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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1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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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审视着她,深吸了一口气。

    〃你知道,如苹,你太动人了。好象是躲在一层薄云的后面,我总怕自己会把握不到你。〃

    〃是吗?〃她问,也凝视着他,于是,她也感到了那层掩护着他的薄云,浮动在他和她之间。一阵不祥的感觉由她心中升起,她知道,就是这两层薄云,终会迫使他们离开。相爱的人并不见得能彼此相属,她深深的了解,她想他也了解,为了这个,他们从不敢计划未来,为了这个,他们也从不敢放松握在手里的今天。

    愿今生长相守,在一起永不离,我和你共始终,任日转星移。

    他把嘴凑在她耳边,轻轻的唱着。磁性而低沉的调子颤悠悠的敲进她的内心深处去。她又神思恍惚了起来,幸福的杯子已经装得太满了,她怕它会溢了出去。

    终于,这第一次的隐居生活结束在一件小小的意外事件里。

    那天,老林的儿子要到城里去,问他们需不需要带点东西来。其轩已吃厌了蔬菜鸡蛋,就要他买些牛肉和香肠。晚上,老林的儿子把东西送来就走了。发现有做热狗用的那种小腊肠,其轩高兴得跳了起来,立即拈了一根放进嘴里,可是,他被那张包腊肠的报纸吸引住了。

    〃什幺事?〃如苹问。

    〃没什幺。〃其轩一把揉绉了那张报纸。

    〃给我看!〃如苹抢过去,摊开那张报纸,于是,她看到一则触目的寻人启事:其轩儿:速归家,一切不究。男儿在外,偶一荒唐,尚无大碍,但不可沉迷。与你偕游之女子,目的何在?需款若干可解决纠葛?盼实告。雪琪亦念念不忘旧情,谅你年轻,涉世未深,归家后必不深究,若再耽延不归,必当报警搜寻。父字如苹注视着这一则寻人启事,顿时间,感到那如诗如梦的情致荡然无存,而受辱的感觉正从心中茁长出来,蔓延全身。其轩对她扑过来,紧紧的拥住她,用吻堵住她的嘴。但他的热情安慰再也敌不过那一则启事的残酷,她无法反应他的热情,只能呆呆的木立着。其轩凝视着她,迫切的说:〃你不必在意这些事,我父亲怎幺能了解我们这份感情?〃

    〃下山吧!〃她轻轻的说。

    〃不!〃

    〃我们总不能在山上待一辈子,是不?〃她说,忽然感到自己已超脱了情人的地位,变成了他的大姐姐。

    〃不!我要和你在一起。〃

    〃别傻!〃她苦涩的说:〃真要等警察来捉我们吗?要报上注销丑闻来吗?〃〃这并不丑恶!〃他生气的说。

    〃美与丑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她寥落的说:〃看你从那一个角度,和那一个立场去看。〃

    〃我不管!〃他任性的说:〃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下山去,明天我们下山。〃她说:〃你父亲以为你被我绑票了,回去告诉你父亲,这个女人是不要钱的。〃

    她走到床边,躺在床上,整个晚上不能入睡。他伏在枕上凝视她,两人都默默无言。第二天早上,他们略事收拾,下了山。

    重新回到人的世界里,她才知道她为这两个月〃寻梦〃的生活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没有人再理会她,亲友的嘲笑,邻里的讥评,使她完全孤立了。一下子之间,她数年来的人缘和声望全毁于一旦。她成了众人口中的荡妇,那些自命清高的女人对她侧目而视,一些曾追求过她的男人更表现了最坏的风度:〃原来是看上了小白脸哦,□□!〃

    〃岂止是小白脸?还是百万财产的继承人呢!〃

    〃怎幺也不自己衡量衡量?人家父亲的姨太太,个个都还比她年轻呢!〃

    〃瞧她平日那副道貌岸然,不可侵犯的劲儿,好贞节的小寡妇呀!〃

    〃这才是地道的风流寡妇呢!〃

    这些谩骂和指责成了一层层翻滚的浪潮,而她就睁着一对迷茫的眼睛,在这些浪潮中载沉载浮,一任浪潮推送冲击。

    而他,那个漂亮的大男孩子,仍然要往她的家里跑,他看来比她更哀苦无告,更惶然失所。她不忍看他那凄惶而无所归依的眼睛,那样茫茫然如一头丧家之犬,她更无法抵抗他从内心所发出的呼喊:〃这样下去我要发狂,我不能生活!如苹,我们结婚吧!〃

