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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14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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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条呢?那最初的,浓浓的一笔!这个男人曾执着我的手:

    “嫁我吧,我们在月下驾一条小船,去捕捉水里的月亮,好吗?清晨,到山间去数露珠吧。黄昏,你可以去编撰你‘落叶的悼辞’,让我醉卧松树之下!”

    好美,是吗?但,一刹那间,什么都变了,那个人对他的朋友说:“噢,那个小女孩吗?幼稚得什么都不懂,满脑子的梦啦诗啦,谁娶了她才倒霉呢,幸好我不是那个倒楣的人,天知道,要假装对她那些稀奇古怪的思想感兴趣是件多么可怕的事!”于是,那浓浓的一笔带着它被斫伤砍断的痕迹,瑟缩的躲在心底。有那么长一段时间,这一笔所划下的伤口无法愈合,也无法淡薄。然后,那第二笔线条悠悠然的画了下来,那个大男孩子,秀逸,挺拔,超然脱俗!大家夸他聪明漂亮。但,我独爱他那对若有所诉的眼睛,和那手出众的钢琴技术。

    “我猜我知道你爱听什么?”他说,手指在琴键上熟练的移动,眼光脉脉的注视着我:“门德尔松的春之声,德伏札克的幽默曲,修曼的梦幻曲,还有柴可夫斯基和萧斯塔可维其!”

    噢!萧斯塔可维其!在他的前奏曲中,送走了那样美的一个夏天!我在琴韵中焕发,他在琴韵中成长。成长,是的,那时,他还只是个大男孩子,倚在我的身边,他曾低低诉说他那音乐家的梦想,一阕德布西的月光曲可以感动得他泪光莹然。倚着钢琴,他狂放的叫:“音乐!音乐!有什么能代替你!”

    那份狂热,何等让人心折!凝视着我的眼睛,他曾为我弹奏一曲黑人的圣乐《深深河流》,用梦似的声调对我说:

    “你就像一条深深河流,沉缓的流动,清澈得照透人的灵魂深处,你,本身就是音乐!看到你,彷佛就听到溪水流动的声音,琳琳朗朗,低柔细致。哦,但愿你永不离开我,你是我的音乐,我的梦想!”

    好美,是吗?但,两年后,他完成了大学教育后,来看我,长成了,不再是孩子,下巴上有了胡子碴,眼睛里也失去了梦。当我提起他的音乐家之梦,他爆发了一串轻蔑的笑:

    “哦,那是孩子时的幼稚想法!音乐家!做音乐家有什么用?世界上几乎每个音乐家都潦倒穷困!我才不做音乐家呢!我要发财,要过最豪华的生活,你想,如果能拥有一百万美金的财产,生活得岂不像个王子?所以,我想做个大企业家!”

    大企业家?一百万美金的财产?噢!那失去的夏天!失去的音乐!失去的柴可夫斯基和萧斯塔可维其!还有,那失去的《深深河流》!第二条斫伤的线又被收藏在心底,我不知道那小小的“心”中能容纳多少条断线?妈妈说:

    “不要再去‘寻梦’了,世界上没有你梦想中的东西!”

    是吗?我的母亲?但愿你能使我成熟!让我把头埋在你的怀里,不再受任何伤害!但愿你能给我保护,使我远离那些必定会碎的“梦”!可是,你不能!你也曾寻过梦,是吗?好母亲?你也有一大口袋的碎梦,是吗?好母亲?但,你却没有办法不让我去走你走过的路!你说:“我知道你会摔跤,我只能站在你的旁边,等你摔下时扶住你,而不能因怕你摔跤,而不让你走路!”

    噢!好母亲!我需要摔多少跤,才能走得平稳?

    第三条线又画了下来,哦,第三条线!我不能接受吗?这是怎样的一条线呢?细而长?柔而韧?我怎能知道它会不会像前面两条那样断掉碎掉?接受它吗?用生命来作赌注!妈妈说:“向前走吧,握牢线头,别让它断掉!”

    别让它断掉?噢,好母亲!

    藤椅一阵“咯吱”的轻响,小猫正弓起了背,伸了个大懒腰,张开了迷糊的睡眼,不经心的对我看了看,舔舔爪子,洗了洗脸,一翻身,换了个姿势又睡了!哦,多么贪睡的小猫!他把你抱来,是希望你能解除我的几分寂寞,但你也有你的世界,竟吝于对我的陪伴!好,你睡吧,但愿你有个完整的好梦!我刚刚正在想什么?对了,那第三条线!

