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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全集-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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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发现了西装革履的小表弟的同时;我们也发现了姑姑。许多人在那里;从花篮和花圈上拔取花朵。姑姑也混在其中。姑姑手里已经有了十几枝玫瑰;有白色的、红色的、黄色的;都是含苞欲放的。我们是从背影认出姑姑的。即便姑姑混在一万个人中;哪怕这些人都穿着同样颜色、同样款式的服装;我们也能毫不费力地辨认出姑姑。

我们看到;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将一个白纸包裹;递到姑姑手里。那男孩转身就跑。姑姑剥开纸包;身体往上一耸;发出一身怪叫;沉重身体;晃了几晃;往后便倒。

我们看到;一只黑瘦的青蛙;从姑姑身边跳开。

第四部2

牛蛙养殖场大门外站着一个装模作样的保安;对着小表弟的车敬了一个滑稽的军礼。电动大门缓缓而开;小表弟的“帕萨特”缓缓而入。昔日的算命先生兼野大夫袁腮;今日的牛蛙养殖总公司袁总;已站在那尊黑黝黝的塑像前等待我们。

那是一尊牛蛙的塑像。

远看像一辆装甲运兵车。

在塑像基座的大理石贴面上;镌刻着这样的文字:牛蛙(Rana Catesbiana)两栖纲;无尾目;蛙科;蛙属;鸣声嘹亮如牛叫;因而得名。

照相照相;袁腮张罗着;先照相;再参观;然后吃饭。

我端详着这只巨蛙;心生敬畏。只见它脊背黝黑;嘴巴碧绿;眼圈金黄;身上布满藻菜般的花纹和凸起的瘤点。那两只凸出的大眼睛;视线阴沉;似乎在向我传达着远古的信息。

小毕!拿相机来!小表弟高喊。

一个身材苗条、戴一副红边眼镜、穿一件彩条格子长裙的姑娘;提着一架沉重的相机跑过来。

小毕;齐东大学艺术系高材生;现在是我们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小表弟对我们介绍。

不仅仅是美女!袁腮说;还是才女;唱歌跳舞、摄影、雕塑;样样通;喝酒还是海量!

袁总过奖了。小毕红着脸说。

我这老同学也是了不起的人物;少时善跑;原以为他能成为世界冠军;没想到成了剧作家。袁腮对小毕介绍我:原名万足;乳名小跑;现名蝌蚪。

蝌蚪是笔名;我说。

这是蝌蚪老师的夫人小狮子;小表弟指着小狮子道;妇科专家。

小狮子抱着泥娃娃;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早就听袁总和金总说过你;小毕道。

天下第一蛙!袁腮道。这个雕塑就是小毕的作品。小表弟说。

我夸张地赞叹一声。

请蝌蚪老师多批评。

我们围着牛蛙雕塑转了一圈。无论在它身体的哪个部分;我都感觉到;它那两只阴沉的大眼珠子都能瞅到我;都在瞅着我。

照相完毕;袁腮、小表弟、小毕陪同着我们;依次参观了种蛙池、蝌蚪池、变态池、小蛙池以及饲料加工车间、蛙品加工车间。由卝文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

后来经常在我梦境中再现的是种蛙池的景象。那是一个大约40平米的池子;池中约有半米深的浑水;水面上;雄蛙鼓动着洁白的囊泡发出牛叫般的求偶声;雌蛙舒展四肢浮在水面;缓缓地向雄蛙靠拢。更多的蛙已抱对成双。雌蛙驮着雄蛙;在水面游动;雄蛙前肢抱住雌蛙;后腿不停地蹬着雌蛙的肚腹。一摊摊透明的卵块;从雌蛙的生殖孔中排出;同时;雄蛙透明的米青。液也射到水中——蛙类是体外受精——似乎是小表弟;也可能是袁腮在说——雌蛙每次能排出大约800010000粒卵子——这可比人类能干多了——蛙池中蛙鼓四起;池水被四月的太阳晒得暖洋洋的;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这里是求偶配对的情场;也是繁育后代的生殖场。——为了让雌蛙多排卵;我们在饲料中添加了催卵素——蛙蛙蛙——哇哇哇——

在满耳蛙声;满脑蛙形中;我们被带到一间布置豪华的餐厅。

两个身着粉衣的服务小姐为我们端茶倒水;布菜斟酒。

我们今天吃全蛙宴;袁腮道。

我拿起桌上的菜谱;看到上边依次写着:椒盐蛙腿;油炸蛙皮;青椒蛙块;笋干蛙片;醋溜蝌蚪;西米蛙卵汤……

对不起;我不吃青蛙。我说。

我也不吃。小狮子说。

为什么?袁腮惊讶地问;如此美味;为何不吃?

