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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159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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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说下去,半天,才又接着说:“那位太太看过我的小说,是个热情、诚恳、思想和感情都很丰富的女人,我们谈过好几次,这使那个丈夫很生气,于是,他虐待她,打她,使她痛苦,直到她病得几乎死掉……”
美婵仍然瞪着她的大眼睛,像在听一件别人的事情,她单纯的头脑还无法把这故事和她本身连在一起。
“那个太太被送进医院,有好几天,医生和朋友都认为她没有希望了,但是,她终于度过了危险,不过,她精神失常了,不认得任何人,她的丈夫就此和她离了婚,她此后一年多的日子,都在精神病院里度过。”
美婵露出关怀的神色,这故事撼动她女性的、善良的心地,引起了她的同情和怜悯。
“直到一个月以前,她的病才好了,出了院,于是……”
他顿了顿,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让那烟雾横亘在他和美婵的中间。“有一个喜爱她的人,把她接出医院,和她同居了。”
美婵歪了歪头,她的思想依然没有转过来,而且,完全没有弄清楚,梦轩为什么要把这个故事讲给她听。
“怎样呢?”她问。
“噢,美婵,你还没听明白吗?”梦轩叹了口气,深深的凝视着她。“我是来请求你谅解的,我希望你能同情她,也同情我,那么,别过份的责怪我们……”
“你们?”美婵愣愣的问。
“是的,我就是那个和她同居的男人。”
美婵一唬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孔顿时变得雪白,瞪着梦轩,她嗫嗫嚅嚅的说:“你──为什么编出这个故事来骗我?你和她同居?我不相信,我完全不相信!”
“这是真的,美婵,我向你发誓这是真的!”他拉住她。
“美婵,我一点也不想做对不起你的事情,天知道,我多么不愿伤你的心,如今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告诉你,请求你原谅……”他的声音不由自主的颤抖了。“尤其,请求你的同情……我决不会亏待你!”
美婵糊涂了,心慌意乱了,而且,完全被吓呆了!她从没看过梦轩这样激动和低声下气,这根本不是她所习惯的那个梦轩。但是,接着,那可怖的事实就撕裂了她,丈夫要遗弃她了,离开她了,别有所恋了。这种从来没有威胁过她的事情竟在一刹那间从天上掉到她的面前,击碎了她的世界,惊吓得她手足失措。她愣愣的呆立了两分钟,才突然用手蒙住了脸,“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梦轩抱住了她,拍着她的背脊,痛苦的说:“美婵,你安静一些,听我说,好吗?”
“你不要我们了,是吗?”美婵边哭边喊:“你另外有了女人,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做?我不要活了!我还是去死掉算了!”
“美婵,美婵!别喊,别给孩子们听到,”梦轩蒙住了她的嘴。“我没有说不要你,你仍然是我的太太,姸青不争任何的名分,你懂吗?”
美婵挣扎着,哭着,喊着,不论梦轩和她说什么,她只是又哭又叫,但是,她终于清楚了一些,拭着眼泪,她说:“你讨了个小老婆,是不是?你要我接受她,是不是?”
梦轩闭了闭眼睛,这样说对姸青是残忍的,但是,现在顾不了这么多了。
“她不会妨碍你什么,美婵,你们也可以不必见面,我每星期有几天住在她那里,就是这样。”他勉强的说:“美婵,你一直是那样善良的,如果你能谅解这件事,我──”他深深的叹息,眼睛里蒙上了泪雾:“我说不出有多么多么感激你!”
