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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评传-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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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文学的根(4)
杭州会议是在中国新时期文学发生重大变故的1985年之前召开的,这种变故是遵循着新时期文学发展的逻辑并已经在众多作家的心里谋划着。按照一般历史叙事的模式,需要有一个标志性的事情来加以表述,于是杭州会议作为当时最为引人注目的事件,自然被赋予一种象征的性质,预示着新文###动的到来。但这次会议酝酿着的,不仅是“寻根文学”,还有“先锋文学”,甚至还有其他未成为流派的文学。“寻根文学”和“先锋文学”代表着中国作家的两个不同的探索方向,是陷入困境、穷途末路的当代文学突出重围的两支奇兵,不构成两条相互斗争的思想路线,而这两支奇兵的突围一下就拓展了中国文学驰骋的疆场。作家们拥有了表达自己经验的多种说话方式,拥有了作为专业作家应该具备的文体上的自觉追求,开始走向成熟。文学的门槛垫高了两个砖头,80年代前期,一个作家凭借一两篇粗制滥造的作品一举成名的局面,从此不复存在。
返回长沙之后,韩少功将自己在会议上的发言整理出来,命名为《文学的根》发表在1985年的《作家》杂志上,对寻根问题进行阐述。表达了一个作家理念上的觉醒,也显示出一个小说家别具的理论学养。他是一个智慧型的作者,对心智的启迪胜于对情绪的感动。
《文学的根》明确提出:“文学有‘根’,文学的根应深植于民族传说文化的土壤里。”但寻根“大概不是出于一种廉价的恋旧情绪和地方观念,不是对方言歇后语之类浅薄的爱好;而是一种对民族的重新认识,一种审美意识中潜在历史因素的苏醒,一种追求和把握人世无限感和永恒感的对象化表现”。寻根是一种人文地理的重新发现,属于文化堪舆的范畴,找到确定新的庙堂建筑的风水,挖掘民族文化矿产资源,承接潜伏的地气和龙脉,获得灵感的源泉。因此,寻根意味着要走进乡土,因为“乡土是民族的过去,是民族历史的博物馆”,凝结着民族深刻的记忆,再现被新近的现实力量强压入集体无意识里的意象,解开其中缠绕不清的情结,获得理解社会和人生的悟性,从而也转移人们对现实粗浅的观念。通常人们总是倾向于把现实理解为一个空间范畴,一个当前存在而没有时间纵深的领域,把历史当成大脑里随时可以终止的一种回忆,甚至企图切断它与过去的所有联系,殊不知现实只是历史的一个截面,一个剖开的部分,历史却是现实的纵深。要充分、深入地把握正在进行中的生活,就必须埋入黄土的记忆。“乡土中凝结的传统文化,更多地属于不规范之列。俚语,野史,传说,笑料,民歌,神怪故事,习惯风俗,性爱方式,等等,其中大部分鲜见于经典,不入正宗,更多地显示出生命的自然面貌。它们有时可以被纳入规范,被经典加以肯定,像江浙南戏所经历的过程一样。反过来,有些规范的文化也可能由于某种原因,从经典上消逝而流入乡野,默默潜藏,默默演化。像楚辞中有的风采,现在还闪烁于湘西的穷乡僻壤。这一切,像巨大无比、暧昧不清、炽热翻腾的大地深层,潜伏在地壳之下,承托着地壳——我们的规范文化。在一定的时候,规范的东西总是绝处逢生,依靠对不规范文化的东西进行批评的吸收,来获得营养,获得更新再生的契机。”
在强调文化寻根的重要性的同时,韩少功警惕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撞了南墙撞北墙的简单摇摆,指出:寻根“丝毫不意味着闭关自守,不是反对文化的对外开放,相反,只有找到异己的参照系,吸收和消化异己的因素,才能认清和充实自己”。就在“寻根”文学如火如荼的时候,韩少功却躲进了武汉大学英文系,在樱花大道旁的学生宿舍里大啃英文,除了写家信,几乎不与中文打交道。居住武汉市的文友们都不知道他猫在这里,以致就“寻根”话题前来采访他的《文艺报》记者潘凯雄打听了好久,才在学生食堂里找到他。同室学友们也到这时才知道,这小子是个作家啊。