    那个男人,卷进我的生活正像一股旋风,那样缠绕着使人无法喘息,你不得不跟着他旋转,转得昏昏沉沉,不辨东西!你问妈妈:“他行了吗?他可以吗?”

    妈妈凝视我,多么深沉的眼光!

    “变平凡一点,他已经行了!”

    行了!抓牢这条线!于是,带着那样朦胧如梦的心境,披上那如烟似雾的婚纱,踩上了红色的氍毹,挽着那个男人的手臂,走向不可知的命运!那个人说:

    “我将用我的生命去装饰你的生命!既然得到了你,从今,我将为你而活着,而呼吸,而做一切!”

    好美,是吗?还记得那件浅蓝色软绸的绣花睡衣?小小的领子上镶着碎碎的花边,这是我亲自设计的,淡蓝的软罗像湖水,穿着它,如同被一层蓝色的湖水所包围,心灵深处,都可感到那湖水的微波轻拂,和柔缓的激荡。你含羞带怯的站在他面前,睡衣的带子在腰际打着蝴蝶结,结得那么整齐细心。你自觉脚下踩着的是轻烟轻雾,周围环绕着你的是诗情梦意。你不敢说话,怕多余的言语会破坏了那份美。但,他说:“为什么选择蓝色?多么不够刺激!新婚时应该穿红的!”他伸手拨了拨领子上的小花边:“真保守!睡衣把你捆得这么严密!”他拉过你来,轻轻一扯,腰带被抽了出去。噢!我细心结的蝴蝶结!还记得那小小的梳妆台和那面小小的镜子?还记得你如何在镜子前面,试着把长发盘在头顶,以打量自己是否已从少女变成妇人?还记得镜子里那对迷蒙的眼睛,和那满镜的红潮?还记得你怎样在镜子前面轻轻旋转,让蓝色的睡衣下摆铺开,像起伏的湖波?然后,他在床上喊:

    “为什么起得这么早?来,再睡一下!”

    突然的声音打断了你的冥想,由于吃了一惊,手里的发刷掉落在地下,刷子的柄断了。噢,多么的不吉利,新婚的第一个早晨就跌断了梳子!你嗒然若失,怅然伫立。他不耐的喊:“怎么了?来吧,梳子明天再去买一把就是了!”

    新梳子买来了,不久,用成了旧的。湖色的睡衣褪了色,变成了淡淡的灰蒙蒙的颜色,不再有梦似的感觉,诗似的情意。你在他越来越暴躁的神态下惘然迷失,终日茫茫的寻觅着失落了的幻想。他说:“什么时候你可以成熟?什么时候你才能变成个完全的妇人?什么时候你能不再对着落日沉思,对星星凝视?什么时候你才不会像梦游病患者那样精神恍惚?”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那么多的什么时候!你瞠目结舌,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地方?但,他的眉毛纠结的时间越来越长,双眉间的直线皱纹越来越多。你变成了个碍事的东西,彷佛手脚放的都不是地方。他说:

    “别人的妻子都解风情,你怎么永远像一块寒冰?”

    我?像一块寒冰?我冲到镜子前面去打量自己,看不出毛病之所在。我?像一块寒冰?但我有那么多、那么多无法倾吐的热情!我的细心熨贴,无法让他放开眉头,我的软语声低,徒然引起他的不耐。寒冰,是我?还是他?噢,人生的事如此复杂,我怎能弄清楚?我怎知该如何去做?噢,告诉我,好母亲,什么叫“妻子”?这两个字中包含了多少种不同的学问?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倚窗等待成了你每日的主要工作,斜倚着窗子,看着暮色爬满窗栏,看着夜幕缓缓的张开,再看着星星东升,月亮西沉。然后,黎明在你酸涩的眼睛前来到,红日在你凄苦的心情中高悬。他,回来了,带着满身的酒气和廉价的香水味。你茫然的接待他,含泪拭去他面颊上的唇印,痴心的想着他说过的话:

    “我将为你而活着,而呼吸,而做一切!”

    有这一句话,什么都可以原谅,不是吗?但,他和一个舞女的秽闻传遍四方时,你才如大梦初醒。你费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来哭泣,又费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去买了件粉红色的睡衣。深夜,你穿着新睡衣在冰冷的床上颤抖啜泣。你把所有的梦都排列在枕边,用泪珠各个击破,和着泪,你对自己发誓:“从今后,要做一个最平凡的女人!”

    但,已来不及了。他含着泪向你告别,数年的夫妻生活黯然结束,他取走了他的东西,站在门口凄凉的说:

    “你太美,你太好,是我配不上你,我不能和你恩爱相处,是我没有福气。你是那么的不凡!”

