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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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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吕大娘问,“你真的想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真的。”

  “那就让我告诉你吧,”吕大娘道,“孩子,大娘心软,不忍心看着你这样一个水灵灵的美人儿这样毁了,就把最绝的法子使出来了。狐仙她老人家是不同意使用这样的法子的,但你中毒太深,它老人家也没有好的法子救你了。这是俺家的祖传秘方,一向是传媳妇不传女儿的。实话对你说吧,你刚才喝下去的,就是你那心上人屙出来的屎撅子!这是货真价实的,绝对不是伪冒假劣。俺得了这味药可不是容易的,俺用三吊铜钱买通了给钱大老爷家当厨子的胡四,让他悄悄地从大老爷家的茅厕里偷出来。俺把这宝贝放在瓦片上烘干,研成粉末,然后加上巴豆大黄,全是去心火的烈药。这法子大娘轻易不用,因为狐仙告诉俺,用这样的邪法子会促人的阳寿,但俺实在是可怜你,自己少活两年就少活两年吧。孩子,吃这味药就是要让你明白,即使堂皇如钱大老爷,拉出来的屎也是臭的……”

  吕大娘一席话尚未说完,孙眉娘就弯下腰大吐,一直把绿色的胆汁都吐了出来。

  折腾过这一场之后,眉娘的那颗被荤油蒙了的心渐渐地清醒了。对钱大老爷的思念虽然还是不绝如缕,但已经不是那样要死要活。心上的伤口虽然还是痛疼,但已经结了疤痕。她有了食欲,盐入口知道咸了,糖入口知道甜了。她的身体在渐渐地恢复。经过了这一番惊心动魄的爱情洗礼,她的美丽少了些妖冶,多了些清纯。

  她夜里依然睡不好,尤其是那些明月光光之夜。

 
第六章 比脚(五)  
莫言  
 

  月光如金沙银粉,飒飒地落在窗户纸上。小甲在炕上大睡,四仰八叉,鼾声如雷。她赤身裸体地走到院子里,感觉到月光水一样在身上汩汩地流淌着。这种感觉既美妙无比,又让她黯然神伤,心中的病根儿不失时机地抽出了娇嫩的芽苗。钱丁啊,钱丁,钱大老爷,我的冤家,你什么时候才能知道,有一个女人,为了你夜不能寐。你什么时候才能知道,有一个如熟透了的水蜜桃子一样的身体等待着你来消受……天上的明月,你是女人的神,你是女人的知己,传说中的月老就是你吗?如果传说中的月老就是你,你为什么不替我传音送信?如   
果传说中的月老不是你,那么主宰着男女情爱的月老又是天上的哪个星辰?或者是世间的哪路尊神?一只白色的夜鸟从明月中飞来,降落在院子一角的梧桐树上,她的心突突地跳动起来。月老月老,你有灵有验,你没有眼睛但是能够观照世间万物,你没有耳朵但是能够聆听暗室中的私语,你听到了我的祈祷,然后就派来了这个送信的鸟使。这是只什么鸟?

  这是只白色的大鸟。它的洁白的羽毛在月光下烟烟生辉,它的眼睛像镶嵌在白金中的黄金。它蹲在梧桐树最高最俏的那根树枝上,用最美丽的最亲切的姿势从高处望着我。鸟,鸟儿,神鸟,把我的比烈火还要热烈、比秋雨还要缠绵、比野草还要繁茂的相思用你白玉雕琢成的嘴巴叼起来,送到我的心上人那里去。只要让他知道了我的心我情愿滚刀山跳火海,告诉他我情愿变成他的门槛让他的脚踢来踢去,告诉他我情愿变成他胯下的一匹马任他鞭打任他骑。告诉他我吃过他的屎……老爷啊我的亲亲的老爷我的哥我的心我的命……鸟啊鸟儿,你赶紧着飞去吧,你已经载不动我的相思我的情,我的相思我的情好似那一树繁花浸透了我的血泪,散发着我的馨香,一朵花就是我的一句情话,一树繁花就是我的千言万语,我的亲人……孙眉娘泪流满面地跪在了梧桐树下,仰望着高枝上的鸟儿。她的嘴唇哆嗦着,从红嘴白牙间吐露出呢呢喃喃的低语。她的真诚感天动地,那只鸟儿哇哇地大叫着,一展翅消逝在月光里,顷刻便不见了踪影,仿佛冰块融化在水中,仿佛光线加入到火焰里……

  一阵响亮的打门声,把痴情中的孙眉娘惊得魂飞魄散。她急忙跑回屋子,匆匆穿上衣服。来不及穿鞋,赤着两只大脚,踩着被夜露打湿的泥地,跑到了大门边。

  她用手捂着心,颤着嗓子问:

  “谁?”