《文学的根》发表之后,阿城、郑义等人在《文艺报》撰文,对这一主张作了各自的阐述,由此开始形成了自觉的“寻根文学”潮流,引发了文学界和思想界关于“文化寻根”的大讨论。寻根的理念受到了来自老新、左右两股力量的夹击,2000年3月,在法国举办的“中国文化周”期间,韩少功作了《文学传统的现代再生》的演讲,回顾了这一段历史:“在朝的‘左派’批评家们认为:文学的‘根’应该在本世纪的革命圣地‘延安’,而不应该在两千年前的‘楚国’或者‘秦国’,因此‘寻根’之说违背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优良传统。在野的右派批评家们则认为:中国的文化传统已经完全腐朽,中国的文学只有靠‘全盘西化’才可能获得救赎,因此‘寻根’之说完全是一种对抗现代化的保守主义和民族主义。可以看出这两种批评虽然有不同的政治和文化背景,但拥有共同的文化激进主义逻辑,是中国五四新文化运动两个血缘相连的儿子。这两个儿子都痛恶传统,都急切地要遗忘和远离20世纪以前的中国。”(《文学的根》,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
1985:文学的根(5)
对于来自各方面的批评,韩少功不作任何正面的回应,但他后来还是追写了《东方的寻找和重造》和《胡思乱想》两篇随笔,进一步发挥自己的寻根理念,将其与海外移民作家和流亡作家的“寻根”,和国粹主义、地方主义区别开来。“就我自己的理解,所谓寻根就是力图寻找一种东方文化的思维和审美优势”;“东方文化自然有很糟糕的一面,不然的话,东方怎么老是挨打?因此寻根不能弄成新国粹主义、地方主义。要对东方文化进行重造,在重造中寻找优势”(《东方的寻找和重造》)。这种优势包括直觉思维,区别于西方条理分割和逻辑抽象的整体把握,以及在审美上对主体风骨、气韵等心态的推崇。在对寻根理念加以阐述的过程中,韩少功表现出对中国传统辩证法的悟性。虽然被认为是寻根文学的始作俑者之一,但他并不喜欢戴这顶帽子,让它把自己的脑袋罩住。在1987年发表于《北美华侨报》的《胡思乱想》一文中写道:“有一种‘寻根’的意向,但不好说什么‘派’。一谈‘派’就有点阵营感、运动感,而真正的文学有点像自言自语,与热热闹闹的事没有多大关系。赞成‘寻根’的作家也是千差万别的,合戴一顶帽子有点别扭。‘寻根’也只是很多问题中的一个,我们谈了根,也谈了叶子,谈了枝干。是不是要有‘叶子派’、‘枝干派’?”
十多年后,在王雪瑛女士谈到“文化寻根”问题时,他又再度表明自己的态度:“我确实在80年代写过一篇文章谈到这个问题,但文化传统是文学问题中的一个,并不是全部的问题。我不知道‘文化寻根’的确定含义,不知道它与田园文学、乡土文学有什么区别,如果没有什么区别,‘文化寻根’这顶帽子也就太大了,大得没有什么用处了。另一方面,文学现象总是十分复杂的。一个人对乡土有兴趣,往往是因为他生活在城市里。一个人对传统有兴趣,可能是因为他已经非传统了,甚至反对传统了。就像葡萄牙作家佩索阿说:只有穿上衣服的人,才能欣赏裸体的美丽。”这些话语表明了韩少功思维的开阔旷达和整体把握事情的定力,透露出一种游刃有余的中庸心法。精神建造不能凭空而起,需要整合各种资源,如果各种资源都充分具足,就不需要提出什么诉求,默默去创作就是了;若是提出某种诉求,或拿某种东西来说事,说明这种东西还处在欠缺甚至严重欠缺状况,需要加以补充,并非意味着只有这种资源才是唯一必需和有价值的。寻根理念完全是针对文学创作的无根状态这一时弊而提出的药方,但人们却把它当成医学的基本理论来对待,指出它存在种种片面。许多无端的争论都是这样衍生出来的,让人有些啼笑皆非。
《爸爸爸》与《女女女》(1)