美婵的脑子又糊涂了,她从没看过梦轩流泪,在她心中,丈夫是和岩石一般坚强的,如今竟这样低声下气的哀求她,就使她满怀惊慌了。惊慌之余,她又恐惧着失去面前这一切,但是,梦轩的千保证,万解释,和那说不尽的好话,终于使她相信生活不会变动,只要不变动,她对于别的倒没有什么需求,她一向就不大了解“爱情”这种玩意儿,也没有这种感情上的需要,她认为男人只要供给她吃喝,给她买漂亮衣服,就是爱她了。何况,有钱的男人讨姨太太,并不是从夏梦轩开始的。因此,在两小时之后,梦轩终于说服了美婵,使她接纳了这件事实。为了安慰她,他这天没有去碧潭,而带着她和孩子们去看了一场她所喜爱的黄梅调电影,吃了一顿小馆子,还买了一串养珠的项炼送她。
但是,当他深夜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全心都是姸青的影子,他为解除的阴霾而快慰,为没去她那儿而歉疚,听着身边美婵平静的呼吸,他同样对她有歉疚的情绪。他失眠了,感到被各种歉疚所压迫的痛苦。望望窗外的满天繁星,他喃喃的自语:“谁能得到你所得到的?这是公平的,你应该支付一些什么。因为你爱人而被爱,所以你必定要受苦。”
对姸青而言,一段崭新的生命开始了。
从来没有这样甜蜜而沉迷的日子,蓝蓝的天,绿绿的树,白白的云都沾染着喜悦与温柔。清晨,倚着窗子听听鸟鸣,黄昏,沿着湖岸看看落日,以及深夜,坐在小院里数数星星,什么都美,什么都令人陶醉。当然,晴朗的天空也偶然会飘过几片乌云,喜悦的岁月里也会突然浮起了轻愁。当梦轩不来的日子,她难免不想像着他与妻儿团聚在一块儿的情景,而感到那层薄薄的妒意和愁苦。当他们相依偎的时刻,她又恐惧着好景不常,不知道前面是康庄的大道,还是荆棘遍布的崎岖小径?当程步云的偶然造访,间或提到外界的事情,她又会觉得这种处境下,那可怜的自尊所受到的伤害……但是,这些乌云都只是那样一刹那,就会被和煦而温暖的风所吹散了,吹得无影无踪。在梦轩的热情和照顾下,她呼吸,她欢笑,她歌唱,初次觉得自己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这天晚上,梦轩来了,一走进门,他拥着姸青说:“我们出去吃晚饭,然后,我们去跳舞。”
“跳舞?”姸青有些意外。
“是的,会吗?”
“只会慢的。”
“够了。”
“我不知道你爱跳舞。”姸青说。
“事实上我并不爱,但是我有和你跳舞的欲望,人一高兴就会手舞足蹈,可见跳舞是一种愉快的表现,和你跳舞,一定是一种至高无上的享受。”
“反正,我随你安排,你说干什么就干什么。”姸青微笑着说。
“那么,马上准备吧!”
姸青到卧室里,换了一件白底紫玫瑰花的旗袍,外面是淡紫色滚银边的小外套,长发向来不需整饰,总是自自然然的如水披泻。淡施脂粉,轻描双眉,她在镜子里对着梦轩微笑。梦轩扶着她的肩,把嘴唇埋在她的头发里,两人静静地站立了好一会儿,微笑慢慢的从两人的眼底里消失,代之的是突发的柔情,他的嘴唇滑下来,弄乱了她刚涂好的唇膏。她推开了他,两人又在镜子里相对微笑,痴痴的、傻傻的,像一对小娃娃。
终于,他们出了门,吴妈站在大门口,目送他们的车子开走,梦轩的手扶在方向盘上,姸青的头倚在他的肩上。吴妈的眼睛湿湿的,关上大门,她满足的叹了口气,暗暗的想,如果姸青能够养个儿子,那就再也没有什么缺陷了。在她单纯的心目中,女人养了儿子,地位也就巩固了,姸青到底不是梦轩的元配夫人呀!
车子平稳的滑行着,梦轩一只手驾着车子,一只手揽着姸青的腰,说:“你会开车吗?”
“不会。”
“我要教会你,开车很容易,也很好玩。”
“你会发现我很笨。”
“是吗?但愿你能笨一点。”
“怎么讲?”
“那你会快乐得多,思想是人类最大的敌人。”
姸青沉思了一会儿,坐正了身子。梦轩问:“怎么了?”
“你知道我常被思想所苦吗?”她深思的说。
“我知道你每根纤维,每个细胞,”梦轩看了她一眼:“我要去买一把镶着紫色宝石的小刀送你,专为斩断那些苦恼着你的胡思乱想而用。”
姸青嫣然一笑。
“何必去买?你不是有那把小刀吗?”
“是吗?”
“是的,在这儿。”她把手放在他的心口上。
他俯下头来,吻了吻她那只白暂的小手。
“这把刀有用吗?够锋利吗?”
