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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14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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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他笑笑,像是自嘲,也像在嘲笑别人:“我只是想做事,想把许多的梦想变成事实。至于钱,我的看法是:我不要贫穷,也不要豪富。所以,我像流水一样的赚钱,也像流水一样的花钱,只要赚得心安理得,花得也心安理得就行了。”“你还有未竟的梦想?”小秋说,“我认为你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事业,家庭,什么都有!”她转向我,解释的说:“他的太太是公认的美人,希望有一天你能看到,美得不得了。”
“小秋就会帮我吹牛,”他笑着说,把草图卷成一卷,扔在一边,“不谈生意上的事。”
“谈什么?”小秋开玩笑的说,“音乐?艺术?文学?”她又转向我:“任何一门,他都是行家。”
我凝视他,可能吗?他也凝视我。《悲怆》完了,二十分钟早已过去,他却没有即时离开。走到唱机边,他问我:
“换一张什么?”他拿起一张,征求的给我看,是《新世界》!我点头。德伏札克!多年以前,有个大男孩子,曾弹奏他的曲子给我听,唱片旋转,乐曲轻扬,而我泫然了。
他走了。我若有所思,唱片转不走我淡淡的感触和哀愁。小秋送客到门外,退回来,坐在我身边说:
“是个很奇特的人,是吗?”
“是个很出众的人。”我说。
“哦,是吗?”她深深的注视我,“刚刚在门外,他问我:‘那个不会用嘴说话,却会用眼睛说话的女孩子是谁?’”
我微颤了一下。“对他的感想如何?”小秋问。
“哦,”我望望窗外,繁星正在黑暗的天际闪烁。“像一颗跌落人间的星星。”我说。
“怎么讲?”“星星挂在天空,光熠灿烂,跌落人间,就只是一块顽石。如果你不去研究他的本质,你很可能误把他看成一块在名利场中打滚的顽石。”“一块顽石。”许久没有说话的博士突然开了口。我被他吓了一跳,小秋显然也吃了一惊,她大概早已忘记这位博士的存在了。一块顽石?我望着那光秃秃的头颅,傻愣愣的神态,一块顽石?噢,好一块顽石!我忍不住要笑了,站起身来,我冲进浴室,爆发了一串大笑。小秋追进来,摇着我:
“你疯了?干什么?”“只是笑笑,”我说,“一个晚上认识了两块顽石!”
两块顽石?一块在客厅里,另一块呢?我仰首看着窗外的夜空,星光璀璨。你,挂在天空吧,何必跌落人间?染上一身凡尘俗气!小猫醒了。在坐垫上伸懒腰,“喵!”的一声,跳落在地下,脚步那么轻。来吧,小猫,我正寒苦,你何不分一些温暖给我?弯腰捉住了它,放在膝上,轻轻的抚摸它的头和背脊。别闹,小猫,稍安勿躁,我不会倒着摸你的毛。乖一些,小猫!静静的躺着吧!第四条线吗?他说:“你说我像一颗星星,跌落人间,却只是顽石,我也有这份自知之明,在商业圈子里打滚,如果真还具有苦干‘灵性’,也难免不受磨损。星星的灿烂,在于有光源的照耀,你,是我的光源!在认识你以前,我早就成了一块顽石,既然你发现了我的本质是星星,请帮助我,不要让我再变得暗淡无光!”噢!你会是光源吗?以前三度受伤,早已使你成为惊弓之鸟,但,你怎么又去“寻梦”了呢?随着日子的消逝,你发现他的光芒与日俱增,像一粒多面的钻石,面面都发着光。常常闪耀得你睁不开眼睛,使你满心流动着喜悦之情,而与喜悦俱来,是不能得到的酸楚!
“我只能停留二十分钟!”
每次他来,你知道,那只是他的“空隙”时间。下一分钟,他要去奔波于他的事业,保护着他的家庭。噢,他是星星,是钻石,我是光源,他却不属于我!可是,何必苛求呢?二十分钟也好,两分钟也好,两秒钟也好,最起码,这短暂的一瞬是你的,你看着他在你面前璀璨发光,感受着你内心绞痛的柔情,够了!何必苛求!这也是一份美,一个梦。噢,好母亲,别告诉我,这个梦也会碎掉!我已经有那么多梦的碎片,别让这一个我所战战兢兢堆积起来的梦也化成虚无!噢,好母亲,别告诉我什么是现实,我已经对现实那么厌倦和恐惧。让我生活在我的肥皂泡中,但愿这肥皂泡永远不破!
