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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城故事-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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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儿,她们母子也只有拜托父亲代我抚养了……” 说着,刘兰亭双膝跪地,郑重其事给父亲四跪四拜。
不等儿子拜完,刘三公长叹一声老泪纵横:“七郎呀,七郎,你这讨命的逆子!你这讨命的逆子!你还来给我拜寿?你是来要我的老命呐!天大的事情,你都不肯把实话讲给我听。你现在把砍头之祸引进我们刘家的大门里来了。我问你,你晓不晓得银城八大盐场哪一家赚钱最多?——是我们敦睦堂!银城是我们敦睦堂的银城!你为啥子要回银城来造反?你晓不晓得,你毁了银城就是毁了我们刘家的饭碗?你毁了银城让我到哪里去凿井?到哪里去卖盐巴?银城人世世代代凿井卖盐才有今天,不是造反造得才有今天!你又不是黄口小儿,你难道不晓得造反是要杀头的么?多好的学校你不搞,偏要搞起革命党。我要你留洋是要你学本事,不是为了要你造啥子反的!现在安逸了,学校搞不成,脑壳也要搞丢了,你到底啷个想的嘛你?啥子人坐天下他也是要吃盐巴的,造反的人、不造反的人都是要吃盐巴的,我们只做自家的盐巴生意,哪个来坐天下不是我们该管的事情。你晓不晓得,就是没有你惹的灾祸,银城有多少人巴起眼睛在等到我们敦睦堂垮台散伙?你现在想起要把九妹母子托付给我,我们刘家满门抄斩,又托付给哪个?……马上就要砍脑壳了,你还要充啥子英雄,还要等到起叫人来抓,你有几个脑壳?……你哥哥吸鸦片吸成了废物,你现在又要被抓起砍脑壳,我一辈子的辛苦血汗攒下的基业传给哪一个?又托付给哪一个?你讲,托付给哪一个?……”
“爸,你莫生气。出了这样的事情,我已经决定不再举事暴动了,昨天夜里我已经把我们的人送出城了……爸,是儿子不好坏了你老的生日……”
不等儿子说完,刘三公对立在门边的管家挥挥手,当下几个壮实的家丁跟进来,不由分说把刘兰亭五花大绑,嘴里塞了一团毛巾,眼睛上捆了一条布带。刘兰亭只听见耳边先是父亲的声音,后是女人的声音,最后是母亲的声音,等到松开绑,刘兰亭发现自己被关进了一座地窖,母亲把一个灯盏放在身边时含泪嘱咐道:“七郎,全家人的性命都捏在你手上。脚上的链子爸爸不许打开,只好委屈你几天。吃的用的都在你手边。马桶就在墙角边。你睡就睡在这皮褥子上,当心潮气害了筋骨。你爸爸会去想办法,你自己安心等到起,万万不敢再乱动!”
刘兰亭急问:“妈,这是啥子地方?”
母亲拍拍儿子的肩膀,“这是我们敦睦堂的银窖。这里最保险,再没得第二个人晓得。你安安心心等到。”
眼看着母亲退出去,那道沉重的木门被反锁上,黑暗的地窖沉入一派坟墓一样的死寂,刘兰亭听见自己的血液在耳朵里潮水般地涌动。刘兰亭以前只是听说过,父亲手里有一个放银子用的秘密地窖。可他从来没有真正见到过,更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被关进这地窖里来。整座地窖有两间屋子大小,装满银锭的瓷坛一个挨一个地排满在四周。这些银子都是在刺杀知府的乱子之后,父亲从敦睦堂的井、灶、柜、号上紧急收集回来的。微弱的灯光在地底的重压中无力地挣扎着,在潮湿的石头墙壁上幽幽地折射着反光。刘兰亭不由得一阵苦笑……到头来自己这个革命党不是被官军抓到的,竟然是被自己的老父亲抓起来和这些银子一起锁在了地窖里!所谓阴阳两界的事情,刘兰亭以前只是在书里、戏里看到过,从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亲身经历。
把儿子关进银窖之后,刘三公自然明白自己已经把一件天大的事情揽在手里。生死存亡在此一举。刘三公决心用自己的办法拯救敦睦堂,决心倾尽全力拯救自己的城市。
