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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15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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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冷吧?”他低声问。

    “不,不冷。”姸青轻声回答。

    他们并肩从石门中穿出去,站在遍布岩石的海岸边缘,沙子被海风卷起来,细细碎碎的打在皮肤上面,有些疼痛,远处的海面上,在视力的尽头,有一艘船,像一粒细小的黑点。

    “你不常出来?”梦轩说,像是问句,又不像是问句。

    “几乎不。”

    “我喜欢海,”他说,“面对大海,可以让人烦恼皆忘。”

    “你懂得生活,”她说:“而我,我还没有学会。”

    “你会学会的,”他望着她,眼光热烈。“只要你肯学。”

    她凝视他,眼光里带着抹瑟缩和畏惧,嘴唇轻颤,小小的脸庞柔弱而惶惑。他握住了她的手,那双手苍白冰冷,带着微微的痉挛。

    “你在发抖,”他说,觉得喉咙喑哑,嘴唇干燥。“为什么?冷吗?”

    “不,”她咬了咬嘴唇:“我怕。”

    “怕什么?怕这个海风会吹翻了你?还是怕海浪会卷走了你?”他用手轻轻的捧起了她的脸颊。

    她的眼光阴晴不定。

    “我怕你。”她轻声的说,坦白的,楚楚可怜的。

    “别怕,”他润了润嘴唇:“你不该怕一个人,这个人由你才认识了生命──一种再生,一种复活,你懂吗?”

    她的睫毛轻扬,眼珠像一粒浸在水里的黑葡萄。

    “我懂,但是──你不该来找我,你不该带我出来。”

    “我不该认识你。”他低声说,用大拇指轻轻的抚摸她的面颊:“不该参加程家的宴会,也不该在新生戏院门口认出你来。”他的眼光停在她的唇边,那儿有一道齿痕。“你是那样喜欢咬嘴唇的吗?你的嘴边有你的牙痕……”他注视着,注视着,然后,他的嘴唇盖了上去,盖在那齿痕上,盖在那柔软而颤抖的唇上。

    “不要,”她呻吟着,费力的挣扎开来。“请你不要!”她恳求的语气里有令人不能抗拒的力量。“别招惹我,好吗?放开我吧,我那样害怕!”

    “怕我吗?”

    “是的,也怕我自己。别惹我吧,我这里面有一座活火山。”

    她把手压在自己的胸前。“它一直静伏着,但是,它将要爆炸了,我那么怕……一旦它爆炸了,那后果就不可收拾。”

    “你是说──你的感情?”

    “是的。”

    “如果那是活火山,它终有一天要爆发的。”

    “我不要,我害怕。我会被烧死。”

    “你在意那些世俗的事情,是吗?”他有些生硬的问,用脚踢着地上的石块。“我们离不开世俗的,不是吗?”她反问,脸上有天真的、疑问的神色。

    “或者──是的。”他不能用谎言欺骗自己,或欺骗她。自己是骗不了的,骗她就太残忍了。拉住她的手,他说:“我们走吧!这里的范围太小了。”

    重新上了车,他发动了车子,他们没有往回去的路上走,而是一直向前,沿着海岸的公路疾驰。

    “现在去什么地方?”姸青问。

    “金山。”他头也不回的说,把车行的速度加到时速八十公里。他内心的情绪也和车速一般狂猛。

    金山距离石门很近,二十分钟之后,他们已经到了青年育乐中心的广场上。把车子开到海滨的桥边,停下车来,他们在辽阔的沙滩上踱着步子。她穿着高跟鞋,鞋跟不住的陷进沙里去。

    “脱下鞋来吧!”他怂恿着。

    她真的脱了下来,把鞋子放在车里,她赤着脚走在柔软的沙子上。他们沿着海边走,两组脚印在沙滩上留了下来,她的脚细小而白暂,在海浪里显得特别单薄。这是深秋,海边只有海浪的喧嚣和秋风的呼号,周遭辽阔的海岸,找不到一个人影。他的手挽着她的腰,她的长发在海风中飘飞。

    “你怎么嫁给他的?”他问,不愿提起伯南的名字。

    “不知道。”她迷惘的说:“那时爷爷刚死。”

    “你原来和你祖父在一起的吗?”

