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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12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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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已有好几小时,他无法安静的写作了。玻璃窗上,他嘴中呼出的热气凝聚了一大块白雾,他用手拂开了那团白雾,窗外,灰暗的树影中,有个红色的人影一闪,他心脏不自禁的猛跳了一下,有客人来了。
真的,是“客人来了”,农庄外面,有个清脆的声音正在嚷着:“喂喂,作家先生,你在吗?客人来了!”
不,这不是心虹,这是心霞。狄君璞的兴奋顿减,心情重新有些灰暗起来。但是,最起码,这活泼的少女可以给屋里带来一点生气。这长长的、暗淡的、倦怠的下午,是太安静了。
他走到客厅,心霞已冲了进来,不住口的喊着:“啊啊,冷死我了!真冷,这个鬼天气!哦,我闻到炭味了,你生了火吗?”
“在我书房里,你进来坐吧!”
“小蕾呢?”
“睡觉了,她不大舒服,姑妈在陪着她。”
“这天气就容易生病,大家都在闹病,我也鼻子不通了,都是那山谷……”她忽然咽住了,走到火炉边去,取下手套来烤着火。“姐姐要我帮她向你借几本小说,她说随便什么都好,要不太沉闷的。”
哦,她呢?为什么她自己不来?她已经三天没来过了。他问不出口,只是走到书架边去,找寻著书籍。心霞脱下了大衣,拉了一张椅子,在火炉边坐了下来,自顾自的又说:“你这屋里真温暖,每回到这儿来,我都有一种回家似的感觉,这儿的环境事实上比霜园还美。我看到你在屋外的栅栏边种了些爬藤的植物,都爬得满高了。”
“那是紫藤,你姐姐的意见,她说到明年夏天,这些栅栏都会变成一堵堵的花墙。”
“姐姐!”她轻笑了。“她就有这些花样,她是很……很……”她寻找着词汇。“很诗意的!她和我的个性完全不一样!或者,她像她母亲!”
“她母亲?”狄君璞愕然的问,望着她。他刚抽出一本书来,拿著书本的手停在半空中。
“怎么,你不知道吗?”心霞也诧异的。“姐姐没有告诉你?我以为她什么都跟你谈的,她很崇拜你呢!”
“告诉我什么?”
“她和我不是一个母亲,我妈是她的继母,她的生母在她很小时就死了,爸爸又娶了我妈,生了我,所以我和姐姐差了五岁。”
“噢,这对我还是新闻呢,”狄君璞说。“怪不得你们并不很像。”
“姐姐像爸爸,我像我妈。”
“可是,你母亲倒看不出是个继母,她好像很疼你姐姐。”
“爸爸妈妈竭力想遮掩这个事实,他们希望姐姐认为我妈是她的生母,而且以为可以混过去。妈倒是真心疼姐姐,大概她觉得她死去了亲生母亲,是怪可怜的。但是,这种事情想隐瞒总是不大容易,何况家里又有两个知情的老佣人,高妈到现在,侍候姐姐远超过我。据说,姐姐的生母是个很柔弱的小美人,全家都宠她。她死于难产,那个孩子也死了。我常觉得,她对高妈的影响力,一直留到现在呢!”她顿了顿,又说:“你可不能告诉爸爸妈妈,我把这事告诉你了,他们会生大气的。”
“当然我不会说。”狄君璞在书架上取了三本书,一本莫里哀短篇小说集,一本冰岛渔夫,一本是契可夫短篇小说集。
把书交给心霞,他也在火炉边坐了下来。“你先把这三本带去给你姐姐吧,不知她看过没有,其实,”他轻描淡写的说:“她还是自己选比较可靠。”
“她不能来,她生病了。”
“哦?”狄君璞专注的。“怎么?”
“还不是感冒,她身体本来就不好,爸爸说她都是在山谷里吹风吹的!”
狄君璞默然了。低着头,他用火钳拨弄着炉火,心里也像那炉火一样焚烧起来。一种抑郁的、阴沉的、捉摸不定的火焰,像那闪动着的蓝色火苗。心霞拿著书,随便的翻弄着,她也有一大段时间的沉默,她并不告辞,那明亮的眼睛显得有些深沉。许久,她忽然抬起头来。
“知道姐姐的故事吗?”她猝然的问:“她和那个坠崖的年轻人。”
“是的,”狄君璞有些意外。“你父亲告诉了我整个的故事。”
“他一定告诉你卢云飞是个坏蛋,是吗?”
