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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她们-贾宝玉自白书-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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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种花儿都有此花之神。花一样的晴雯离别尘世时,正值大观园里的芙蓉花盛开的八月时节,于是,我就把她这个人间妙女子比作芙蓉花神了。
我心中的芙蓉花神晴雯,她含恨升天而去了,作为诗人的我能不长歌当哭,为她吟诗作诔么?
我这首为晴雯而作的长诗,师法了屈原的《离骚》、《招魂》,宋玉的《大言》、《九辩》,庾信的《枯树赋》,庄子的《秋水》,阮籍的《大人先生传》,有单句,有短联,用了实典,藏了隐语,或赋比兴,或直抒胸臆,如汪洋恣肆,竟涉笔成诗。我承认,我从我所景仰的诗人那里学了许多,但故事是我自己的,情感是我自己的,心血是我自己的,眼泪是我自己的。是的,作为一个纯粹的诗人,我只想写纯粹的诗,那种纯粹属于自己的诗,我可不稀罕那俗世的功名,更不为邀世人的青睐赞赏而作文,而是我手写我心,我笔写我情的。
抒写《芙蓉女儿诔》这首长诗时,那亡故的晴雯就活生生地站在我身旁,她和我的故事一一浮现在眼前,我仿佛还能听见捉迷藏时她那轻盈得像狐仙一样的脚步声,斗草时她那清脆明亮的嬉笑声,我还能看到她撒娇任性撕扇子逗我玩儿的可爱行状,还在念记着她那卧病在床为我绣补裘衣时的动人模样,当然也想到了我为她画眉,给她暖手,帮她梳头,和她玩笑时的情景,更是苦苦追忆着她弥留之际我去探看时那肝肠寸断的一幕……
那个仲秋深夜,我是流着泪书写《芙蓉女儿诔》的。不,我是流着血,蘸着墨,浑身颤抖着,把它苦吟出来的。其间,疼爱我的袭人姐姐送来了热茶,我摇了摇头把它推开,并嘱咐袭人谁也不准再走进我的房间。当我终于写完呜呼哀哉!尚飨,这最后一行,最后几个字时,我恸然欲绝,瘫在了那里,笔也落到了地上。要知道,吟哦这样一篇如悼念亡妻一样的诗文,那是很累人、累心的,也很伤人、伤身的。
良久,良久,我挺起虚弱的身子,像是舔弄自己的伤口那样,念诵着我那些蘸着血和泪写出的诗句,此诗甚长,就不摘录了,再者,每个字,每一句,每一行,都是我以血和泪吟出的,便不知摘录哪些句为妙了……
总之,我想穷尽我掌握的所有的好辞赞美她,我如泣如诉怀恋她,我一声声呼唤着她。但我是知道的,她再也回不来了。哦,不,我的花神晴雯她就没有走,她一直在我眼前,在我身旁,在我心里头呢。
说起晴雯的身世,那是要比生于贫寒之家的袭人苦得多的,她不知家乡在哪里,也不知父母在何方,多少能算上亲戚的,只有一个先是做屠夫后来当酒鬼的姑表哥,此人不是个正经角色,完全是个混球儿货,因此有个混号儿,叫多混虫。晴雯是在她十岁那年,被我们贾府大管家赖大从市场上把她买来做了丫环的,可说她是个奴才的奴才,一个大奴才的小奴才。
看来赖家是很喜欢这个小可怜的,不然赖大家的哪会时常把她带到我们贾府里来?我那慧眼识人的老祖母见了这个小可爱,就夸她模样俊俏,又夸她口齿伶俐,还夸她心灵手巧,那赖大家的多有眼色呀,便顺势将这朵小花儿献了佛——孝敬给老太太了。我祖母用了她一段时间,觉得这小妞儿样样都好,就把这个小可爱赏给她极疼爱的孙子我了,就像赏给我一件好玩意儿似的。我记得很清楚,那年腊月二十三,积灶日,俗称小团圆的日子里,老祖母把晴雯送给了我,像是提前给我押岁钱。我那慈爱的老祖母啊,她总是这样,时常把她老人家眼里的好东西赐予我。瞧,被人买来的,当成了一份小礼物再孝敬了主子的,又由老的赏给了小的,这就是小晴雯的来历,这就是她的命运。后来我才知道,晴雯可不是那种认命由天的弱女子。