  她多么希望出现一个奇迹,她多么希望这是她的一片诚心感动了天地,神灵把红线抛给了自己的心上人。那么,他这是趁着月光探望自己来了。她几乎就要跪在地上了,祈望着梦想成真。但是,门外传进来那人的低声回答:

  “眉娘,开门……”

  “你是谁?”

  “闺女,我是你爹啊!”

  “爹?你半夜三更怎么到这里来了?”

  “别问了,爹遭了难了,快开门吧!”

  她慌忙拨开门闩,拉开大门。随着吱嘎吱嘎开张的门扇,她的爹——高密东北乡著名的戏子孙丙,沉重地倒了进来。

  借着月光,她看到爹的脸上血迹斑斑。那部不久前在斗须大会上虽败犹荣的胡须,只余下几根根,鬈曲在满下巴的血污之中。她惊问:

  “爹,这是怎么啦?”

  她唤醒小甲,把爹弄到炕上。用筷子撬开紧咬的牙关,灌进去半碗凉水,他才苏醒过来。刚一苏醒他就伸手去摸自己的下巴,然后他就呜呜地哭起来。他哭得很伤心,好似一个受了大委屈的小男孩。血还从下巴上往外渗着,那几根残存的胡须上沾着泥污。她用剪刀把它们剪去,从面缸里抓了一把白面,掩在他的下巴上。这一来爹的面目全非,活活一个怪物。她问:

  “到底是谁把你害成了这个样子?”

  爹的泪汪汪的眼睛里,进出了绿色的火星。他腮上那些肌肉一条条地绽起来,牙齿错得咯咯响:

  “是他,肯定是他。是他薅了我胡须,可他明明赢了,为什么还不放过我?他当着众人宣布赦免了我,为什么还要暗地里下此毒手?这个心比蛇蝎还要毒辣的强盗啊……”

  现在,她感到自己的相思病彻底地好了。回想起过去几个月的迷乱生活,她心中充满了羞愧和后悔。仿佛自己与钱丁同谋,薅了爹的胡须。她暗想着:钱大老爷,你实在是太歹毒了,太不仗义了。你哪里是个宽厚仁爱的父母官?分明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土匪!你把我害得人不人鬼不鬼也就罢了,谁让俺自轻自贱呢?可你不该对俺爹——一个在你面前已经服输的人下这样的黑手。你当着众人的面宣布赦免了他,感动得俺下了跪,让俺的一颗心为了你破碎,也为你赢得了宽宏大量的好名声,但暗地里你还是不放过他。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我怎么会那样痴迷地爱上你?你知道这几个月来俺过的是什么日子?想到此她感到悲愤难忍,钱丁啊,你薅了俺爹的胡须,俺就要了你的狗命。

 第六章 比脚(六)  
莫言  
 

  她精心挑选了两条肥狗腿,拾掇干净了,放到老汤锅里,咕嘟咕嘟地煮起来。

  为了让煮出的狗腿味道好,她往锅里新加了香料。她亲自掌握着火候,先用大火滚烧,然后用微火慢炖。狗肉的香气,散发到大街上。店里的常客大耳朵吕七,闻着味道跑来,把店门拍得山响:

 
  “大脚仙子,大脚仙子,什么风把天刮清了?你又开始煮狗腿了?俺先定一条……”

  “定你娘的腿!”她用勺子敲打着锅沿,高声大嗓地叫骂着。一夜之间,她恢复了狗肉西施嬉笑怒骂的本色,相思钱丁时那迷人的温柔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她喝了一碗猪血粥,吃了一盘狗杂碎,然后就用精盐擦牙,清水漱口,梳头洗脸,搽官粉,抹胭脂,脱下旧衣裳,换上新衣裳,对着镜子她用手撩着水抿抿头发,鬓角上插了一朵红绒花。她看到自己目光流盼,风采照人。她给自己的容貌迷住了,心中突然地又升起一股缱绻的柔情。这哪里是去行刺,分明是去卖骚。她被自己的温情吓坏了,急忙把镜子翻转,咬牙切齿,让恨火在胸中燃烧。为了坚定信心,不动摇斗志,她特意到东屋里去看了爹的下巴。爹下巴上的白面已经嘎巴成了痴,散发着酸溜溜的臭气,招徕了成群的苍蝇。爹的面容让她既恶心又痛心。她捡起一根劈柴,戳戳爹的下巴。正在沉睡的爹嗷地叫了一声,痛醒了,睁开浮肿的眼,迷茫地望着她。

  “爹,我问你,”她冷冰冰地问,“深更半夜,你到城里来干什么?”

