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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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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养得活?”
  “养不活呀!老师!六个姐姐都没受什么教育,都是一到结婚年龄就出嫁,甚至没到年龄就结婚,然后就生儿育女,也想要儿子……就是这样!老师!这是一种轮回,坏的轮回。后来,老师!爹娘又都下岗了……六个姐姐,她们根本不管爹娘……就是这样!”
  
《花妖》20(2)
“那么,你受过什么专业教育吗?”
  “没有,从来没有。老师!我打小就喜欢画画……就是这样!”
  厚生不禁有点儿肃然起敬了。他说道:“如果是这样,你倒还真有点天赋。那么,这绘画你是跟谁学的?”
  姑娘喝了一口浓浓的橙汁,清淡如水地讲道:“我没有跟谁学过,老师!哪里有人肯教我哟?”
  “我倒愿意教你!”
  那姑娘再次茫然了。
  她手里拿的调羹冰冻住了。
  她露出了惊讶无比的神情。
  很明显,姑娘至少是以为自己听错话了,或者,她讲错话做错事了。人心和人心都是肉这种物质,却是元素周期表上一头一尾,隔得有十万八千里。
  厚生见状,就接着说:“其实,有的画家,大画家,也是自学成才的。比如,咱们中国元末明初的王冕。外国也有,我刚刚讲过的莫第里亚尼。他画素描,美妙无比,三钱不值两钱,就卖给了马路上的行人。”
  姑娘继续吃扬州炒饭,很快就吃完了。厚生又问道:“那么,你现在住在哪里?”


  姑娘迟疑了一下,说:“我的一个老乡在印刷厂打工,私人的,老师!我就借住在她那里。就是这样!”
  “条件怎么样?”
  “一间小房间,老师!二三十个人,挤在一起。老师!就这样——还想怎么样?”
  “那么,你就没想过,也在那印刷厂打打工?他们那里待遇怎么样?”
  “什么待遇呀!一天十块钱,老师!七扣八扣,只剩下八块几毛。老师!还要加班,加班不算工钱。监工凶得很,老板还经常换监工,新来的就更凶!”
  “什么?什么?”
  “就是这样!——还能怎么样?”
  姑娘好像是在背书一样,还是用她轻描淡写的语调说着。
  厚生于是下定决心了,他说:“我看这样。你就住到我家里来。反正,有一间空房间,就是小了点。你先住下,一边画画,一边等待机会。也许,我可以给你介绍一家广告公司,去打打下手。这样,你就算有份工作了。”
  姑娘不回答,只是低着头。手里正好拿着一把调羹,她就在桌布上面划着,使劲划着。仿佛在怨怪这硬硬的调羹,毁了她好好的一天;仿佛在怨怪这肮脏的桌布,让她陷入现在这不知怎么应对的困境。
  桌布给划出一道道印子,倒叫厚生想起了一部好莱坞电影,《爱德华大夫》。格利高里·派克扮演的爱德华大夫,那女医生是英格丽·褒曼演的。女医生也是这么用一把餐具,在桌布上面划着,使劲划着。不过,女大夫使用的是一把叉子,尖尖的叉子,划出四五条深深的纹路。这姑娘使用的是调羹,使再大的劲,在那块像生活本身一样肮脏可厌的桌布上,也不能够划出什么印子来。
  “你看这么办好吗?啊?”
  姑娘这才抬起头,看他。那眼睛还是茫然,闪着一种光。厚生说不清楚,到底光是什么意思。
  “你看呢?”
  厚生又问。他摸了摸口袋,正好没有带名片。
  “老师!这不大好吧!太麻烦了!哪能这样呢!”
  “没有关系的!我反正有间空房间嘛!你在上海又没有亲戚朋友。你有没有?”
  “不好意思!老师!太不好意思!不能这样,哪能这样!”
  “没有关系的。我也不是要你长住。一有机会,我就会跟你介绍工作。”
  “你家里的人会有意见的。老师!哪能这样!”
  “不会!不会!我家里就我一个人。”
  “老师!你家里就一个人吗?咋会这样呢?”
  “就我一个人!所以,没关系的!”
  “那么,你没有……没有太太和孩子吗?”
  “没有!——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你就在我家里安心画画,等有机会,我就给你介绍工作,不好吗?”
  “真的不麻烦您吗?老师?太不好意思了!哪能这样!”
  