我努力想忘掉它们那凸出的眼睛;粘腻的皮肤;和从它们身上散发出来腥冷的气味;但总也忘不掉。我痛苦地摇摇头。

韩国科学家最近从牛蛙皮肤中提炼出一种极其珍贵的缩氨酸;具有抗氧化作用;能消除人体内的自由基;是天然的抗衰老物质;小表弟金修诡秘地说;当然;它还有其他许多种神秘的功效;尤其是能使妇女生双胞胎和多胞胎的几率大大提高。

要不要尝一点?袁腮道;要大胆尝试嘛!连蝎子、蚂蟥、蚯蚓、毒蛇都敢吃;还不敢吃牛蛙?

你难道忘了?我的笔名叫蝌蚪啊!

对对对!袁腮吩咐那些小姐们:把桌上的全撤掉;告诉厨房;重新做一桌;凡跟蛙沾边的一律不要!

新菜上桌;酒过三巡。

我问袁腮:你这家伙;怎么会想到养牛蛙?

要想赚大钱;就得想别人想不到的!袁腮吐着烟圈;得意洋洋地说。

你太有才了!我模仿着某小品演员的口吻;不无讥讽地说;你从小就跟别人不一样。养牛蛙是好;但从牛胃里取铁钉;到集市上算卦看相;如此神技;丢了岂不可惜?

蝌蚪;你这家伙;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吗。袁腮道。

小狮子冷冷地说:还有用铁钩子给妇女取环呢!

哎哟;嫂子啊;袁腮道;这事就更不能提了。那时候;咱一是觉悟低;二是心肠软;架不住那些想生儿子想疯了的老娘们缠磨;三是呢;为穷所迫。

现在还敢干吗?我问。

干什么?袁腮瞪着眼问我。

取环啊!

看你说的;我就那么没记性?几年劳改队;早让我脱胎换骨;袁腮道;现在;我是堂堂正正做人;正大光明赚钱;不违法的事啥都敢干;违法的事;用枪逼着也不干。

我们是遵纪守法、照章纳税、热心公益的市级优秀企业呢。小表弟道。

席间;小狮子一直用手揽着那个泥娃娃。

袁腮道:秦河这个杂种;才是真正的天才!他不出手便罢;一出手就把郝大手给镇压了。

一直微笑不语的小毕插嘴道:秦老师的作品每一件都凝聚着他的感情。

捏泥娃娃也需要感情?袁腮问。

那当然了;小毕道;每件成功的作品;都是艺术家的孩子。

那这只大牛蛙;袁腮指指院子里的雕塑;也是你的孩子了!

小毕飞红了脸;不再吱声。

表嫂这么喜欢泥娃娃?小表弟问。

你表嫂喜欢的不是泥娃娃;袁腮道;她喜欢的是真娃娃。

那我们一起干吧!小表弟兴奋地说;表哥也可以入伙。

让我们跟你们养牛蛙?我说;看见这些东西我身上就起鸡皮疙瘩。

表哥;我们不仅仅养牛蛙;我们——

别吓着你表哥;袁腮打断小表弟的话;说;喝酒;老兄;还记得毛主席当年是怎么教育那些“知青”的吗?——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第四部3

正如王肝当年痛定思痛后所言:爱情是一场病。想想他迷恋小狮子那漫长的岁月里的表现;真不可想像他在小狮子嫁我之后;还能够活得下去。以此类推;秦河对姑姑的痴恋也是一种病;他在姑姑嫁给郝大手后;既没有投河也没有上吊;而是将痛苦转化为艺术;一个卓越的民间艺术家由此产生;仿佛从泥巴里跳出一个赤子。

王肝没有回避我们;他甚至主动提起当年对小狮子的痴迷;谈笑之间;仿佛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他的态度;让我倍感欣慰。心中埋藏多年的歉疚被稀释;对他生出若干的亲近和敬意。

我说了你都不一定相信;王肝说;小狮子赤脚走过河滩;河滩上留下一行脚印;我像小狗一样趴在河滩上;嗅着那些脚印的气味;泪水啪嗒啪嗒滴下来。

你就胡乱编造吧;小狮子红着脸说。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王肝一本正经地说;如有一字谎言让我头发梢上长疔!

听听吧;小狮子对我说;头发梢上长疔;还不如让你的影子感冒。

这是很好的细节;我说;我可要把你写进剧本里去啊!

谢谢;王肝道;你一定要把那个名叫王肝的傻瓜做过的蠢事通通写到剧本里;我这里素材多着呢。

你敢写我就把你的稿子烧了。小狮子说。

你可以烧掉纸上的字;但烧不掉我心中的诗啊。

酸劲儿又上来了。小狮子道;王肝;我现在想;嫁给小跑;还不如当初嫁给你呢;起码你还趴在我的脚印上哭过。

嫂夫人;您可千万别开这种国际玩笑;您与小跑;是绝配。

确是绝配;小狮子道;连根孩子毛都没生出来;不是绝配是什么?