夜深了吗?邻居的灯光已纷纷暗灭。多寂静的夜,多扰人的雨声!窗外的芭蕉正迎着雨,点点滴滴。噢,真冷!那雨不像打着芭蕉,倒像打着我。“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明天,我要剪掉那几匹芭蕉叶。再也不受这雨声的困扰!噢,这间小屋何等空寂!
兰花的香味绕鼻而来,你陪着我吗?兰花?还有金鱼,还有猫。“每一样东西上都有我。”
他说过。可是,他在哪儿?花瓣上没有他的笑,金鱼吐不出他的声音。小猫,告诉我,他在哪儿?他正混迹于名利场中吗?现在的他,是顽石还是星星?
哦,好母亲,我明白了。不是我不属于这世界,就是这世界不属于我!我只能拥着小猫,枯坐灯前,让梦想驰骋于窗外。假若我能在牌桌上磨去青春,岂不是比现在快乐得多?许多年前,母亲,你说过:
“真正的爱情与痛苦俱存,真正的庸俗却藏着快乐。”
噢!母亲!人必须走多少路才能体会一些哲理,而体会之后又如何呢?上次,他说:
“认识你之前,每日只知追逐名利,事业和工作是生活中唯一的目标。认识你之后,思想占据了每日大部份的时间,反而越想越空越痛苦,这份生活,已成为无可奈何的负荷!”
噢,我是光源!带给他的却是痛苦!仔细思量,他不是做顽石比做星星更幸福?噢!这是人生吗?“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桌上的白纸,已涂上这么多的线条,浓的淡的,我还要继续涂抹下去吗?听!门在响,是他来了吗?不,那只是风声。夜,那么寂静,我,那么孤独!不,我并不孤独,我有那么多记忆中纷乱的线条,我还有兰花、金鱼、和猫!
但是,别告诉我,我所有的都是空的。噢,好母亲!让我再寻这最后一个梦。
七 前夜
天渐渐的黑了,暮色像一层灰色的浓雾,从窗口、门外向室内涌了进来,充塞在每一个空间和隙缝里。郑季波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双手抱住膝,凝视着窗外的一棵凤凰木沉思。虽然已经到了冬天:凤凰木的叶子好像还是绿的,但是,现在什么都看不清楚了!那模糊的枝桠上,彷佛也笼罩着一层厚而重的雾,使那一片片由细碎的叶子集合而成的大叶,只显出一个朦胧的、如云片似的轮廓。天确实已经昏黑:一阵风吹过来,玻璃窗发出叮当的响声,郑季波惊醒的站起身来,扭亮了电灯,下意识的看了看手表,表上的长短针正重叠在六字上,六点半,已不早了!
“怎么还不回来?”郑季波自言自语的问了一句。事实上,这句话他在一小时前就说过一次了,从五点钟起,他就在期望着女儿的归来。其实,平常还不是天天见面,他不了解为什么今天这么渴望着见到她?或者,因为这是她最后一晚做他的女儿了。门铃响了,他急急的跑去开门,快到门口的时候,他又本能的放慢了步子,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让女儿发现自己正在等她。打开了门,出乎意料的只是一个邮差,是从台南寄来的汇票,又是给絮洁的礼金!郑季波收了汇票,有点失望的关上大门,走上榻榻米。郑太太从厨房里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锅铲,带着点不由自主的兴奋问:
“是絮洁回来了吗?”“不是,是邮差送汇票来,四弟给絮洁寄了两百块钱礼金!”“啊!”这声“啊”用着一种拉长的声调,微微的带着几分失望的味道。郑季波望着太太那矮矮胖胖的身子,那很善良而缺乏智慧的脸孔,以及那倒提着锅铲,迈着八字步退回厨房的神态,忽然对她生出一种怜悯的心情。不禁跟着她走到厨房门口。厨房桌子上堆满了做好的菜,预防冷掉和灰尘,上面都另外盖着一个盘子。锅里正好烧着一条大鲤鱼,香味和蒸气弥漫在整个厨房里,郑太太忙碌的在锅里下著作料,一面抬头看看他,有点不自然的笑了笑,似乎需要找点解释似的说:“红烧鲤鱼,絮洁顶喜欢吃的菜,孩子们都像你,个个爱吃鱼!”他感到没有什么话好说,也勉强的笑了笑,依然站在厨房门口,看看太太老练而熟悉的操作。鱼的香味冲进他的鼻子里,带着几分诱惑性,他觉得肚子有点饿了,郑太太把鱼盛进了碟子里。鱼在碟子里冒着热气,皮烧得焦焦的,灰白色的眼珠突了出来,彷佛在对人冷冷的瞠视着。
“几点了?”郑太太把煤油炉的火拨小了,在炉上烧了一壶水,有点焦急的问。“快七点了!”郑季波回答,望着桌子上堆满的菜。那种怜悯的情绪更具体而深切。
郑季波帮着太太把菜一样一样的拿到饭厅里。一共有六个菜一个汤,都是絮洁平日最爱吃的菜,黑压压的放了一桌子。郑季波笑笑说:“其实也不必做这么多菜,三个人怎样吃得了?”
