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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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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一个放亮的铜勺子在水缸里舀了一勺水,倒在一个花瓷盆里去洗手,手上全是些泥土末。任国忠便又笑着说:“唉,看把你们那些有钱奶奶们折腾的!”
李子俊老婆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在娘家什么也不会做,只知道绣点草儿、花儿玩耍。嫁到李家来,头几年日子过的还不错。可是李子俊是个大烟鬼,又耍钱,租子不少,还不够花,年年多少都要卖点地。有一年钱文贵撺掇他当伪甲长,别人当甲长积攒家财,他是个大头,结果给人耍了,又卖了一百亩地和一座房子,才赔清款项。央人求告,送了钱文贵好大一笔人情,好容易才脱了这件差事。这两年,论收入还是不少,他们家是雇得起长工的。雇个人做做饭,挑挑水,跑个城里,要方便得多。可是老婆不赞成,老婆看着世道不对劲,便劝着他:“就那么一点地了,你又不掌财,村上人的眼睛都看着你呢,少抖一下吧。”她就下决心自己下厨。原来她还只看到村子上几个汉奸混子,怕他们把李子俊的几个钱骗完,她就吃苦一些,自己做,到收租的时候,自己也上前,不让全落到丈夫手里,自己抓一把,攒些私房,也是怕将来不好过。后来一解放,眼看着张裕民他们得了势,她就知道事情更不好闹,于是就更要装穷,更不肯雇人了,吃穿都省俭了下来。见了村干部总是笑脸迎人,说李子俊已经把烟戒了,又说他身体坏,说自己四个孩子都小,丈夫又不可靠,将来还不知怎么过日子呢。她教出来的孩子也机灵,从不得罪人,功课好,但孩子们心里都明白,到家里就再也不唱在学校里的歌子,也不讲那些开会的事。她恨钱文贵那伙人,李子俊是受他们欺侮的,可是她更怕张裕民他们。有时她还特意做点东西请张裕民,她知道他爱喝一口酒,但那个曾当过她们长工的人,却摆足了架子,不给她脸面,一点也不喝就走了。
半个月前她曾回娘家,吴家堡也正闹得激烈,她哥哥吴自强跑到涿鹿城里,又被农民追回来,连百年的红契都给人要走了。如今是六亲同运,大河里的水向东流,没法儿挽回的啦。她一回来,就叫李子俊去张家口躲一阵。她一人留在家里,她是个妇道,难道张裕民他们好来难为她?拼着多说些好话,求求人,总可以挡一阵。可是李子俊想着去也是枉然,又不能长久在外边混,他又不是有办法的人,自己琢磨村上仇人不多,所以就捱着,也想看看风色。白天他就在果木园子里,晚上偶然回来一转。女人成天就设法东藏一个箱子,满满的装着首饰衣服,西又藏一缸粮食,总想把所有的东西全埋在地下。一颗心悬在半空里,一天到晚,盼不到太阳落了土,又盼不到太阳再出来。有时还要出门转一转,打听点消息告诉丈夫去。
这女人洗过了手,便拿钥匙去开南屋的门。三间南屋里满满堆着一些用具和装粮食的缸,还有一些不知是装了什么的大篮子小篮子。这本来油漆得很漂亮的,炕围上都描满了花的屋子,却蒙着灰尘,挤得不像样,窗户上又钉了一层苇席,怕别人看见那里面有那么丰富的宝藏,因此白天也没有一丝阳光进来,充满一股什么气味。女人匆匆地量了半钵子白面,赶回厨房来陪客,她知道任国忠也不过是个两面三刀的势利人,可是她知道从他那里总能听到一点什么消息。“哟!那么多白面,你看你们尽吃好的,不共你们的产还共谁的去!”任国忠又跟着她走回厨房,故意的说。
“共就共吧,左右这么点家产,迟早是个完,你高兴什么?
又不会有你的份!你们在学校,听到什么么?“
“没有听到什么,只听说又要闹清算,说去年没有被清算的人,今年就要轮到了,今年特别的是要消灭封建剥削大地主!”
那女人又是一怔,却连和面的手也没停,继续问:“什么叫个封建剥削大地主呢?”