“非常非常有用。”
“那么,常常用它吧,记住,它时时刻刻都在你的手边。”
“是的,不时也会刺痛我。”
他猛的煞住了车子,转过头来看着她,一面皱拢了他那两道很挺很挺的眉毛。“是吗?”他打鼻子里面问。
“你很惊奇吗?”她反问:“任何感情都会让人痛苦的,感情越浓,刺痛对方的可能性就越大,快乐越多,痛苦也就越多。快乐和痛苦,是常常同时并存的。”他重新开动车子,眼底有一抹思索的神色,他那只空着的手伸过来,轻轻的握住了她的手。
“在这一刻,你也痛苦吗?”他温柔的问。
“有一些。”
“为什么?”
“一种恐惧。”
“恐惧什么呢?”
“怕好景不常,怕离别,怕外界的力量,还怕……”她沉吟了一下:“幻灭!”
“幻灭?”他皱皱眉。
“世界上最可悲的事情,莫过于两个相爱的人,有一天忽然发现他们不再相爱了,那就是幻灭。”
“你认为我们会这样吗?”他瞪着她,带着点鸷猛的神气:“你那脑袋里装着的东西相当可怕哦!这就是用小刀的时候了,斩断你那些胡思乱想吧!”他闪电般吻了她一下,车子差点撞到路边的电线杆。“我告诉你,姸青,别想那些,别苦恼你自己,你只管爱吧!用你的整个心灵来爱!当你烦恼的时候,你只要想一想,有人那么疯,那么深的爱你,那么全心全意的要你快乐,你就不该再苦恼了。”
“就因为你这样,所以我怕失去呀!”
“人,”他摇摇头。“多么脆弱,又多么矛盾的动物呀!”
他们到了中山北路一家意大利餐厅里,餐厅设备得很幽雅,有一种特别的宁静。偌大的餐厅中,没有任何电灯,只在每张餐桌上,燃着一支小小的蜡烛。他们叫了意大利煎饼,两人都是头一次吃,慢嚼品尝,别有滋味。烛光幽幽的、柔柔的照在姸青的脸上,那一圈淡黄色的光晕,轻轻的晃动着,她瞳孔里,两朵蜡烛的火焰,不住闪烁的跳动。梦轩放下刀叉,长长久久的注视她。她用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放在桌上,对他神思恍惚的微笑。他握住了她桌面上的手,低低的、严重的说:“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哦?”她有些惊吓,她一直是非常容易受惊的。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告诉过你。”
“什么事?”
“我爱你。”他慢慢的说,从肺腑里掏出来的三个字。
她的睫毛垂下去了好一会儿,当她再扬起睫毛来,眼睛里已漾着泪水,那两簇蜡烛的火焰就像浮在水里一般。她的唇边有个幸福而满足的笑容,整个脸庞上都绽放着光辉,使她看起来那么美,那么圣洁,又那么宁静。
就这样,他们坐在蜡烛的光晕下,彼此凝视,相对微笑,几乎忘记把煎饼送进嘴里。时间慢慢的滑过去,蜡烛越烧越短,他们不在乎时间。唱机里在播放水上组曲,接着是一张海菲兹的小提琴独奏,那些悠悠然的音浪回旋在他们的耳边,烛光的颜色就更增加了梦魅般的色彩。终于,将近晚上十点了,他们的一顿晚餐竟吃了三小时!站起身来,他挽着她走出了餐厅。
然后,他们到了统一的香槟厅。
这儿是台北市内布置得最雅致的一家夜总会,高踞于十层楼之上。他们选了临窗的位置,掀起那白纱的窗帘,可以看到台北市的万家灯火。桌子上放着黄色的灯罩,里面燃着的也是一支蜡烛。乐队慢悠悠的演奏着一支华尔滋舞曲,几对宾客在舞池里轻轻旋转。
他们坐了一会儿,他说:“我请你跳舞,这还是我第一次请你跳舞呢!”
她站了起来,微笑着说:“我说过我不大会跳舞的,跳不好可别生气呵!”
“我生过你的气吗?”他问。
“还没有,保不住以后会呢!”她笑着。
“告诉你,永远不会!”
揽住她的腰,他们跟着拍子跳了起来,事实上,她舞得非常轻盈,转得极为美妙,在他怀抱里像一团柔软而轻飘的云。他注视着她的眼睛,说:“我第一次发现你也会撒谎,你说不会跳舞的呵!”
“真的,我从来跳不好,”她坦白的说:“而且,我一向把跳舞视为畏途的,以前每次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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