    “向前走吧,握牢线头,别让它断掉!”妈妈说过。第三条线,别让它断掉。噢!好母亲!

    一阵泼剌剌的水响,两条金鱼在鱼缸中追逐嬉戏。小猫仍然酣睡未醒。兰花淡淡的香味弥漫全室。兰花,金鱼,猫!他说:“我要你被我送的东西所包围。”

    第四条线吗?妈妈说:“你已经摔了那么多次跤,怎么还长不大呢?为什么又要去‘寻梦’?难道想再摔一次?”

    哦,好母亲!如果我必须再摔,我就只有摔下去。你不知道他是多么的不平凡!你不知道我对“梦境”追求的狂热!这又是一个必须会碎的梦吗?当然,它会碎的,只是不知在那一天?但,当它还没有碎的时候,让我拥有它吧!不过,我又如何去拥有呢?命运是何等的奇妙!冥冥中是谁在支配着人的遇合?是谁在操纵着人生的离合悲欢?是谁在导演着世界上那些接踵发生连环上演的戏剧?假若那个冬天小秋夫妇不约我去她家小住,假若不是因为我的情绪过于低沉而渴望与好友一叙,假若小秋不那么热情,把我扣留到春天,假若……哦,如果没有那些假若,我怎会认识那个——他!

    那是什么时候?对了,晚上。小秋好意的要给我介绍一个男友。“不再结婚是不对的,女人天生属于家庭,你必须从那些打击中恢复过来,找一个好的对象。”小秋说。

    于是,那晚,小秋的丈夫带来了一个“博士”,是什么“博士”不得而知,但,那秃得发光的头颅足以证明他资格老到。在小秋的客厅里,大家尴尬的枯坐着,“博士”除了眨眼和干咳外,似乎不大会其他的事情。对了,他还会一件,就是把别人说的话重复一遍。

    “我们听音乐吧!”小秋说。

    “听音乐吧!”博士说。

    “喜欢谁的唱片?普里斯莱?强尼贺顿?保罗安卡?还是蓓蒂珮姬?”小秋说。“谁的唱片?保罗安卡?蓓蒂珮姬?”博士说。

    “我看还是保罗安卡吧,他的曲子有股特别味道,很过瘾!”小秋的丈夫说。“保罗安卡吧,很过瘾!”博士说。

    于是,保罗安卡那副娘娘腔的喉咙所唱的歌曲就一支支的出笼了,博士伸长了脖子“恭听”。小秋和她的丈夫无可奈何的交换着眉语。我凝视着纱窗,那上面正有一只蜘蛛在捕捉蚊子。空气僵着,门铃响了,室内所有的人都精神一振。

    一袭咖啡色的大衣,勉强算梳过了的头发,舒展的眉毛下有对充满灵气的眼睛,端正的鼻子下是张过份坚定的嘴,嘴角挂满了倔强、自负和坚毅。胁下夹满了卷宗夹子、绘图纸,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匆匆忙忙的在门垠上一站。

    “哈!是你这个大忙人!”小秋叫着说,“这次可以停几分钟?”“二十分!”“噢,难得难得!”小秋的丈夫说。

    “你知道他是谁吗?”小秋问我,“××广告公司的——”她掉过头去看她丈夫,“——的什么?该怎么说?”

    “创办人,总经理,董事长,业务主任,设计部主任……反正,大部份都由他一手包办!”

    我看他一眼,出于好奇。

    他锁眉,没注意到我,我想。走到唱机旁边,他迳自取下了那张保罗安卡,换上一张《悲怆》。回过头来,他看着我,微笑。“是不是比保罗安卡好些?”

    为什么要问我?为什么偏选中《悲怆》?难道你知道我的内心?知道这是我最爱的一张?“比保罗安卡好些。”博士说,我吃了一惊,他彷佛也是,望望博士,又望望我,他眼中有着困惑。糊涂的小秋,竟没有把我介绍清楚,但是,又何必要介绍清楚呢?我把眼光调向地面。磨石子的地上有五颜六色的小石子,黑的、白的、蓝的、红的。“你最近忙些什么?”小秋问。

    “我有份新的计划,”他打开一份草图,“假若发展了,一定大有可为。”“又是新计划,”小秋的丈夫问,“你要赚多少钱才满意?”

    “钱?”他笑笑,像是自嘲,也像在嘲笑别人:“我只是想做事,想把许多的梦想变成事实。至于钱,我的看法是:我不要贫穷,也不要豪富。所以,我像流水一样的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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