《花妖》20(3)
“真的不麻烦!你反正一个人,不过一天吃两顿饭,还有什么?”
  接着,厚生又说:“你不要想得太多!这年头,有谁会来帮助我们?我们老百姓只能自己帮助自己,不是吗?”


  “那……那好吧!老师!真是,难得碰到你这样的大好人呀!你这真是大恩大德哟!”
  听起来是感激涕零的话。不过,姑娘脸蛋上并没有挤出同这话相配合的表情。
  “我们就说定了。你明天下午3点钟,还到这里,带上你所有的东西。跟你那位老乡说一声,不过,也不要多说什么话。好不好?”
  “好的……还到这里碰头,是吗?”
  “这就说定了!”
  厚生站起身,付了钱,两个人一起走出餐馆。
  “再见!明天下午3点钟,还在这里碰头!”
  “再见!老师!谢谢您!谢谢您喔!再见!”
  厚生望着那姑娘渐行渐远的背影。那姑娘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他望了一望。
  厚生想,她那小脑袋在想些什么哟?
  第二天,却又是个秋雨绵绵的天气。上海的秋雨,就像一块黏答答的湿抹布,紧紧粘在脚后跟上,走哪儿跟哪儿,挥之不去。不过,厚生还是走去了,撑着一把大伞,还夹着另外一把小伞。他一直等到4点钟,那姑娘没有来。厚生想,也许是因为下雨,她又没有伞嘛。于是,第三天他又去了,又从3点钟等到4点钟,那姑娘还是不来。他又去了她原来坐着给人画像的地方,那草地的台阶空无一人。
  厚生想了一想,摇摇头,回家了。
  这世界,人心和人心隔得何止十万八千里。
  那姑娘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后来,他终于鼓起勇气,把这事跟那位面目始终不清楚的朋友讲了。谁知,那人却笑话他说:“你可真天真呀!那姑娘,她能够相信你吗?她认为你对她别有企图!傻瓜!”
  “我怎么会有这个意思哟?”
  “在你脸上写着的吗?就是写着,也没人相信。那姑娘压根就不相信,这世界上居然会有什么好人!”
  “怎么会这样呢?她年纪还小得很啊。”
  “她的生活经历告诉她的比你好话讲一千句一万句,都要可信得多,都要顽强坚定!”
  “那么,我真是傻瓜了!我自己也觉得我是傻瓜!傻瓜!”
  “傻瓜傻得真可爱,真是珍稀动物呀!还有,你告诉那姑娘你是独身,这就给她加了最后一只砝码,让她离你远远的。”
  那位面目始终不清的朋友笑着说,随后又安慰他说道:“我知道,朋友,你是个有爱心的人,这点我都做不到。我听见过一句话,可以作你的参考。用爱心来编制渔网,就可以网住人的灵魂。可是,现在那些灵魂,比最滑的鱼儿还滑溜哩。”
  最后,他又加上了一句警句:“我又听人说过,兔子送鲜花就变成了狼!你不懂,那小姑娘却懂得很!”
  厚生觉得自己真是傻瓜。兔子送鲜花就变成了狼?他连想象都想不出。
  马蒂斯之怪哟!
  