    〃傻话!〃

    〃为什幺不可以?〃

    〃因为那是傻事!〃

    〃结婚是傻事吗?〃

    〃和我结婚是傻事!〃

    〃请你──〃〃不行!〃

    〃如苹,你是残忍的,恶毒的……〃

    〃别发脾气,〃她锁着眉,〃结婚〃是一个禁果,虽诱人,她却不敢伸手去采摘。〃让我们再接受一段时间的考验。〃

    于是,他们又回到了山上。

    这一次,山上似乎没有上一次那幺美了,小屋中的情调紧张而不和谐,丛林中处处烟云密布,生活如拉得太紧的弦,有一触即断的危险。他们的争执频频出现,对于未来的需求越渴切,则对目前的偷偷摸摸越不满。逃开了〃人〃的世界并没有解决了〃人〃的问题。他们开始吵架,为了各种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吵架,故意寻找对方的错处,然后又在眼泪和拥抱中和解,彼此自责是个大傻瓜。可是,和解之后的气氛也不宁静,如火如荼的奔放的热情代替了以前像流水般优美的情致。这样,不到一个月,他们就自动结束了小屋中的岁月。

    然后,他们又上过三次山,一次比一次的气氛坏,一次比一次的气压低,一次比一次更不欢而散。

    终于,那最后的一天来临了,在那小屋中,他们爆发了一次有史以来最大的争吵,起因于她在他的口袋中找到一封写给雪琪的信,事实上,信只起了一个头,潦草的写着几句想念的话,但她无法忍耐的暴跳了起来。

    〃下山去!回去!回到你想念的雪琪身边去!〃她叫。

    〃别胡闹,我一点都不想雪琪!〃

    〃那幺,这封信如何解释?〃

    〃我要正常的生活!〃他叫了起来:〃我厌倦了山上!我要正常的交游,正常的朋友,和正常的家庭!我不能永远在山上躲起来,除了小屋就是树木,整天见不到一个人!〃

    〃那幺,下山去!为什幺你要我跟你到这儿来?〃

    〃除了在山上,你肯跟我在一起吗?〃他逼视着她:〃嫁给我,做我的妻子!〃

    〃你不会是个忠实的丈夫!〃她叫,避开了真正不能结合的原因,故意拉扯上别的。

    〃你怎幺知道?〃

    〃有信为证!在是情人的时候就已经不忠,还谈什幺婚后?〃

    〃你胡扯!你明知道我的心,你乱说!你可恶,可恶透了!〃

    他涨红了脸,大声咆哮着。

    〃心?我怎幺能知道你的心?雪琪既年轻又漂亮,我又老又丑,她是金子我是铁,你当然会爱她!我知道你爱她,你一直爱她!〃

    〃你疯了!你故意说谎!〃

    然后,争吵越来越厉害,两人全红了脸,彼此直着脖子大吼大叫,吵到后来已弄不清楚是为什幺而吵。只是,都有一肚子要发泄的郁闷之气,借此机会一泄而不可止。两人全喊出一些不可思议的,刻薄而恶毒的话,攻击着对方。最后他突然大声的喊出一句:〃你让人受不了!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你这个心理变态的老巫婆!〃

    像是一阵战鼓中最后的一声收兵锣响,这一句话平定了全部的争吵。她愕然的站在那儿,面色由红转白,终至面无人色。大大的眼睛空洞而惨切的注视着他,微微张着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然后,她慢慢的转过身子,走出小屋,疲乏的坐在门前那块巨石上。

    他立即跟了出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哀恳的望着她的脸:〃如苹,对不起,对不起。〃他颤栗的说:〃我不是有意的,我真的不是有意那幺说。〃

    她默默的望着他,大眼睛里盛着的只有落寞的失意。紧闭着嘴一语不发。

    〃如苹,请原谅我。〃他恳切的握紧了她的手,坐在她脚前的草地上。

    〃这样正好,是不是?〃她轻轻的说,语气平静而苍凉,一丝余火都没有了。〃现在分手,彼此都没有伤害得太深,正是分手的最好时刻。如果继续下去,我们会彼此仇视,彼此怨怼,那时再分手就太伤感情了。〃