旧城文庙街敦睦堂桂馨园的大门里,终于响起了熟悉的鼓乐声。听到这熟悉的音乐声,银城人终于放下了种种怀疑和猜测。他们知道这是刘三公府上昨晚唱过堂会,今天是敦睦堂的玉庆班在奏乐,而且知道这支曲子叫做“福禄寿”,是玉庆班专门为了给刘三公祝寿编排出来的一只曲子。今天是大清宣统二年八月二十日,是刘三公的六十岁寿辰。每年的八月二十日,这支曲子都要在敦睦堂桂馨园的大院里演奏起来。按照习惯,刘三公的生日常年小过,逢十大过。尽管有刺杀知府这件事情搅得人心惶惶。可“福禄寿”一响,银城八大盐场的总办,新旧两城所有的头面人物,上下水关码头的总爷,各旗号袍哥的总舵把子,八百店铺的大小老板,外地来银城做买卖的商人,各个票号钱庄在银城的掌柜,照样都要带着贺礼前来祝寿。当然也少不了龙、虎丐帮来“赶酒”的队伍。眼见得整整一条文庙街都是人流滚滚、车马不息。六十年一个甲子轮回,连普通百姓都要看重的生日。更何况是银城八大盐场的龙头刘三公。为这件大事,刘府上下已经准备了一整年。特意到北京定做六开景泰蓝寿屏一架。到景德镇定做六十套青花瓷餐具。到成都盛安福成衣庄定做蜀绣马褂长袍,又请华泰隆珠宝行的工匠做金丝嵌字百寿楠木手杖一支。一个月前敦睦堂就已经预定了旧城半数以上的旅店、车马店,预备招待远道来客和客人们的轿夫、车夫住宿。每逢刘三公的整寿,桂馨园的七进深宅根本就容不下这么多的客人,每次都要在前后院子,和假山下的“泻银”湖边上支起棚帐,开连桌酒席款待宾客。三天之内,全银城的厨师都会被请来在餐桌上大显神通。三天之内,除了敦睦堂自己的玉庆班而外,还要重金聘请桐江地面各路名角献演绝技。那是真正花天酒地、管弦不断的三天。那是真正高朋满座、笑语喧哗的三天。这三天之内,被房舍、祠堂、戏楼、水榭、花厅、长廊、花园曲折连缀的桂馨园,里里外外都会挤满了华冠贵服前来贺寿的客人。在门前迎客的乐班三班轮换,不停地吹奏。在主要的客人到齐后,执事礼生要在玉庆班的鼓乐声中,在正房大客厅内高声“唱礼”,把客人们送来的寿礼一一报出,遇到楹联、贺诗要依韵唱诵。除了刘三公的年、僚、世、族、亲、友而外,京城的亲王、大员,本地的督、道、府、县官员,周围各县的宿儒名流,都会出现在礼单上。这份礼单是最争面子的要紧事,所有的客人都会竖起耳朵留心这份礼单上出现的官职和名字。没有听过这份礼单,你就不会知道主人家的根底到底有多深。在银城,各大盐场总办的生日,早已经不是自己家里的私事。人人心里都有一本账,所有的日子都必须牢记在心。因为那些祝寿的盛大场合,已经成为盐商们联络关系,探听行情,筹集资金,决定取舍,合纵连横的最佳地点。银城有句口头禅:宁可误了进京赶考,不可误了捧献寿桃。数百年来,银城的盐商们在他们的城市里创造了繁荣昌盛,也享尽了昌盛繁荣。在这创造和享用之中,他们建立起来不言而喻的自信心,有时候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被他们颠倒了乾坤。
文庙街桂馨园的“福禄寿”一响,银城人似乎又可以回到自己悠长的日子里去。所有的客人都看见了聂芹轩派来的副手陈帮统。满面笑容的陈帮统说聂统领有重要军务在身,特派他来给三公拜寿。看到这张笑脸,银城人心里紧绷的弦松了一半。看见银城地面的这两位主角还在和和气气地交往应酬,觥筹交错之间,人们在吞下美味佳肴的时候,也猜度到了危机似乎正在化解之中。革命党暴动在即,炸死知府的刺客刚刚自首,聂统领不能亲自来喝刘三公的寿酒也在情理之中。尽管刘家的育人学校出了事情,桂馨园里也见不到七郎的影子。可只要敦睦堂的生意照做,刘三公的生日照过,银城就变不到哪里去,银城就还是原来的银城。
这一天的午夜时分,乘着浓黑的夜色,一乘两人抬的小轿悄悄出了桂馨园的后门,又悄悄走进了安定营的侧门。没有人看见这乘小轿是什么时候从军营里出来的,也没有人知道那轿子里坐的到底是谁。