好了;别说我们了;说你;这么多年了;你也没找个人?

我病好之后;才发现自己其实不爱女人。

那你是同性恋?小狮子嘲道。

我什么恋都不是;王肝道;我只恋我自己。我恋我的胳膊;恋我的腿;恋我的手;恋我的头;恋我的五官;恋我的五脏六腑;甚至恋我的影子;我经常跟我的影子说话呢。

你大概又患上了另外一种病;小狮子道。

恋别人是要付出代价的;恋自己不要代价;我想怎么爱我自己;就怎么爱我自己。自己做自己的主……

王肝把我和小狮子带到了他与秦河居住的地方。大门口的墙壁上挂着一块木牌子;上写着:大师工作坊。

这里是人民公社时期的饲养室;是我经常前来玩耍的地方。记得当年;这里昼夜散发着牛和骡马粪便的气味;院子里有一口大井;井旁一个大缸。每天早晨;饲养员老方把牲口一个个牵出来;牵到大缸旁饮水。饲养员小杜;站在井边;不断地将水提上来倒在缸里。那饲养室宽大敞亮;里边一排溜儿安着二十几只石槽。最头上的两只高大的石槽是骡马使用的;里边的石槽低矮;是牛使用的。

一进院门;我看到院子里那几十根拴牛、拴骡马的木桩犹在;我看到墙壁上当年的标语依稀可辨;甚至;连当年的气味都没有消散干净。

原本是要拆的;王肝道;但听说上边下来考察了;说要保留一个人民公社时期的村庄做旅游点;所以就保存下来了。

那是不是还要养上一些牛马?小狮子问。

估计不会养了吧?王肝大声喊:老秦、秦老师;来贵客了!

屋子里没有声响。我们跟随王肝进屋;看到那些石槽和拴马桩犹存。墙壁上;那些被骡马踢出的坑犹存;墙壁上干结的牛粪犹存。那口为牛马煮饲料的大锅犹存;那铺曾经挤满了方家那六个儿子的大炕犹存。我曾经在这铺大炕上睡过几夜;那是寒冬腊月;滴水成冰。方家贫寒;没有被子;老方只能不断地往灶里填草烧火以御寒;那炕热得如同煎饼鏊子。方家的儿子习惯了;个个睡得又香又甜;我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现在;炕上有两套铺盖;炕头墙壁上;贴着几张年画;画上是麒麟送子和状元逛街。我们看到;在两只石槽上;架设着一块厚厚的木板;木板上摆着泥巴和工具;木板后一条板凳上;坐着我们的老熟人秦河。他穿着一件蓝布大褂;衣袖和胸襟上色彩斑驳。他满头白发;依然中分;脸如马驹;两只大眼;忧郁而深沉。看我们进来;他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嘴唇动了动;算是与我们打过了招呼。然后他就恢复了双手托腮、目光盯着墙壁;仿佛冥思苦索的状态。

我们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不敢大声说话;走路也小心翼翼;生怕出了声音;影响大师的思维。

在王肝的引导下;我们参观着大师的作品。大师捏出的半成品;都在牛槽里晾着。晾干后等待上色的作品;都摆在靠近北墙支架起的几块长木板上。那些形态各异的孩子;在牛槽里向我们打着招呼;在上粉敷色之前他们已经栩栩如生。

王肝悄悄告诉我们;大师几乎每天都这样坐着发呆;有时夜里也不上炕睡觉。但他会像机器一样定时地糅合案板上的泥巴;使他们始终保持着均匀柔软的状态。大师有时候枯坐一天也捏不出一个孩子;但真要捏起来;速度非常之快。我现在既是大师作品的经销者又是大师的管家。王肝说;我终于找到了一件最适合我的工作;就像大师终于找到了他合适的工作一样。

王肝说;大师对生活的要求很低;端到他面前什么;他就吃什么。当然;我会把最有营养、最有利于健康的食品买给大师吃。大师不仅仅是我们东北乡的骄傲;也是我们全县的骄傲。

王肝说;有一天半夜里;突然发现炕上没有了大师;慌忙开灯寻找;工作台前没有;院子里也没有;大师哪里去了呢?我吓出了一身汗;大师真要出了事;那可是我们东北乡的巨大损失。县长带着文化局长、旅游局长到这个院里来过三次啊。你们知道县长是谁吗?就是咱们那位老县委书记、在咱们高密东北乡吃过苦头、对我们姑姑有那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关系的杨林的小儿子啊。这小伙子名叫杨雄;一表人才;双眼如电;牙齿洁白;身上散发着一股高级香烟的气味;据说是从德国留学回来的。他第一次来确定了这饲养棚不拆;第二次来请大师去县里参加宴会;大师抱着拴马桩;像当年那些宁死不结扎的男人一样拒绝前往;第三次县长给大师送来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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