《花妖》21(1)
不过,这年头也有人喜欢傻瓜,至少是喜欢傻瓜的某一方面。
  碰到雅平,是在另外一个下午。厚生换了一家小小的咖啡馆,这里,虽然格调并不特别高雅,但除了勃拉姆斯的音乐,还有一些书报杂志。一杯咖啡厚生要省着点喝,只是偶尔呷上一口。厚生翻了一翻旁边的书报架,全是时尚杂志。这些出版物无非是繁忙社会接连嗳出的饱嗝,有闲人群连续打着的哈欠。旁边桌子上,坐着四五个很fashion(时尚)的女人,她们正在谈着fashion。她们说话的声音很响亮,旁若无人。
  “夏奈儿说过,做fashion就是为了它不fash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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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女人说,大家都笑了,笑声倒透出来一件事实,她们是有知识的群体。说话间,又一起低下头去,喝她们的咖啡。看样子,这些女人是台湾来的。她们谈的虽然是异国风情,在文化上还保持着某种程度的自信。
  厚生搁下了杂志,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长长的手指,停靠在马蒂斯上面。如果手指也是手机那样的通信器官,厚生就可以同马蒂斯的灵魂进行长谈了。厚生是匹马单枪的独行者,却并不形只影单。他觉得,他同他所绘的人物生活在一起。正是他们,减少了他的伶仃孤寂。
  特别是,他也同巴黎在一起,同巴黎回来的老乔教授在一起。这么想着,思想就更开阔点了。
  其实,这儿也另有一番绮丽景色。
  隔着一张桌子坐着一个她,她这会儿正在朝他看;当他把眼光投向她时,他们的眼光相会了。他本能地移开眼光,她也低下头去。厚生的第一反应告诉自己,这纯粹是出自偶然,碰巧而已。厚生模仿着一位诗人的词句,在心里对那女郎说: 你在看街头风景,看风景的人也在看你;街景装饰了你的眼眶,你却装饰着别人的梦。正是如此!瞧!她饶有兴趣地翻阅杂志。这时,忽又换上一副慵懒而又悠闲的样儿。他的眼光在外围游荡了好一会,又经不住引诱,还去看她,却又碰到了她的目光。这次,两股眼光相互碰撞,时间保持长了一点。她面前放着一杯卡普奇诺,在冒着袅袅热气,她时不时啜饮一口,那姿态带着几分幽雅雍容,看得出是刚刚学来的。可她身上也在冒着一种热气,不过不容易察觉。咖啡渐渐没有热气了,她也一样,融入到这间屋子的庸俗平淡里面去了。她人虽然不是特别漂亮,却可以用“可人”两字来形容。她面前还放着几本书,大约是米兰·昆德拉,或者是普鲁斯特之类。这两位用法文写作的作家,在这座城市代表着高雅和情趣。她看起来大约三十岁左右。她衣着得体,质料上等,短外套里面的衬衫刷刷刷地冲出胸前,形成一蓬热闹花边,很闹,好像盛开着的鸡冠花。下边是苏格兰格子短裙,很短,露出白生生的大腿。虽说有点特别的风致,却给人一种容易接近的印象。当他们第三次用眼光接触时,她笑了起来。起先,他还以为她是对着别人笑。可是,她分明是用笑来表示,她已经注意到他这个人了。
  咖啡馆的男侍者站得笔直,好像法国巴黎爱丽舍宫外边的武装侍卫,随时准备响应顾客哪怕是极其轻微的一片召唤。当然,最好的招呼便是小费。
  一个人应该每天听听音乐,念念诗歌,看一幅绘画。歌德这么说来着。
  眼前,不就是一幅绘画么?
  厚生偷偷拿出纸和铅笔,在画夹子上铺开,开始给对面的女郎画像。
  进来了四五个刚刚游完泳的少女,看来是中学生。她们在邻桌坐下来,唧唧喳喳讲话不停。她们叫了鸡尾酒,大口喝着。
  “喂!先生!你不怕我控告你侵犯肖像权?”
  隔着一两张桌子,她的话说得相当响。
  周围的顾客并没有注意。他们都有自己的宇宙,同别人的并不接触,隔着几十万几百万光年。一位男侍者在给一对西洋男女介绍酒水,只说极其简单的英文单词,又把眼角往厚生这边飞快地瞟了一下。
  “说这话的人一定懂得,绝不应该随便控告。至少,也得看一眼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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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21(2)
厚生大胆地回答。他想起了,这女郎在哪里见过。室内的背景音乐转成了肖邦的钢琴协奏曲,递次下降的音符好像在楼梯上从顶端滚下来。厚生的心思也像递次下降的音符那么滚落,终于滚落到一个定点: 他开始想起她来了。
  “唔,画得倒还有点像!你是街头画家还是正规画家?还是……”
  她慢条斯理地走了过来,站到厚生的背后。他小桌子上的东西杂乱堆着。
  “这是我的名片。”
  厚生递过去一张纸片。
  她在厚生的那张桌子边上坐下来,将名片瞥了一眼,微笑着说道:“画家。美术学院教授么?真了不起呀!”
  他们开始随便交谈起来。她很随意地说道:“我们曾经见过面,你怎么就不记得了?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厚生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印象终于明确起来了。
  前几天,他在衡山路徜徉,眼看天色也已经晚了,他遥遥地叫一部白色“强生”出租车。车子停下来,因为招手晚了点,车子急忙停车,却滑行到了远远的地方。他走上前去,暮色苍茫之中,去拉一部白色“桑塔纳”的车门,只听得有个轻柔的声音把他喝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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