谁也没有想到事情到最后竟然如此的出人意外。刘三公竟然真的是一夜熬白了头。事后,银城人都不敢再和满头银发的刘三公一起喝酒。只要一杯老酒下肚,刘三公就会提起那笔本来绝对不会出差错的账。借着酒力,满头颤巍巍的白发下面,刘三公总是满脸谦恭困惑的微笑,总是那一套翻来覆去的话: “我们大家都是商人。我刘某也不过一个卖盐巴的买卖人,平生所能不过就是尽人的本分。买卖人的本分就是算账。我这本账你们也都会算的。古往今来,天下大事小事千奇百怪,无非两种事。一种事叫天命,一种事叫人事。天命不可算,是谓听天由命。人事则无论大小,大到国家社稷,小到柴米油盐,都不过是一笔账。既然是笔账,就有进有出。只要你收支相抵,天下没有摆不平的事情。这本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我们哪个不晓得,大清朝的规矩,文武官员分九品十八级。在京官员除俸银之外还发给禄米。在外官员不发禄米另给薪银。他一个砗磲顶戴的正六品千总一年俸银十五两,薪银三十三两,此外再发给养廉银一百二十两。三项全加起来一百六十八两。除此而外按照惯例,绿营武官都分扣兵丁粮饷作为得项。多年以来绿营衰败一再裁减,银城安定营的千总统领兵员充其量在一千上下,能让他分扣的粮饷最多在三四百两。也就是说,给大清朝当一个千总,一年所得的银子都加在一起也不过在五百两上下。离家千里,驻守十年,所值不过才五千两银子。如果一个人三十岁做了千总,五十岁裁汰还乡,戎马一生换来的银子也只有一万两。这还要他不死不伤,官运通顺。若是给一位千总两万两银子,就等于给他两辈子的不死不伤,官运通顺。若是给他三万两银子,那就连他的子孙后代也都可以跟到起尽享荣华富贵。既然朝廷为了养廉而发给养廉银。那这‘廉’也就有了价钱。这是大清的规矩,这不是我们做生意的人乱搞出来的价钱。有价钱的东西人人可买。只看你要办啥子事情,只看你愿意出多出少银子。两国交战的大事,到头来还不是出了银子就摆平的么?大清朝打了多少大败仗,还不是朝廷花银子出来了结的?我要救儿子,还要救银城。自然我出的价钱远不止三万两。这笔账你们哪一个算不来?扳起指头就算得清楚。我哪里就想得到银子还会派那样的用场?银子的账哪一个都算得来,天命的账哪里就算得清楚?我哪里就想到银子再多也买不来天命?我们敦睦堂明明是在劫难逃,我是救子心切,居然老眼昏花误算了天命……”
刘三公的这笔账目算得头头是道,算得催人泪下,算得银城人欲说还休,感叹再三。 第四章
春风不度玉门关
1
过了鸡鸣镇,山势明显低缓下来,走出山口的时候已经远远地望见了银城。高耸的井架,巍峨的城楼,玉带一样蜿延的银溪终于都历历在目。刘振武的心里一阵热辣辣地翻动,他终于排除一切阻碍,在命令指定的日期之内赶到银城。刘振武派出一队骑兵先期进城联络,骑兵队返回报告说,银城巡防营统领聂大人已经安排就绪,他要率领银城守军在北门外校场列队迎接援军。骑兵们还又向刘振武报告了一个消息:在银城刺杀知府大人的刺客已经自首投案,并且已经被聂大人斩首示众,此刻他的人头正挂在北门外的城墙上。这个意外的消息叫刘振武大吃一惊。他急忙追问刺客的姓名,士兵们回答说只记得是学堂里一个冒充东洋人的教书先生,复姓欧阳什么的,说是一个安南侨民。刘振武又问抓了什么同党。士兵们说因为走得匆忙没有听聂大人提起过,只听说还砍了几颗头,站笼里还站死了几个嫌疑犯人。聂大人特别叫转告管代银城目下已无战事,叫大人放心。刘振武忽然觉得有股阴森森的冷气穿心而过。他不愿让士兵们看出自己的担心,压抑着内心的焦急,传出命令要士兵们快步行军。
到目前为止刘振武所做的一切都还算顺利,作为暴动总指挥,刘振武终于把准备起义的部队顺利地带到了银城。如果没有桐岭关那一场意外的遭遇战,刘振武本可以再提前一些赶到银城。那些乱哄哄的庄稼人根本不知道有暴动这回事情,更不知道他们阻挡了什么队伍。幸亏自己处置果断,不然的话,还不知要在桐岭关耽误多少时间。按照原来的计划,进城之后,只等做好内应准备的同志前来接头,暴动就将在三天之后,也就是在八月二十四日按期举行。届时银城周围四县和下游沿江数县也将要同时响应。刘振武这支经过严格训练的精锐部队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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