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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10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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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在一九三八年四月十九日晚间八点,母亲开始阵痛,住进成都市四圣祠的仁济医院。距离预产期还有一个半月。我们这对双胞胎在母亲肚子里已经挤得不耐烦,竟提前来到世间!四月二十日凌晨一点多钟,我先出世。母亲正在产床上痛得呻吟不止,当我一出世,母亲第一句话就是:
“是男孩还是女孩?”“是个女孩!”医生说。
母亲心中大喜,一对女儿的愿望显然已经实现。她一放心之下,忘了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就打起瞌睡来。在医生又鼓励又催促下,足足过了两小时,她才又生出了我那孪生弟弟,当医生惊奇的告诉她:
“第二个是个男孩!”母亲这一惊,真非同小可,差点没有晕倒。再仔细一看两个孩子:弟弟皮肤黑,我皮肤白。弟弟头大,我头小,弟弟浓眉大眼,我小鼻子小嘴。两个孩子别说“一模一样”,简直是没有一个地方相像,何况还是一男一女!刚出世的我和弟弟,因为是早产儿,都瘦弱不堪,我只有四磅十三盎司,弟弟略重,也只有五磅十二盎司,看起来又脆弱又苍白。母亲看来看去,真是失望极了。医生安慰母亲说:
“别难过,他们虽然瘦小,看来情况还不坏,尤其这个男孩,大概可以带大,至于女孩嘛,反正是个女孩子……”
医生的意思,女孩先天不足,不带也罢!这一下,激起了母亲所有的母性,怎可放弃这女孩呢?说什么也要把她带大的!一瞬间,母亲忘记了她所有的失望,只想如何带大她这两个娇弱的早产儿!至于父亲,当他知道他竟在一胎之内,获得了一儿一女,别提他有多高兴了!据我舅母告诉我,好长的一段时间,他都兴致勃勃的说:“以前失去了一个儿子,现在不是又来了吗?”
这话可有些玄,好像弟弟是我那个哥哥投胎转世而来的。不过,如果世间真有转世之说,我的孪生弟弟,说不定正是我的哥哥,谁知道呢?瞧,我和弟弟的出世,就带着点传奇色彩!父亲在喜悦之余,就忙着帮我们取名字。因为我们是双胞胎,父亲决定用双并的字来为我们命名。又因为父母相识于“两吉女中”,就把生为长女的我,取名为“□”,弟弟取名为“珏”。这两个名字,念起来都有点拗口,当下,又为我们取了两个乳名,我是“凤凰”,弟弟是“麒麟”。
这样,一下子,我们家里,凤也有了,麟也有了。只是,我们这两个小东西,却全然不知我们正来到一个多难的人间,和一个多难的时代。我们的父母,在新生命来临的喜悦里,也暂时忘了生活的困难,和战争的阴影,只是全心全意的抚养我们。因为是早产,我们从呱呱堕地,就必须特别照顾。尤其是我,生下来连吃奶都不会,还在保温箱里放了二十天。这二十天中,母亲就忙着选奶妈,她虽然深爱两个孩子,却无法同时哺乳两个孩子。二十天以后,母亲带着我们一对双胞胎出院,也带回家我的奶妈。奶妈姓区,是从一百多个应征的奶妈中选出来的。我和麒麟满月的那天,父亲在所有的红蛋上,都画了两个娃娃,分送亲友。有位久婚未育的伯母,一口气吃了六个红蛋,想分沾母亲的“福气”。父亲在踌躇志满的心情下,还写下了一首打油诗,至今都被我们全家津津乐道:
“一男一女同时生,喜煞小生陈致平,
待到男婚女嫁后,一声阿丈一声翁!”
我和麒麟,就这样结伴来到人间。
第二章 四岁以前
从我出生,到我四岁,我一直住在成都。
这段童稚的年龄,我几乎没有任何记忆了。所有的事,都是我“听”来的,小时的我,是个安静的、依人的、喜欢听大人谈话的孩子。据父母说,小时的我很“乖”,但是,非常害羞,怕见生人,家中一来客,我就会把自己藏起来。我自我分析,童年的我,一定颇有自卑感。
谈起“自卑感”,我觉得这三个字,一直到现在,还常常缠绕著我。我常常会莫名其妙就犯起“自卑感”来,此症一发作,总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做什么都错!童年的我,总自认为不是一个很漂亮的孩子。母亲希望她的女儿像白雪公主,我和白雪公主差了十万八千里。我的眼睛不够大,鼻子不够挺,五官中,勉强只有嘴巴合格。所以,小时母亲惟一可以对别人夸耀我的地方就是:“你们相信吗?凤凰的嘴,小得连奶头都放不进去!”