不管怎么说,我都十分感谢老祖母,是她老人家把晴雯送到我身边的。当然啦,我还要感谢命运,是命运的造化让我和晴雯相遇,跟她在一起生活了五年八个月零三天,两千零六十八个平常而难忘的日日夜夜啊,漫长如一生,短暂如一日……
晴雯一来到我身边,我就十分喜欢她。事实上,在此之前,我就喜欢上她了。若不是我在祖母面前流露出喜欢小晴雯的意思,老人家也未必一定会把她送给我。而我之所以喜欢她,跟老祖母夸奖她的那几条相差不多:俊俏、伶俐、灵巧。
尤其是她的俊俏,特别是她的俊俏,我是说,晴雯她特别地俊俏,就连极挑剔的凤姐也这么说,在我们家的丫环们中间,谁也没有晴雯长得好看。可在我看来,晴雯的俊俏可不仅在丫环群中数第一,即使在我那些如花似玉的姐妹里,能跟晴雯媲美的,唯有黛玉,至于晴雯和黛玉谁更美,那就只好说她们各有各的美了。没办法呀,对于美丽的女子,我就是喜欢,就是青睐,就是倾慕,就是会高看她一眼,我敢于承认这个,并且乐于承认。当然啦,我喜欢晴雯,并不单是因为她十分俊俏,更是她身上的那种与众不同吸引了我。她跟别的丫环不一样,很不一样,这是我一下子就感觉到了的,至于是如何的不一样,却并非几句话就能说清的,那就得细细地体味了。
在我身边的八个大丫环之中,晴雯是排名第二的,位于比她先到的袭人之后(下面依次是麝月、绮霞、秋纹、碧痕、蕙香等),但在我心里,晴雯和袭人她俩是并列第一的,无非是分工有所不同罢了。那些粗活杂事,诸如浇花啦,喂鸟啦,弄茶炉子啦,端饭倒水啦,当然是用不着晴雯去做的,她也从不像别的丫环那样争着抢着去干那些事儿。比如为我铺床叠被,梳头洗漱,拿放衣物,弄弄熏笼之类的贴身活计,大都是由袭人包揽了的,也不用她晴雯去动手。由于晴雯的心高气傲,丫环的领班儿袭人从不敢指使她,即使想让她去做点什么,也大多是以微笑的面容,以商量的口吻,别的丫环就更不敢攀她干那些粗活杂事儿了。这样一来,无论是粗活儿,细活儿,还是跟我那些贴身相关的事儿,晴雯就大多不怎么做了。这并不怪她,是我不要她去做的。许多时候我都这样跟她说,有她们呢,你不用去做了,你就在这儿陪着我吧。其实,心灵手巧的晴雯是什么都能做的,只要她想,或者我要她去做的话。而且,只要是她去做的事情,明显比别的丫环做得好,做得巧,做得妙,而且深得我心。比如她偶尔主动去浇我喜欢的那些花时,也不像别的丫环那样一茶盅倒下去了事,而是一口一口的,一滴一滴的,像是玩水那样,边浇水边歪着脑袋跟花儿说着话:花儿,你渴了吧,我来喂喂你吧,喝饱了跟我说一声哦。那模样,那声调,着实迷人呢。
看惯了那些丫环为我忙前忙后,做这做那,现在我有了这么一位小姐似的丫环,竟觉得很有趣,我就愿意让她闲着。宝钗姐姐曾经给我起了个绰号,富贵闲人,呵呵,那晴雯就算是一位不富贵的闲人了。宝钗姐姐还给我起了另外一个绰号,无事忙,晴雯就可说是个忙无事了。瞧,我和晴雯,一个是富贵闲人,一位是不富贵的闲人,一个是无事忙,一个是忙无事,多么巧妙而有趣的组合啊。说真的,我很喜欢这样的一种组合。从某种意味上说,我和晴雯是绝配呢。
那时候,我看着她整天悠闲自得乐逍遥的样子,或者歪着头儿随便绣着花儿什么的,便会心生爱怜,甚至想冲过去抱一抱她,亲一亲她,但我知道她不让的,我试过,她真的不让,她真的不像别的丫环,我那样做时,她们或是半推半就的,或是满心欢喜的样子。
我们在大观园怡红院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里,晴雯除了做她愿意做的,或者我想要她做的活儿之外,剩下的就是陪我说话,陪我玩笑,陪我游戏什么的。要知道,这些也同样都是丫环要做的活儿,而且这些活儿并不是那么好做的。在这方面,哪个丫环也没晴雯做得出色,谁也比不了她的灵性和可爱,包括那十分疼爱我的袭人。
有一天,我忽然跟晴雯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你感觉,是跟着老太太好呢,还是和我在一起好?