    “是的,我六岁的时候,爸爸离家出走了,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九岁的时候妈妈改嫁了,我跟爷爷一直在一起,我们相依为命,他带我来台湾,然后,五年前,他也去了。”

    “哦!”他握紧她的手,站住了,注视她的眼睛,喊着:“你是那样一个小小的女人,你怎么接受这些事情呢?”

    她微笑,但是泪珠在眼里打着转转。

    “爷爷死了,我觉得我也死了,他帮我办丧事,丧事完了,我就嫁给他了,我觉得都一样,反正,我就好像是死了。”

    “这个家并不温暖,是不是?”

    “一个很精致的坟墓,我埋了五年。”

    “却拒绝被救?”

    “怕救不出来,再毁了别人。”

    “但愿与你一起烧死!”他冲动的说,突然揽住了她,他的唇灼热的压住她的唇,手臂箍紧了她,不容许她挣扎。事实上,她并没有挣扎。那压迫的炙热使她晕眩,她从没有这样被人吻过。他的唇贴紧了她的,颤栗的、烧灼的吮吸转动,那股强劲的热力从她唇上奔窜到她的四肢、肌肉、血管,使她全身都紧张起来。终于,他抬起头来,捧住她的脸凝视她,然后,他把她的头揽在胸前,温柔的抱着她。她的耳朵贴着他的胸口,那心脏正疯狂的擂击着。

    “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知道我完了。”他低语:“我从来没有动过这样强烈的感情。”

    “包括你的她?”她问,感到那层薄薄的妒意,和海浪一般的淹了过来。

    “和她的爱情是平静的、稳定的、顺理成章的。”他说。

    “你们的感情好吗?幸福吗?愉快吗?”

    “看──从那一方面讲。”

    “你在回避我,”她敏感的说,叹息了一声。“但是,我已经了解了。”

    “了解什么了?”

    “你们是幸福的。”她低语。“她很可爱吗?”

    “何必谈她呢!”梦轩打断了她。“我们往前走走吧!”

    他们继续往前面走去,他的手依然挽着她的腰,两组脚印在沙滩上蜿蜒的伸展着。姸青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那样缓慢的一步步的踩在那柔软的沙子上。等到涨潮的时候,那些足迹全会被浪潮所带走了。一股怆恻的情绪涌了上来,酸酸楚楚的压在她的心上,喜悦和激情都跟着浪潮流逝。人生不是每件事都能公平,有的人生来为了享福,有的人却生来为了受苦。

    “你不高兴了。”他低徊的说,叹了口气。

    她有些吃惊,吃惊于他那份敏锐的感应能力。

    “我一向生活得非常拘谨,”她说,在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我不习惯于──犯罪。”

    “你用了两个奇怪的字,”他不安的说:“爱情不是犯罪。”

    “看你用哪一种眼光来看,”她说:“许多东西是我们回避不了的,你也知道,对吗?”

    是的,他也知道,知道得比她更清楚。来找她的时候,所凭的只是一股激情,而不是理智。他没有权利搅乱她的生活,甚至伤害她。低下头,他沉默了。有只寄居蟹背着一个丑陋的壳从潮湿的沙子里爬了出来,蹒跚的在沙子上踱着步子。姸青弯腰把它拾了起来,放在掌心中,那青绿色的壳扭曲而不正,长着薄薄的青苔。那只胆怯的生物已经缩回了壳里,躲在里面再也不肯出来。

    “看到了吗?”姸青不胜感伤:“我就像一只寄居蟹,不管那壳是多么丑陋和狭小,我却离不开那个壳,我需要保护,需要安全。”

    “这壳是安全的?”梦轩问,“你不觉得它脆弱得敌不住任何打击,轻易就会粉碎吗?”

    “可能,”姸青抬起眼睛来:“但是,总比没有好,是不是?而且,你不该做这个敲碎壳的人哪!”

    他为之结舌,是的,尽管这壳脆弱、狭小、丑陋,他有什么权利去敲碎它?除非他为她准备好了另外一个美丽而安全的新壳,他准备了吗?注视着姸青悲哀的眼睛,他懂了,懂得她的意思了。握住她的双手,他诚挚的、无奈的、而凄楚的说:“我想我懂你的意思了,我会很小心,不去敲碎你的壳,除非……”他咽住了,他没有资格许诺什么,甚至给她任何保证和希望。她是一只寄居蟹,另外一个女人也是,他同样没有权利去敲碎另外一个壳!

