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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10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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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你……我们都要完……你不该来……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的无法呼吸,使我也无法用力,在她手指的重压下,我已经感到眼球发胀,耳朵里嗡嗡乱响,而眼睛模糊不清……罗太太的脸在我眼前放大,一张可怕的脸!一张僵尸般的脸!那手指!如同无数的枯藤,勒在我的脖子上。菟丝花!这是菟丝花的藤蔓吗?它必须绕在我的脖子上吗?我的心志昏乱了!但我不愿意死!我不情愿死!在这关闭的书房内,对一个疯子所掐死!我挣扎,身子撑在门上,我竭力弄出响声,只有响声可以召来救援的人!我的腿碰到门边的一张椅子,用力的,我踢翻了那张椅子,“砰”然的响声似乎让罗太太震动了,她的手指松了些,我乘机抓紧她的手腕向外拉……我们纠缠着,喘息着……然后,我听到有人走近,房门被推开了。几乎是立即,一个人扑了过来,一下子扑在罗太太的身上,我脖子上的重压解除了,我急忙跳到一边,喘了一大口气。这才看清扑上来救我的人,居然是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人:是嘉嘉!嘉嘉,她的头庄严的竖在她的脖子上,她脸上时时刻刻带着的笑意消除了。她分开了罗太太的手之后,并没有放松罗太太,她打倒了她!我惊愕的张大了嘴,看着她把罗太太摔倒在地下,正当她还要扑上前去的时候,我叫住了她:
“不要,嘉嘉!”嘉嘉停止了,抬起头来,她愣愣的望着我,那张皱纹遍布的脸显得茫然和无知。很明显,她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救了我,完全出于她的本能。但,我却说不出我有多么感激她,牵住她的手,我拍拍她的手背,喃喃的说:
“谢谢你,嘉嘉,谢谢你!”
她仍然愕然的看著我,可是,我的友善振奋了她,那痴痴的笑容又浮上了她的嘴角,她看来兴奋而愉快,那笑容是那么单纯,而又那么想讨好于人!嘉嘉,她是寂寞的,不是吗?一阵感恩和怜悯的冲动之下,我贴近她,吻了吻她的面颊,低低的说:“但愿每个人都和你一样单纯,那么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我的举动使嘉嘉完全怔住了,有好一会儿,她似乎连气都透不过来。她那股真正的“受宠若惊”的神情令我衷心感动,我的眼眶不由自主的湿润了。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没有缘由的崇拜你,没有条件也不求代价的喜爱你,尽管是个白痴,也同样让人感动!罗太太从地上坐了起来,她坐在一地的照片之中,依旧直着眼睛,同时,彩屏皑皑都已闻声而来,彩屏瞪大了眼睛站在门口,皑皑却紧紧的蹙起了眉头,不信任的看着室内。“这是怎么了?”皑皑望着我问。
“我想,”我疲倦的说:“你最好打个电话给罗教授,让他马上回来,你母亲又发病了,她几乎掐死了我。”
说完这句简单的话,我不想再管罗太太的事了,对于我,这简直是一次可怕的经验!牵着嘉嘉的手,我退出了罗教授的书房,心中发誓再也不走进这间房子。带着嘉嘉,怀着一份对嘉嘉的感情,我头一次走进了嘉嘉的房间(她住在一排下房中的一间),那是个阴暗狭窄的房子,玻璃窗破了一扇,冷风从破口处无拘无束的窜了进来。整个房子冷得像个冰窖,迎着风,我连打了两个寒噤。走到她的床边,我摸了摸棉被和垫被,单薄得可怜,我望着嘉嘉,皱拢了眉头,摇摇头说:
“嘉嘉,你就住在这样的地方吗?”