“嗯。怎样呢?”
“爸爸有他的主观和成见,而且,他必须保护姐姐。你不要完全相信他,云飞并不坏,他只是比较活泼、要强、任性。再加上他家庭环境的关系,他未免求名求利求表现的心都要急切一些,年轻人不懂世故人情,得罪的人就多,别看我父亲的公司,还不是有许多人在里面耍花样,云飞常揭人之私,结果大家都说他坏话。爸爸耳朵软,又因为自己太有钱,总是担心追求他女儿的人,都是为了钱。这种种原因,使他认定了云飞是坏蛋,这对云飞,是不太公平的。”
狄君璞深深的注视着心霞,她这一篇分析,很合逻辑也很有道理,她并不像她外表那样天真和稚气呵!对于心虹和卢云飞,她又知道多少呢?姐妹之间的感情,有时是比父母子女间更知己的,何况吟芳又不是心虹的生母!心霞是不是会知道一些梁逸舟夫妇都不知道的秘密?
“你认为那晚的悲剧是意外吗?”他不自禁的问。
“当然。”她很快的回答,眉目间却很明显的有一丝不安之色。“一定是意外!那栏杆早就朽了,因为农庄根本没人住,就没想到去修理它,谁知道他们会跑到那枫林里去呢!”
狄君璞凝视着心霞,她那眉目间的不安是为了什么?她真认为那是个意外?还是宁愿相信那是个意外?她一定知道一些东西,一些她不愿说出来的事情。
“那晚是你代卢云飞传信给你姐姐的吗?”
“怎么?当然不是!我想是高妈,她一直是姐姐的心腹……但是,怎么?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不谈也罢。我们真想弄清楚真相,除非是姐姐恢复记忆!不过……”她停住了,若有所思的望着炉火,脸上的不安之色更深了。
“不过什么?”他追问。
她摇摇头。
“算了,不说了!”她振作了一下,抬起眼睛来,很快的看了狄君璞一眼,睫毛就又迅速的垂了下来,继续望着炉火。
她说:“我今天来,是有点事想和你谈。关于我自己的事。我不能和爸爸妈妈说,也不能和姐姐说。你是个作家,你对感情有深入的了解,或者,你能给我一些意见,一些帮助。”
“哦,是什么?”他望着她,那张年轻的、姣好的面庞上有着苦恼,而那对黑亮的眸子却带着股任性与率直。“我想,是恋爱问题吧?”
“也可以这样说。”她的目光凝注着炉火。“告诉我,如果你爱上一个你不该爱的人,怎么办?”
“唔,”他愣了愣。“这是若干年来,被作家们选为小说材料的问题,你自己也知道,这是根本无法答复的。而且,也要看‘不应该’的原因何在?”
“那是卢云扬。”
“卢云扬?”他一惊。
“是的,云飞的弟弟!你该可以想像横亘在我们面前的困难,和我们本身的苦恼。”
“这事有多久了?”
“什么时候爱上他的?我不知道。我认识他已有四年多了,但是,感情急转直下的发展却是最近的事。一星期以前,他在霜园门口等我,然后……然后……你可以想像的,是吗?”
狄君璞注视着心霞,他心中有些混乱,在混乱以外,还有种惊悸的感觉。他记得那个男孩子。那对仇恨、愤怒,而痛苦的眼睛,还有那张年轻漂亮,而带着倔强与骄傲的脸。这是一段真诚的感情吗?还是一个陷阱?一个报复?如果是后者,这样发展下去未免太可怕了。如果是前者呢?他们将经过多少的痛苦与煎熬,这又未免太可悲了!
“你怎么不说话?”心霞望着他。“你在想什么?”
“我有一句不该问的话,”狄君璞慢吞吞的说。“你信任他的感情吗?”
心霞震动了一下。
“你在暗示我什么?”她受惊的。
“我没有暗示,我只是问你,你信不信任他?”
她思索片刻,咬了咬牙。
“我想,我是信任的!”
只是“我想”而已,那么,她并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啊。
狄君璞燃着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那种不安而混乱的情绪在他心中更加重了。他站起身来,在室内兜了一个圈子,忽然站定说:“必须把那个谜底找出来!”“什么谜底?”