    她把她纤细的小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她微笑的注视着他的脸。

    “我们都没有防备到这件事的发生,是不是?我丝毫都不责备你,在我这一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充实过,我还求什么呢?我终于认识了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你聪明,你智慧,你热情,所以你要受苦。我是生来注定就要受苦的,因为我属于一个遗失的年代,却生活在一个现实的社会里。让我们一起受苦吧,如果可以免得了……别人受苦的话。”

    他望着她,好长好长的一段时间,他就这样子望着她。那不是一个柔弱的小女孩,她有见识,有度量,有勇气!在她而前,他变得渺小了。他们对视良久,然后手牵着手站了起来,今天,虽然没有很好的阳光,但总是他们的,至于明天……他们都知道,所有的明天都是破碎的、阴暗的,他们没有明天。

    离开了沙滩,他们走向草地和松林,在一棵松树下坐了下来。她被海水所浸过的脚冰冰冷,他脱下西装上衣,裹住了她的脚(他多么想永远这样裹住她,给她保护和温暖!)他们依偎着,谈云,谈树,谈天空,谈海浪,只是不再谈彼此和感情,当他们什么都不谈的时候,他们就长长久久的对视着,他们的眼睛谈尽了他们所不谈的东西:彼此和感情。

    黄昏的时候,他们回到了台北。在一家小小的餐厅里,他们共进了一顿简单的晚餐,时间越到最后就越沉重,他们对视着,彼此都无法掩饰那浓重的怆恻之情。“刚刚找到的,就又要失去了。”他说,喝了一点儿酒,竟然薄有醉意。

    “或者没有失去,”姸青说,牙齿轻咬着杯子的边缘:“最起码,在内心深处的某一个地方,我们还保有着得到的东西。”

    她对他举了举杯:“祝福你!”

    他饮干了杯子里的酒。

    离开了餐厅,他送她回到家门口,停下了车子,他拉住她的衣角。

    “在你走以前,告诉我一件事,”他说:“你的全名叫什么?姓什么?”

    “许。”她说,他们认识得多深刻,而又多陌生!“许姸青。爷爷在世的时候,叫我姸姸,也叫我青青。有的时候,他叫我紫娃儿和小菱角花。”

    “许姸青。”他低低的念着,一朵飘浮在雾里的、紫色的睡莲!

    她走了,紫色的影子消失在夜雾里,他坐在那儿,没有把车子开走。燃起一支烟,他在每一个烟圈中看到那抹淡淡的紫。附近人家的收音机里,飘出了迷离的歌声:“……如今咫尺天涯,一别竟成陌路……”

    是他们的写照吗?何尝不是?

    永远是这样的日子,千篇一律的,金钱、数字、表格、进口、出口……以及那些百般乏味的应酬,国宾、统一、中央酒店……日子就这样流过去了,这是生活,不是艺术。一天的末尾,拖着满身的疲倦(岂止满身?还有满心!)回到家里,孩子的笑容却再也填不满内心的寂寞。那蠢动的感情,一旦出了轨,彷佛千军万马也拉不回来,整日脑子里飘浮的,只是那一抹浅紫,在海边的,在松林里的,在餐厅中的,那亭亭玉立的一抹浅紫!

    手放在驾驶盘上,他的眼光定定的望着前面的街道,他看着的不是行人和马路,而是一团紫色的光与影,胸中焚烧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欲望,她怎样了?

    车子到了家门口,时间还算早,不到十点钟,美婵和孩子们不知睡了没有?但愿他们是睡了!把车子倒进车库,他只想一个人待着,一个人好好的想一想。

    用钥匙开了大门,满屋的喧哗声已溢出门外,一个女高音似的声调压倒了许多声音,在夜色里传送得好远好远:“美婵,你不管紧一点啊,将来吃亏的是你,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吧!”

    梦轩站在花园里,下意识的皱紧了眉头,他知道这是谁来了,美婵的姐姐雅婵,而且,从那闹成一团的孩子声中,他猜定他们是全家出动了,那三个有过剩的精力而没有良好管束的孩子一定已经在翻天覆地了。走进客厅的门,果然,陶思贤夫妇正高踞在客厅中最好的两张沙发上,他们的三个孩子,一溜排下来,成等差级数,是十二岁的男孩贤贤,十岁的女孩雅雅,和八岁的男孩彬彬,现在正把小枫小竹的玩具箱整个倒翻在地上,祸害得一塌糊涂。即将考中学的贤贤,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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