“都是絮洁爱吃的,明天就是别人的人了,还能吃几次我做的菜呢?”郑季波没有接话,只看了她一眼。郑太太低垂着头、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束了一个发髻,使她看起来比实际的年龄还要老些。她在桌子的四周不住的摸索着,彷佛在专心一致的安放着碗筷,其实一共只有三副碗筷,实在没有什么好放的。郑季波默默的走出了饭厅,回到客厅里,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要办的事早在前几天都办完了,现在倒有点空荡荡的闲得慌。伸手在茶几的盒里取了一支烟,他开始静静的抽起烟来,其实,他并没有抽烟的习惯,只在情绪不安定的时候才偶尔抽一两支。明天絮洁就要出嫁了,这原是一定会发生的事,不是吗?天下没有女儿会陪着父母过一辈子的。先是絮菲,再是絮如,现在轮到絮洁,这将是最后一次为女儿办喜事了,以后再也没有女儿可以出嫁了。像是三张卷子,一张一张的答好了交出去,这最后的一张也答完了。原可以好好的松一口气,享受一下以后没有儿女之累的生活。但是,不知为了什么,郑季波感到一阵模糊的、空虚的感觉。这感觉正像烟蒂那缕轻烟一样:缥缈、虚无、而难以捉摸。“还没有回来吗?”郑太太走过来问,当然,她自己也明知道絮洁还没有回来,只是问一句而已。郑季波摇了摇头,茫然的望着郑太太那双改造派的脚,和那摇摇摆摆的走路姿势,隐约的记起自己和郑太太新婚的时候,每当他注视到她这一双脚的时候,她就会手足失措的把脚藏到椅子底下去,好像有一个莫大的缺点被人发现了似的。那时她很年轻,很容易脸红,喜欢用那对秀丽而温柔的大眼睛悄悄的注视着别人,当别人发现了她的注视时,她就会马上羞红了脸把头低下去。这一切都别有一种惹人怜爱的韵致,可是,当时他却并不这么想,他只觉得她很幼稚、很愚昧、又很土气。
“是不是所有的事都办好了?照相馆接过头了吗?出租汽车订好了没有?花篮和花都要最新鲜的,你有没有告诉花店几点钟送花来?”郑季波点了点头,表示全都办好了。他倒有一点希望现在什么都没有弄好,那他就可以忙忙碌碌的有事可干了。就像絮菲结婚那次一样,一直到走进结婚礼堂,他都还在忙着。但,现在到底是第三个女儿结婚了,一切要准备的事都驾轻就熟,再也不会像第一个女儿结婚时那样手忙脚乱了。郑太太搓了搓手,似乎想再找点问题来问问,但却没有找出来,于是走到书架旁边,把书架上的一瓶花拿了下来,自言自语的说:“两天没有换水了,花都要谢了,我去换换水去!”
郑季波想提醒她那是今天早上才换的水,却没有说出口,目送着她那臃肿的身子,抱着花瓶蹒跚的走出去,不禁摇摇头说:“老了,不是吗?结婚都三十几年了!”
年轻时代的郑太太并不胖,她身材很小巧、很苗条,脸庞也很秀丽,但是,郑季波并不喜欢她。当他在北平读书,被父亲骗回来举行婚礼时,他对她只有一肚子的怨恨。婚前他没有见过她,举行婚礼时他更连正眼都没有看过她一眼,进了洞房之后,她低垂着头坐在床沿上,他很快的掠了她一眼,连眼睛、鼻子、眉毛都没有看清楚,就自管自的冲到床前,把自己的一份被褥抱到外面书房里,铺在椅子上睡了一夜。他不知道她的新婚之夜是怎么过的,只是,第二天早晨,当他醒来的时候,出乎意料的她竟站在他的面前,静静的捧着洗脸水和毛巾。他抬起头来,首先接触的就是她那对大而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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