“黑板报上都写得清清楚楚的了,就指的你们吃租子的嘛!要消灭个干干净净呢。”
女人心一凉,手便停住了。正想再问怎样个消灭法,却听到南屋走廊上的狗又叫了起来,接着就是叱狗的声音。女人知道几个替她们卖果子的又来吃晚饭了,他伸头出去说:“嗯,可不来得正好,你们这两天太辛苦了,今晚咱们烙些饼吃吧。哈哈,刚好碰着这位任老师,他就说咱面多,眼红,要共咱的产了。行,粮食是地上长的,谁吃不是一样?左右都是自己人,哈……”随着她的笑声,进来了三条高大汉子,脸都看不清,好像都敞着上衣。
“到炕上去坐吧,让我来点灯。”这原来很嫩的手,捧着一盏高脚灯送到炕桌上去,擦根洋火点燃了它。红黄色的灯光便在那丰满的脸上跳跃着,眼睛便更灵活清澈得像一汪水。
有个男人坐到炕头去拉起风箱来,女人还客气的说:“你歇着吧,你已经跑了一天,让我来,这锅里有开水,先喝点!”
任国忠觉得在这里看这个女人向那几个受苦的傻子献殷勤,很没意思,他便问道:“李大哥呢?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回来的时候可说不准,”但在她踌躇了一下之后,却接着说:“你就为的那桩果子买卖么?那你就到园子里去找他。”
“什么果子买卖?”任国忠刚一怀疑,随即就明白了,他望了这三个人一眼,忙答道:“就为的这事,不找他也行,等他回来你告给他吧。不早了,我回去啦!”他不等女人再说什么,就跑走了。在门口又碰到几个刚回家的孩子,一人手里拿了两个果子,他问他们:“你爹还在园子里么?”
几个孩子望也没望他,随口答:“在呢,爹还在呢。”
28 魅黑的果园里
这时街上已经慢慢的黑了下来,但任国忠仍然轻轻的走着,他走西边的小弄拐了出去,还听得见有几家门口有人说话。因为村子里的狗全拴住了,就更显得静静的,只有四野的虫鸣和远远的蛙叫,以及围绕在身周围的蚊子哼哼。任国忠走进了一个果园,林子里边一点星光也没有,全是一片黑幢幢。他歪着头去看地面,伸手出去四面摸索,怕撞到果树上去。走了一会儿,眼睛刚刚比较习惯了黑暗,却看见前面有一堆篝火。这火引导着他走到那儿去,他已经听到洋井里的汩汩的水声,他知道没有走错,便踏响地面,小声的哼起皮簧来。
他越走近了火,便越觉得高兴似的,他好奇的想:“这个脓包怎么这样胆小,连家也不敢回了,我倒要吓唬吓唬他。”
落叶和野艾堆成了一个小堆,火在里面慢慢的燃烧。浓厚的烟向上冲去,却又碰到密密层层的树叶,烟就向四周伸开来,像一幅薄薄的透明的帐顶。
但这时什么也看不见,只闻到一股刺人的烟味。火的周围有一圈微弱的亮光,照见近处一两株树干,和能够辨别出旁边还有一间小屋。任国忠走拢到火边,没看见一个人影,他摸到小屋去,又叫了一声,也不见人答应。他再回头走过来,仍没有一点声音,只听到远处的林子里有斧子劈柴的声音,连篝火也被果树遮断了,看不见什么。他不觉浮起一层恐慌,正想找出回家的方向的时候,忽然发现不远的地方,有个红光一闪一闪,是谁在那里抽烟呢,他忻喜的问道:“是谁?”但没有人答应,红光却熄了。他又烦恼起来,再冲向前去,脚底下有什么把他绊住,他倒在一个东西的上面了。爬起来仔细一看,原来这里正罗列着十来个篾篓子,走不过去。这时那黑处才响起来了一个人声:“碰着鬼了,你跑到这里乱闯些什么,看把果子都压坏了。”任国忠听得出这就是李子俊的看园人李宝堂老汉。他也正因为绊倒了有些生气,却只得忍住了,他叫:“宝堂叔,好你老人家呢,你藏在树底下看人摔跤,还说把果子压坏了!咱来找李大哥的,他又回家去了么?”
老人并没有答应他,只走出来察看那被压过了的果子,整理那几个篾篓子。任国忠只好再问:“李大哥呢?”
老人还是没有答应,却抬起头来,直直的望着任国忠的身后。火光映在那两颗呆板而顽固的眼睛上,那种木然,无表情,很使任国忠惊疑。他还想问下去,身后忽然出现一个颀长的人影,慢慢的说:“是老任么?”