沉寂三年,修足“拙火定”之后,韩少功突然出山,连续抛出《归去来》、《爸爸爸》、《女女女》等风格相近的作品,使自己从文学寻根运动的摇旗者变成实践者。这一系列作品奠定了他在中国当代文坛牢不可破的地位。他真正意义的文学创作从此开始。
开始于1982年的悲观怀疑进入了作品并成为它们的基调,对社会的批判转入了对人性黑暗的洞察。从人性的变异来寻找民族的兴衰,拨清生活的迷惑成为一种视角。尽管韩在这一系列作品中有意隐晦了自己的判断力,放弃了批评家的口径,企图完全地成为生产者本身,但我们仍然可以简略地说出故事的内蕴。
《归去来》写主人公“我”不知道什么原因,到一个山寨去,“我走着。土路一段段被山水冲洗得很坏,留下一棱棱土埂和一窝窝卵石,像剜去了皮肉,暴露出一束束筋骨,一块块干枯的内脏……”眼前的一切陌生又眼熟,不仅景象与想象中的相仿,村寨里的人物也是似曾相识的样子。更奇怪的是,所有的村民似乎都认识我,喊我“马眼镜”,说我怕上十年没回来了。当我申明自己姓黄时,人们却问我“改姓了”,还说我那时候饿得脸上只剩下一双眼睛。有的人找上门来,说是给我还钱,请我去他家卧夜,竟有人向我打听:阳矮子是不是你杀的?夜里还有一个姑娘对我说“吾姐,好恨你”,她“已经变成一只鸟,天天在这里叫你,叫你。你听见没有”?我仿佛进入一个梦境之中,最后几乎是逃出了山寨。当朋友在电话里叫“黄治先”时,我愕然了,不知自己到底是谁。虽然小说写的是自我的陌生化、疏离感,乃至丧失的惊悚,这种富有现代意味的主题,但叙述的场景完全是远离文明喧嚣的古老山寨,铺垫的氛围充满迷幻的色彩,语言更是浸润于一种巫楚文化的魅惑之中。写到被蛇咬死的三阿公的将被杂草吞没的茅屋的黑影,“它静静地看着我,用乌鸦的叫声咳嗽,用树叶的沙沙声与我交谈,我甚至感到一种酒气”;写到山寨人家,“黄黄的木纹,像一圈圈月光在门槛上扩散开来,凝成了一截化石”,“墙壁特别黑暗,像被烟熏火燎过,像凝结了很多夜晚”;写到夜晚,“巨大的月亮冒出来,寨里的狗好像很吃惊地叫。我踏着树影筛下的月光,踏着水藻浮萍似的圈圈点点,向溪边走。我猜测,在溪边可能坐着一个人,也许是一个姑娘,嘴里正含着一片木叶”。感觉的细腻、想象的奇妙都显示出充裕的灵气。
发表于1985年1月的这个短篇小说应该视为韩少功文学道路上的一座标志性建筑,虽然它篇幅很短,也没有《爸爸爸》、《女女女》那么受到关注,但它意味着韩少功一个新的文学起点,一块特殊意义的阶石。他找到了与自己心绪相应的语感,对意象的捕捉和氛围的营造都有了看家的本事。古老的方块文字听从他的呼唤,在他手下有了灵魂生命,像一群来去无踪的鸟,一群色彩缤纷的蝴蝶,可以自由飞翔起来,也可以栖落成某种特别的景致。
80年代中期以后,中国文学出现了文体上的革命,在这场革命中,马原、莫言以及后来的先锋作家余华、格非等备受关注,但除了个别评论家将《归去来》归入“先锋文学”的行列产生争议之外,很少有人把韩少功当成文体革命者。其中的原因可能是他的写作看起来显得老气和沉着,没有那么飘逸和华丽,浸润着远古文化的气息也不像是一种进步,倒似是一种复辟。但对韩少功个人而言,他确实完成了自己的“文体革命”。
《爸爸爸》是叙述一个部族失败历史的寓言,是对失落的父性、阳性的呼唤,同时也是对“妈妈性”的咒骂,幽默中透露着苍凉,怪诞中透露着庄严。鸡头寨出生的一代代人都要经过两把刀的裁剪:丙崽娘的割刀割去他们的脐带——剪断先天,剪断与乾阳飞龙的联系,于是妈性断送了爸性;仲裁缝裁下他们的身材——剪出后天,文化抑制了天然生命力,类似于削足适履。两把刀的交叉剪铰之下,茁壮的父性萎缩了,变异了,于是有了丙崽和仁宝这样的后代,一个是长不大的怪物,一个是娶不了婆娘的孬种。曾经有着辉煌历史的鸡头寨衰落了。老人们抄出典籍,怀念“身高八尺,力敌千钧”的先人,怀念神勇的刑天与智慧的卧龙先生;青年人嫌恶祖业的式微和先辈的守旧,梦想来世投胎到异国他乡去。最后,一度有着辉煌历史的鸡头寨竟然被鸡尾寨打败了。仲裁缝看着自己刀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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