  “我逛窑子了。”爹坦率地回答。

  “呸!”她嘲弄地说,“你的胡子是不是让婊子们薅了去扎了蝇拂子?”

  “不是,我跟她们处得很好,她们怎么舍得薅我的胡子?”爹说,“我从窑子里出来,在县衙后边那条巷子里,跳出了一个蒙面的人。他把我打倒在地,然后就用手薅我的胡须!”

  “他一个人就能薅掉你的胡须?”

  “他武艺高强,再加上我喝醉了。”

  “你怎么能断定是他?”

  “他下巴上套着一个黑色的布囊,”爹肯定地说,“只有好胡须的人才会用布囊保护。”

  “那好,我就去给你报仇,”她说,“尽管你是个混蛋,但你是我的爹!”

  “你打算怎么样子给我报仇?”

  “我去杀了他!”

  “不,你不能杀他,你也杀不了他,”爹说,“你把他的胡须薅下来一把就算替我报了仇。”

  “好吧,我去薅了他的胡须!”

  “你也薅不了他的胡须,”爹摇摇头说,“他腿脚矫健,平地一跳,足有三尺高,一看就知道是个练家子!”

  “你不知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我等着你的好消息,”爹用讽刺的口吻说,“只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还。”

  “你等着吧!”

  “闺女,爹虽然没出息,但毕竟还是你的爹,所以,我劝你不要去了。爹睡了这半夜,多少也想明白了。我给人薅了胡子,是我罪有应得,怨不得别人。”爹说,“马上我就要回去了,戏我也不唱了。爹这辈子,生生就是唱戏唱坏了。戏里常说,‘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我这叫做‘拔掉胡子,重新做人’!”

  “我不单为了你!”

  她去了前屋的灶间,用铁笊篱把狗腿捞出来,控干了汤水,撒上了一层香喷喷的椒盐。找来几片干荷叶,把狗腿包好,放在篮子里。她从小甲的家什筐子里,挑了一把剔骨用的尖刀,用指甲试了试锋刃,感到满意,就把它藏在篮子底下。小甲纳闷地问:

  “老婆,你拿刀子干什么?”

  “杀人!”

  “杀谁?”

  “杀你!”

  小甲摸摸脖子,嘿嘿地笑了。小甲说:“不,是杀你自己。”

 
第六章 比脚(七)  
莫言  
 

  孙眉娘来到县衙大门前,偷偷地塞给正在站哨的鸟枪手小囤一只银手镯,然后在他的大腿上拧了一把,悄声说:

  “好兄弟,放我进去吧。”

  “进去干啥?”小囤喜欢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用下巴噘噘门侧的大鼓,说:

 
  “要告状你击鼓就是。”

  “俺有什么冤屈还用得着来击鼓鸣冤?”她把半个香腮几乎贴到了小囤的耳朵上,低声道,“你们大老爷托人带话,让俺给他去送狗肉。”

  小囤夸张地抽着鼻子,说:

  “香,香,的确是香!想不到钱大老爷还好这一口!”

  “你们这些臭男人,哪个不好这一口?”

  “大嫂,侍候着大老爷吃完了,剩下点骨头让弟弟啃啃也好……”

  她对着小囤的脸啐了一口,说:

  “骚种,嫂子亏不了你!告诉俺,大老爷这会儿在哪间房里?”

  “这会儿吗……”小囤举头望望太阳,说,“大老爷这会儿多半在签押房里办公,就是那里!”

  她进了大门,沿着笔直的市道,穿过了那个曾经斗过须的跨院,越过仪门,进入六房办公的院落,然后从大堂东侧的回廊绕了过去。遇到她的人,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她。对他们她一律地报以甜蜜地媚笑,让他们想入非非,神魂颠倒。衙役们盯着她款款扭动的腰肢,张开焦躁的口唇,流出贪馋的口涎。他们交换着眼神,会意地点着头。送狗肉的,对,送狗肉的,大老爷原来也爱好这个。真是一条油光水滑、肥得流油的好母狗……衙役们想到得意处,脸上浮现出色迷迷的笑容。

  迈进二堂后,她感到心跳剧烈,嘴里发干,双膝酸软。带路的年轻书办,停住脚步,用噘起的嘴唇,对着二堂东侧的签押房示意。她转身想向年轻书办表示谢意,但他已经退到院子里去了。她站在签押房的高大的雕花格子门前,深深地呼吸着,借以平定心中的波澜。从二堂后边的刑钱夫子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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