任国忠不觉一下跳回身,抓住了那瘦长个子,大声说:“呵!可把我好找。你藏到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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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嚷嚷!有事么?”李子俊掏出了纸烟递过来。
“唉,也没有什么事,几天不见你,来看看你的,知道你心里也是不宁——”他被李子俊在腰上撞了一下,说不下去了。
“吃过饭啦吗?咱还没吃饭咧。咱今晚不回了,宝堂叔,你老人家回村上一趟,拿点吃的来,再把被子也捎来,园子里比家里凉快多了,舒服!”李子俊靠在一棵树干上,伸手摘下一个果子,随手扔给了任国忠,“给你,看这葫芦冰多大!”“就是蚊子多,”任国忠用力在额头上打了一掌,“别人都说你今年的果子结美了,这片园子真不小。”
“结得多也不顶,如今一天卖个七八担,拿回五六万块钱,划出雇工的花销,就只剩三四万,还春上的工钱还不够呢。”
老人在什么时候已经悄悄的离开了他们。
“你这果子还得赶紧卖呢,再便宜总比白送人好些,多少捞几个。”
两个人都蹲了下来,李子俊向四周的黑暗望了一巡,便悄声问:“有什么消息么?我住到这里,就像个死人一样,啥也不知道。”
“大哥,你不走开躲躲么?村子上数你地多,你又当过甲长,凡事小心为是。”
“嗯!”李子俊把手举起来扶着他那只想垂下去的头,即使在微弱的火光中也看得出他的苍白。他沉默了好一会,才又叹了一口气:“唉!咱这个甲长,天晓得,还不是许有武,钱文贵这起人冤的!”
任国忠也听到说过,他当甲长时得向村上几个大头发薪水,一家一家的送粮食去,大乡里要五万款子了,这起人便加二成。老百姓出不起就骂他,说他不顶事,他要不送给他们,人家又拿住他说要往大乡里告。一伙伙的人拉着他要钱,大家串通了赢他。这些人都和日本人,或者就和汉奸们有来往,他又不敢不去。但任国忠却并不同情这些,他仍说:“如今怪谁也不顶事,钱二叔是抗属,江世荣靠当甲长发了财,还是村长,谁也不会动他们。只有你,你有钱无势,咱就替你担心。你尽想不得罪人,结果还是落得仇人多。你还不想个法?
如今冤家对头倒是张裕民那伙子人,他曾替你当长工,你就会没有得罪过他?“
李子俊想不出话可以回答,便又点燃了一支烟,用力的抽着。心里十分无主,张眼望了望四周,就像有许多人埋伏在黑暗深处,只等时间一到就要来抓他似的。他不觉又叹了一口气。
任国忠也朝黑暗里去搜寻,从那里送来一阵凉幽幽的微风,他把身子靠得更近些,低声的说:“如今是个没王法的世界!这就叫做拔萝卜,去年拔了个许有武,人家到底是能干人,见机得早,连家也搬走了,嗯,说不定哪天还要回来报仇呢。今年春上拔了个侯老头,侯老头的菩萨也没有保佑住他。赔了一百石粮食。眼前呀,你看呵!可比去年还要凶。一来又打省里下来了三个,孟家沟的陈武也教毙了,去年咱们村上总算没死人,就不知今年怎么样呢?唉!”
夜风抖动着树叶,李子俊的心也怦怦的跳着。他本来是个胆小的人,听任国忠一说,便更沉不住气了,不由的从心里叫了一声:“天呀!这要咱怎么办呀!咱有几亩地么,又不是偷来的,又不是抢来的,还不是祖先留下的?如今叫咱好受罪!老任呀!你说叫咱怎办嘛!”
“看你这人,小声点吧。”任国忠站了起来,绕着火走了一转,仍没有看到什么,夜很静,他便又走了回来,悄悄的安慰这个慌做一团的年轻的地主:“怕什么,村子上又不只你一个财主,大伙儿一齐心,想想办法。像你的佃户,同姓的又多,说来说去都是一家人。他们就不看情面,也得想想后路。八路军就能在一世?总有一天‘中央’军要来的。你总得找他们去活动活动,老躲在园子里就顶事了?”
“唉!”李子俊已经坐到了地上,摊开两只手,表现出一副完全绝望了的样子,停了一会他又说:“唉!老任呀!什么一家人,什么情面,都靠不住了呵!如今是四面磕头,叫人家爷还怕不应呢,唉!”
“那就老实的告诉他们,问他们将来还要命不要呵!大哥!平绥路又不通了,八路军围了大同,你说‘中央’军还不会来么?嗯……”
突然在他们左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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