奶头放不进去?想必也有点夸张。不过,我因为不会吸吮,确实用滴管喂奶,喂了将近两个月。
我生来就不够漂亮,这使我从小就对母亲很抱歉,抱歉我不能成为她的骄傲。最让我泄气的还有一点,就是在我面颊右上方,有一块面积颇大的胎记。小时候,姨妈或舅母常抱著我说:“糟糕,脸上有块胎记,将来一定嫁不出去!”
后来,我六岁的时候,跟著父母逃日本兵,有一次,坐在一辆木炭汽车中,急驶在贵州一个荒山上,那山路名叫“七十二道弯”,由这名称,就知地形的险恶。我坐在门边,谁知汽车一个急转弯,门竟然开了,我从车中直摔出去。当时,全车都认为我不死也将重伤,父母都吓坏了。当车子停了,下车去察看时,却惊见我坐在山壁下哇哇大哭,浑身上下,只有鼻子上有好大一个伤口,其他地方都只有擦伤。当时在逃难,荒郊野外,既无医院,也无医药。母亲用牙膏粉扑在我的伤口上,为我消毒。从此,我的鼻子上又多了一道疤痕。亲友们对我更加同情了:“糟糕,糟糕,脸上有胎记,鼻子上有疤痕,将来一定没人要,一定嫁不出去了!”
小时候,我觉得最严重的事,就是“嫁不出去”。对于自己这么丑,感到好悲哀。(后来,随时间的流逝,鼻上的疤痕越来越淡,以至于完全看不见了,脸上的胎记,却始终是我的烦恼,一直到二十几岁,我才学习用化妆技巧来淡化它。所以,直到如今,我总是“略施脂粉”,当别人给我拍照时,我总是习惯把左半边脸对著相机。)话题扯远了,且回到我四岁以前。
我虽然不是个很漂亮的娃娃,但是,我仍然是我母亲的心肝宝贝。因为我和麒麟结伴而来,一般的中国人又比较重男轻女。母亲为了表示她“一视同仁”起见,虽然雇了奶妈,却定下了规矩,我和麒麟两个轮流,一个月我吃母奶,一个月麒麟吃母奶。母亲和奶妈,轮流喂我们两个,以免造成“母亲偏心”的错误观念。母亲想的确实很周到,谁知喂到六个月大,我刚好轮到奶妈喂,要换回母亲喂的时候,我竟然认起人来,不肯换奶了。因而,我是奶妈喂大的,麒麟是母亲喂大的。
我四岁以前,惟一有记忆的,就是奶妈。而我那位奶妈,更是爱我如命。每次我和麒麟打架了,奶妈总是提著嗓子嚷嚷:“是麒麟的错,麒麟先打凤凰!”
于是,麒麟会被母亲打手板。而我很“乖”的观念,也是由奶妈灌输给每一个人的。
当我和麒麟两岁的时候,母亲的肚子里又有了小宝宝。这时的母亲,已经认命了。对于“母亲”的身分,也十分熟悉了,这次,竟心安理得的期待著又一个小生命的来临。我和麒麟已经都会说话了。提起说话,母亲总是坚持说:我九个月就会说话,会喊妈妈爸爸。两岁半时母亲因小病卧床,我嬉戏于母亲床前,母亲拿著父亲的教科书,指著“国文”两个字教我认字。据母亲说,我从此就认识了“国文”两个字!
这说法实在有些离谱,但母亲言之凿凿,我们也就姑妄听之。
一九四○年秋天,我的弟弟巧三出世了。巧三的名字也是父亲取的。因为这个弟弟和“三”字十分有缘,他在家中是第三个孩子,出生于阳历的八月十三日。阴历的七月初十,正好是七巧后三天,所以,就取了个小名叫“巧三”。我的姨妈舅舅都认为这名字非常女孩子气。我那远在湖南的祖父,听说又添一个孙子,高兴极了。那时抗日战争已进行到第四年,全国上下,渴望胜利。祖父写封信来给小弟弟命名为“兆胜”,这个名字,阳刚得像个军人。于是,小弟弟有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名字,兆胜和巧三。
小弟弟巧三出世时重达八磅半,是个胖小子。长得眉清目秀,非常逗人喜欢。我和麒麟一下子就被这个小弟弟给比下去了。小弟弟从小爱笑,胖乎乎的人见人爱。我和麒麟自幼多病,又瘦又小,和这个胖小弟比起来,简直不够看。父亲从巧三弟一出世,就爱极了这个孩子。母亲坚持不偏心,但新生的婴儿总得到较多的照顾,我和麒麟变成了奶妈的工作。
这时,我们两个,已经懂得自己开门出去玩,去门前欣赏油菜花,去巷口叫住卖白糕的小贩,“买”白糕吃,吃完了从不懂得付帐,抹抹嘴就回家啦!据我五舅母后来告诉我:“那个卖白糕的也是个小孩子,只有八九岁,不敢向你们要钱,每次跟著你们回到大门口,就坐在门槛上等,一等就是大半天,等到有人进出时,才拉长了脸说:‘双胞胎吃了我的白糕!’”