“卢云飞,他怎会摔下那个悬崖的?”
心霞打了个寒噤,狄君璞立即锐利的盯着她。
“你冷吗?”
“不。我不知道那谜底对我有什么帮助。而且,那案子已经结了,我宁愿不再去探索谜底。”
“你怕那谜底,对不对?你并不完全相信那是件意外,对不对?”他紧盯着她。
她惊跳起来,有些恼怒了,她的大而野性的眼睛狠狠的瞪着他,大声的说:“我后悔对你说了这些话,你当作我根本没说过好了!我要回家去了,谢谢你的书!”
他拦住了她。
“你可知道,只要把你姐姐的嫌疑完完全全洗清楚,你和云扬就没有问题了?人总不能对‘意外’记仇的!我奇怪你们谁都不去追求真相,宁愿让你姐姐一直丧失记忆,宁愿让流言继续在到处飞扬!这是不对的,你们该设法唤醒心虹的记忆呵!”
“谢谢你!但愿你别这样热心!你要扮演什么角色呢?福尔摩斯吗?”她抓起了桌上的大衣,穿上了。“记住了!真相不一定对心虹有利!如果你真关心我们,躲在你的书房里,写你自己的小说吧!”
抱著书本,她冲到房门口,狄君璞沉默的望着她,不再拦阻。她推开了门,迟疑了一下,然后,她忽然又掉过头来,她的眼光变柔和了,而且,几乎是沮丧的。“对不起,狄先生,”她很快的说:“我并不是真的要跟你发脾气,我最近的情绪很坏,你知道。本来,姐姐的事件在我心中已逐渐淡漠了,可是,它现在又压住了我,压得我简直透不过气来。”
他点了点头,眼光温柔。
“我了解。”他轻声的说。
“你──你不会把我和云扬的事告诉妈妈爸爸吧?”
“你放心。”
她点点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看了看手里的书本,她改变了想说的话:“有时间,到霜园来坐坐,我们全家都喜欢你。”
“我会去的。”
她再看他一眼。
“你没生我的气吧?”
“我怎会?”
她嫣然的笑了。
“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一些事,等我有……”她的声音压低了,低得几乎只有她自己才听得到。“有勇气说的时候。”打开门,她翻起了衣领,冲进门外那茫茫的雨雾里去了。
狄君璞没有立即关门,他倚在那寒风扑面的门边,对那雨雾所笼罩的山谷凝视了好长的一段时间。他的眉头微锁,心情是迷惘而沉重的。
夜里,雨变大了。
早上吃过早餐后,姑妈告诉狄君璞说,她一夜都听到雨滴滴在阁楼上的声音,她相信屋顶在漏雨了。
“如果你再不到阁楼上去看看,我怕雨水会漏到我们房间里来了,而且,阁楼里梁家那些东西都泡了水,准会发霉了,你必须上去检查一下。”
狄君璞上了阁楼。
这阁楼的面积十分宽大,横跨了下面好几间房间,里面横七竖八的堆着些用不着的旧家具。虽然屋顶上有一扇玻璃窗,阁楼上的光线仍嫌幽暗,狄君璞开了电灯,那灯装在屋顶上,只是一个六十烛的灯泡,光线也是昏黄的。但是,阁楼上的一切东西都可看清了。
他立刻找到了漏雨的地方,使他惊奇的,是那漏雨处早已放好了一只铝桶,现在,桶里正积了浅浅的一层雨水,怪不得没有水漏到楼下去。那么,早就有人知道这儿漏水而且防备了。他相信这不是梁逸舟为他们布置的,如果他知道屋顶漏水,他一定会在他们迁入之前就预先修好屋顶。那么,这儿在以前,在这农庄空着的时候,必定有人常来了,甚至于经常待在这阁楼里。他想起心虹告诉过他的话:“小时候,我总喜欢爬到阁楼上,一个人躲在那儿,常躲上好几小时。”
那么,这会是心虹吗?
在一连几个“那么”之后,他抛开了这个漏水的问题,开始认真的打量这间阁楼。那儿有一张摇椅,他走过去,在摇椅中坐下来,椅子摇得很好,十分安适,只是他弄了一身的灰尘了。梁逸舟租房子给他时,曾表示阁楼里的家具,如果有能用的,尽管可以利用。他决定将这摇椅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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