嘉嘉对着我傻笑。一阵冲动之下,我跑到我的屋里,把我床上的棉被抽了一条,又拿了条毛毯和一个比较舒服的枕头,走回嘉嘉的房间,把棉被和毛毯给她铺好,枕头也放好。一回头,我看到她瞪着眼睛,吃惊的望着我,傻傻的问:
“小姐,你做什么?”我高兴她能问出一句有条理的话来,拍了拍床,我微笑的说:“嘉嘉,如果我的分析不错,你应该也是个被收容者,我们有相同的地位,以后,让我们分享我们所有的。”我明知道,这几句话不是她所能了解的,再拍了拍床,我简单的说:“给你的,嘉嘉。”嘉嘉走过去,在床沿上坐下,摸摸枕头,又摸摸棉被,再摸摸毛毯。都摸过了,她又去摸枕头,再摸棉被,然后,她就痴痴的傻笑,一直坐在那儿笑。我悄悄的退了出去,当我走开的时候,我听到她在唱歌了,又是那支老歌:花非花!她唱得那样婉转动听,我知道她的内心也在欢唱着!给别人快乐也是自己的快乐,我跨上楼梯,向我的房间走去,罗太太使我受的惊吓几乎已被嘉嘉的歌声所带走了。
回到房屋里,我关上房门,拨了拨炉火,添上两块炭,在藤椅子里坐下,我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想想看!我差一点被罗太太掐死,不禁又心惊肉跳了一阵。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冷冰冰的半杯残茶,这才想起原来是下楼灌水的,结果开水也没灌,还几乎送命!回想起来,一定罗太太先就在书房里,听到了我的声音,她就藏在橱与橱之间的黑暗的空隙中了,而等到我翻出了照片,她才突然现身。但是,她在书房中做什么?她又为什么要藏起来?还是她走进书房的时候就已经在发病中?整个的行为都是一种病态?
我摇摇头,反正,都是解不透的谜!拿着火钳,我无意识的拨着炉火,手仍然有些微颤。当我弯下腰去的时候,一样东西从我毛衣外套的宽口袋中跌了出来,落在火盆的炭灰上,我拾了起来,是一张陈旧的照片,显然这是那散落的许多照片中的一张,鬼使神差的落进了我的衣袋里。带着几分好奇,我打量着这张照片,是张毫不出奇的婴儿照。一个大约半岁大的女孩,坐在一张圈圈椅里。翻到照片的背面,有一行小字,写着:
“摄于皑皑六个月大。卅三、一、”
是皑皑!我再翻过照片的正面,注视着那个小女孩,照片已经很旧了,孩子的面孔并不太清楚,但,那是个硕壮的小东西!没想到今天弱不禁风的皑皑,在婴儿时代却是个肥肥胖胖的娃娃!当然啦,十八年间,一个小婴儿长成个楚楚动人的少女,你再要去找她们的相似处是不可能的!例如,这照片里的女孩子有个短短的小鼻子,鼻梁处打着皱,胖胖的短下巴,灵活的眼睛,一股滑稽相!如果没有背后的注解,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是皑皑!不过,说真的,我倒满喜欢这照片里的小娃娃,远胜过今日的皑皑!婴儿总给人一种亲切感,而皑皑,却过于冷漠了!把照片抛在桌上,我对它已失去了兴趣。在炉边默默的坐了片刻,我听到罗教授回家的声音,罗太太显然已在我为嘉嘉忙碌时就回进了她的房里。我听到罗教授沉重的脚步声奔过走廊,急匆匆的跑进罗太太的屋里。过了大约十分钟,罗教授的脚步又穿过走廊,走下了楼梯。我沉坐在我的椅子里,正在默想着要不要把今天的遇险源源本本的告诉罗教授,还没有等我想出结论,罗教授已奔上了楼梯,沉重而狂暴的脚步一下子停在我的门前。接着,我的房门被“撞”开了,罗教授“冲”了进来,狂怒而闪烁的眸子在须发中射着光,那颗大头颅一直逼到我的眼前,从喉咙里,他迸发出一声可怖的怒吼:“忆湄!”我吓了一大跳,火钳从手中落到地下。许久以来,他没有这样凶的对待我了。错愕的抬起头来,我愣愣的望着他。
“好!你倒说说看,你是什么意思?”他暴跳如雷的嚷。
“罗教授!”我困惑的说:“怎么——”
“你解释!忆湄,”罗教授继续喊:“你到我书房里去找什么?”“我……”我嗫嚅着:“看到书房门开着,我……走进去随便看看,”我转动着眼珠,想找出一个妥贴的理由来解释我的翻箱倒柜。“我只是……只是……有些好奇。”
我的理由似乎并不太好,他的头向我逼得更近,眼睛里冒着火:“好!你说说看!书房里有什么‘奇’值得你去‘好’!”他的手猛的抓住了我的手腕,把我一拉一带,我差点栽到火盆里去,他的头几乎撞到了我的额角,用震耳欲聋的大声,他叫得我心惊胆裂:“我告诉你,忆湄!我存心要好好待你,送你进大学,让你幸福快乐!可是,如果你安心要破坏这个家庭的话,你就是逼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那么,忆湄,还是在你把一切都破坏了之前,趁早送你走的好!”