我已记不得吃白糕的事,记不得在成都的生活,对于成都,我除了记得门前的油菜花以外,就只记得我和奶妈分手时,双双抱在一起,哭得难舍难分的情景。
和奶妈分手,是我四岁的时候。
那时,抗日战争已经打得如火如荼。但是四川省得天独厚,算是大后方,所有其他各省的人,都迁移到四川来,四川一下子变成了人口汇集之地。我们一家,早早就到了成都,原该好端端的住在成都,不要离开才是。如果我们不离开成都,以后许许多多的生离死别、悲欢离合都不会发生。可是,我们却在一九四二年离开了成都,去湖南老家和祖父团聚,这一团聚,才把我们全家卷入了漫天烽火之中。
原来,到了我和麒麟四岁,小弟两岁那年,成都的生活程度,已经越来越高,物价飞涨。父亲当时在光华大学的附中当训导主任,又在光华大学兼了课,还在华西大学附中也教课,好几份薪水,仍然不够维持我们这个五口之家。就在这时候,祖父思儿心切,更盼望见到从未见过面的三个孙儿。
就三番两次的写信给父母,催促父母早日回湖南老家,让祖孙三代,能有团圆之日。当时,父母分析,抗日战争绝不会打到湖南,在祖父声声催促,而成都物价飞扬的双重因素下,就毅然决定,带著我们三个,动身回湖南,去和祖父相聚了!所以,我必须和奶妈分手了。我只记得,奶妈抱著我,哭得天翻地覆。据说,我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缠著母亲不停的追问:“为什么我们不能带奶妈一起走呢?为什么要和奶妈分开呢?我不要和奶妈分开!我们带她一起走!”
我们当然不可能带奶妈一起走的。所以,哭著,哭著,哭著……哭了好几天,我和奶妈终于分别了。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认识“离别”,也是我童年中最早的记忆。母亲说,以后接下来的许多日子里,我都在半夜中哭醒,摸索著找奶妈。
第三章 祖父和“兰芝堂”
在我印象中,祖父是个很威严、很有气派的老人。
祖父名叫陈墨西,他有五个兄弟,都住在老家衡阳县渣江镇的一栋祖屋“兰芝堂”里。祖父在家乡小有名气,他曾跟随孙中山先生,留学日本,参加北伐,足迹踏遍东南西北。
祖父年轻时,一定是风流倜傥的。因为,他在家乡有元配夫人,又在南京娶了我的祖母。据说,祖母并不知道祖父家里还有太太,直到祖父要带祖母回家乡时,祖母才赫然发现,自己不是元配。祖母一怒之下,拒绝跟祖父回家,竟带著我父亲和伯父,去北京定居了。也亏得祖母个性如此倔强,父亲才会在北京长大,才会遇见母亲,也才有了我和弟弟们。
当我们一家五口,到湖南去见祖父的时候,我的祖母和那位元配夫人都已作古。祖父又纳了一位“许姨”做为老年的伴侣。而且在兰芝堂旁边,盖了一栋小小的房子,和许姨同住。兰芝堂的陈家人,都称这幢小屋为“新屋”。
我们一抵家乡,拜见了祖父之后,整个兰芝堂都震动了。
大家抢著看第一次回乡的父亲,抢著看那一口京片子的新媳妇,抢著看一男一女的双胞胎,抢著看那个“会让墨西老人拿著照片偷笑”的巧三!(在这儿,要补充说明,据说,我小弟巧三因为生得乖巧,非常得到祖父的钟爱,祖父把小弟的一张照片,贴身藏在胸前的衣兜里,没事时就拿出来看,看著看著就会悄悄笑起来。如果他心情不好,他也会拿出这张照片来看,看完了,就得意的说一句:“有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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