当然是和你在一起好呀!这还用问么?晴雯甜蜜地一笑,露出她那迷人的小酒窝儿,跟你在一起多好啊,轻轻松松,自由自在,快快活活……
晴雯这么说,我是十分欣慰的。能让这么一位美丽而灵巧的女子感觉到轻松、自由、快活,我内心里当然也是很愉快的。同时我也感觉到了,从某种意义上看,我和晴雯是心相近的,神相通的,或者说我和她是很对口味的,甚至不妨说我们就是一类人,都把轻松、自由、快活,看作为生活里最美好的东西。哦,晴雯啊,晴雯,你可算作我的一位挚友了,说你是我的红颜知己也很合适。
我弃家出走,在山上做和尚这些年月里,时常想起晴雯这个妙女子。我想着晴雯,想着我和晴雯的故事,不由得感叹道,我在怡红院里的生活,要是缺少了晴雯这个妙女子,那我该失去多少快乐和美妙啊。
在怡红院里,敢于直呼我宝玉这一小名的,只有两个丫环,一个是袭人,另一个便是晴雯了。袭人叫我宝玉,是在私下里,背着人的,而晴雯则是当众也这么叫过我。她的这个当众,可不止是在她们这群丫环跟前,当着外人的面晴雯她也直呼了我的名字。此事我只是听说,当时我并不在场。我本以为是小事一桩,甚至连小事儿也算不上。哪知由于她先是无意说了一声宝玉,接下来是有意地声声叫宝玉,竟惹出一场争吵,引发了她那种呛人的爆炭脾气,以致为她自己埋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祸根。可谁又能一下子看得那么远呢?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我伯母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来怡红院说点事儿,或者也并没什么事儿只是来瞎串个门,正在门口和麝月说笑的晴雯,瞅见这个女人的脸就沉了下来。很显然,晴雯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时常仗势压人,又俗又蠢的丑婆娘,连正眼也不想瞧她一下。晴雯她太小看了这个王善保家的,此女人可不是个善茬儿,平时她因我怡红院的丫环不大把她放在眼里就心怀怨怼,而时常在我伯母和我母亲那里搬弄些是非(晴雯烦她,可能就跟这些有关),今又见晴雯懒得理她,便趁机找茬儿,以半个主子的口气说道,你们不在屋里好生伺候宝玉,在外头疯闹些什么?
这下子就把本不打算跟她说话的晴雯给惹火了:宝玉他不在家,就不兴我们玩会儿?你也狗拿耗子——管得太宽了些吧?
那王善保家的怔了一下,回过味来之后,便逮住了理不饶人似的追问道:什么?宝玉?宝玉也是你一个下人丫环叫得的?要知道,他是你们的宝二爷!
晴雯也自知有些不妥,但她嘴上并不想认输,尤其不愿在她讨厌的这个婆娘面前服软:他就是叫宝玉,我就是叫了他宝玉,你能怎么样吧?
你敢再叫一声宝玉?!那王善保家的威胁道。
晴雯被激怒了,她哪里肯吃王善保家的这一套:哼!别说一声,十声我也敢叫。宝玉,宝玉,宝玉,宝玉宝玉宝玉……她声声宝玉,像拎了串糖葫芦一样,从她那伶俐的小嘴里哗哗啦啦吐出来。
你……王善保家的脸都气紫了,她恼羞成怒,却是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了。这婆娘只是心里做事的角色,嘴巴哪有晴雯的厉害?
别说是叫了声宝玉,便是叫了皇上老子的名儿又能如何?
莫非就得砍了头不成?今天我就是豁出命去叫了宝玉,你到老太太那里告我的状吧,把我撵出去好啦!
你,你等着瞧吧!王善保家的咬牙切齿道。
这时候,袭人听到外面的吵闹,就赶忙出来打圆场,她象征性地替晴雯向王善保家的赔了不是,那婆娘便顺坡下了驴,她本来是讨了没趣,却得胜还朝似的去了。
等我从外面回到了怡红院,袭人给我转述了此事,我听了只是笑笑,觉得挺有趣的。但是,我随即就又出去了一趟,先是到了我祖母和母亲那边,替晴雯说了些话,也顺便去了王善保家,简单地安抚那个婆娘几句。我是不想让晴雯因此招来什么麻烦,哪怕是芝麻大的小麻烦,我也不想让它找到晴雯的头上。
那天,等我再次回到怡红院之后,袭人跟我这样说,这事怪晴雯,她有些过分了,人家王善保家的说得对,宝玉也是她晴雯叫的?
这有什么呢?我不觉得她有什么过分的。我笑道,你能叫我宝玉,她也能叫呀。
那我以后不叫你宝玉了,袭人有些不悦地说。
我笑道,即使你不叫我宝玉,她也可以叫我宝玉的。
袭人哼了一声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我把晴雯叫过来,随便问了她几句,然后鼓励她道,别管这个那个的,以后你只管叫我宝玉好了。晴雯倒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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