我的背脊挺了起来,试着想挣脱他,但他那巨大的手掌,把我抓得那么紧,我根本动都无法动。泪水在我眼眶中泛滥,我控制不住自己了。“罗教授!”我喊:“你的太太差点掐死了我,你又来欺侮我!你不必送我走,我自己会走!马上就走!你放开我!”
罗教授没有放开我,但他斜睨了我好一会儿,问:
“谁要掐死你?”“你太太!”我说:“如果不是嘉嘉赶来救了我,我现在大概已经死掉了!你们看我不顺眼,我也不要在这里住下去了,整个罗宅像个疯人院!说实话,我怕你们,罗教授,我怕你们家的任何一个人,除了人之外,我也怕你们家的鬼!好吧,我走!就是你不赶我走,我也要走了,我早就该走了!”
我一连串的大嚷大叫反而使罗教授平静了,他放开了我,抱着手臂,站在我面前,深思的凝视着我。我揉着我的手腕,由于他用力太大,我的手腕已留下几道红痕,我含着泪,低低的自言自语的,不经考虑的说:
“一个是野蛮民族,一个是女疯子!”
“唔,忆湄,”罗教授开了口,语气里的火药味却消除了:“不要胡言乱语!”我噘起嘴。“事实如此!”“好了,”罗教授带着股息事宁人的态度说:“这事我就不追究算了。只是,以后你不许再到我书房里去乱翻,把你的心思用在书本上吧,大学考不上,如何对得起你母亲的一番苦心?现在,念书吧!”他大踏步的向门口走,我喊:
“等一等!罗教授!”他站住了,回过头来,不耐烦的说:
“你还有什么鬼事?忆湄。”“罗教授,”我坚定的,咬着牙说:“谢谢你这半年多来的收容和教育,这一次,我是决心要离开这儿了!你们使我有一种压迫感,我无法在这种气氛下生活!与其求人,不如求己!无论如何,我很感激你们,但是我要走了。”
罗教授盯着我,他的眼光再度燃烧起怒火,看来是凶恶的。“我这儿不是你的旅馆,忆湄。”他愤愤的说:“你高兴住进来就住进来,你高兴走就走!世界上那有这么方便的事?而且,你是你母亲托付给我的,在你念完大学之前,你休想离开我们罗家!”“大学可以不念,”我喃喃的说:“屈辱却不能再受!”
“谁让你受了屈辱?”他咆哮了起来,跳到我身边,在我警觉到危险之前,他的大手已抓住了我的肩膀,接着,我就被他像筛糠般乱摇一通。“告诉你,忆湄!你别不识好歹!对于你,我已经不知道该把你怎么办才好了,你来了,惹雅筑发病,让皑皑伤心,又使皓皓不安,连徐中□在内,无一不受你影响,而我——”他猛的顿住,瞪视着我,压低了声音,在喉咙里自顾自的诅了一大篇咒,才放掉我,用手揉揉鼻子,喃喃的说:“算是命中注定的吧,你是罗家的克星!我什么都忍耐,你还要一来就要走!别糊涂!给我好好的待下去!”
他又走向门口,这次,我没有再叫住他了,因为我已经被他连嚷带闹带摇撼的,弄得头昏脑胀了。他走出了房门,又回过头来对我喊了一句:“忆湄!假若你敢走,被我捉回来,我就拆散你的骨头!”
房门“砰”然关上,震痛了我的耳膜。我用手捧住头,脑子里如同万马奔腾,几万只铁蹄在我脑中践踏奔跑着,眼前金星乱跳,胸中又闷又胀。整个下午的事件搅昏了我,坐在椅子里,我无法动弹,只感到头痛欲裂。
雨滴敲击着玻璃窗,声音单调而落寞,室内渐渐的昏暗了。炉火已熄灭,空气冰冻了起来,我坐着。在麻木的脑子里,不断的出现着两个问题,像幻灯字幕般一再映现:
“走?不走?”“走?不走?”“走?不走?”除了这个问题之外,我还有个更困惑的问题:
“他们是欢迎我?还是讨厌我?”
天黑了,彩屏来敲我的门:
“吃饭了,小姐!”“我不想吃,”我说:“不吃了!”
彩屏走了,我又继续坐着。然后,门开了,中□大踏步的走了进来,电灯一下子大放光明,我眨着眼睛,不能适应突来的光线。中□审视着我:
“怎么回事?”他问:“我一回家就听到彩屏说起,罗太太又发病了吗?”我点头。“你怎么了?”他皱拢眉头:“忆湄,你苍白得像个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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