是一件正经大事,大家鼓舞起来,不要你谦我让的。各有主意,自管说出来,大家平章。宝姐姐也出个主意,林妹妹也说个话儿。”宝钗道:“你忙什么,人还不全呢。”一语未了,李纨也来了,进门笑道:“雅的紧!要起诗社,我自荐我掌坛。前儿春天,我原有这个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会做诗,瞎『乱』些什么。因而也忘了,就没有说得。既是三妹妹高兴,我就帮你作兴起来。”黛玉道:“既然定要起诗社,咱们都是诗翁了,先把这些姐妹叔嫂的字样改了才不俗。”李纨道:“极是。何不大家起个别号,彼此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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