    〃不!〃他叫:〃我不要和你分手,我一点和你分手的意思都没有!我爱你!我要和你结婚!〃

    她摇头,凄凉的笑笑。

    〃结婚?有一天,我们会面对着,终日找不出一句话来谈。你正少壮,而我已老态龙□,那时候,你会恨我,怨我,讨厌我,我们何必一定要走到那个可悲的境地呢?〃

    〃不会!如苹,绝对不会!〃

    〃会的,绝对会!记得你刚才说的话吗?我相信你是无心的,但是,如果我们结婚,有一天我就真会成了一个心理变态的老巫婆!〃

    〃你不要这样说,行吗?如苹,我不会放你的,随你怎幺说,我都不会放你的!〃

    〃那幺,让我一个人在这儿坐坐,好不好?你去睡吧,夜已经很深了。〃

    〃不!让我陪你坐在这里。〃

    〃不要,我要一个人想一想。〃

    〃如苹,你在生我的气,是不是?〃他仰视着她,然后,他紧紧的抱住她的腿,像个孩子般哭泣了起来。他哭得那幺伤心,使她那一触即发的泪泉也开了闸。就这样,他们相对哭泣,如同两个迷途的孩子。然后,他哽塞的说:〃我们不再傻了,好不好?如苹,我们被这世界上的人已经播弄得够了,我们不要再管那些闲言闲语,下山去,结婚吧,好不好?〃

    〃其轩,你真要我?〃她从泪雾里凝视着他。

    〃是的,难道你还怀疑?〃

    她叹了口气。

    〃好,我答应你,我们明天下山去结婚!〃

    〃真的。〃他跳了起来:〃你不骗我?〃

    〃我骗过你吗?〃她凄然微笑着问。

    他狂喜的拥住了她,他们吻着,笑着,又哭着。然后他们相偕着回到小屋里,为了这个喜讯,他们开了一瓶带来的葡萄酒,相对浅酌,相对祝福。躺在床上时,他热心的计划着他们那即将成立的小家,热心的询问她的意见,厨房里是否电器化?阳台上要不要布置一个屋顶花园?还有──孩子,一群孩子,越多越好!她也愉快的和他研讨,直到他睡熟。

    她望着他已平静入睡,就悄悄的溜下床来。她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凝视着他那张年轻而漂亮的脸,心中一阵酸楚,不禁凄然泪下。在床前站了好久好久,她竟无力举步。最后,她咬咬牙,走到桌前,留了一张纸条,简单的写着:其轩:我走了,你再也找不到我了,我不准备再和你见面,让我们保留对彼此的那份深爱和柔情,以代替如果结婚可能会有的仇恨及厌恶。其轩,请原谅我不得不尔,因为我爱你太深。

    如苹

    她把纸条压在酒瓶下面,流着泪走出小屋。可是,当她置身在屋外那凄白的月光下,望着前面的小丛林,望着那隐约如云的凤凰木,和相思树夹道的小径,她再也无法举步了。

    她跌坐在门前的巨石上,这儿,每一寸的土地上,都有他们爱的痕迹,每一棵树上都有他们彼此的手印,而她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望着这一切一切,她哭了起来,她一直坐在那儿哭,不停的哭,直到天光透亮,晓雾蒙蒙,她才站起身来,拖着沉重的脚步,一边哭,一边踉跄的冲下了山。

    她知道其轩发现她出走后会发狂,会到她的家里去搜查她的下落,因此,她不敢回台北。幸好她带的钱不少,她向南部跑,又转向了东部,然后,在东部山区的一个小村落里,名副其实的蛰居了一年多。

    而今天,她又回到这山上的小屋中来了。

    太阳已慢慢的向西移,窗槛上的树影渐渐偏倚而清晰起来。她仍旧仰卧在床上,怔怔的望着屋顶,屋顶上的横梁上面,有一只大蜘蛛正忙碌的在吐丝结网。她奇怪,它肚子里怎幺有那幺多吐不尽的丝?闭上眼睛,她让那酸涩凄楚而疲倦的感觉慢慢的在身上爬行。一个人躺在这属于两个人的天地里,这是多幺折磨人的感情!她不了解自己为什幺要多此一举的到这儿来?是为了悼念一段已成陈迹的感情?还是找寻一段失落了的感情?睁开眼睛,她又看到那只结网的蜘蛛,她不是也在结网吗?所不同的,蜘蛛的网用来网别人,而她的网却用来网自己。

    太阳更偏西了一些,不能不起来了。她站起身,走到小屋后的一个小棚子里,这棚子还是其轩和她一块儿搭起来的,用来当作厨房用。竹子的墙被烟熏黑了多处,这也是爱的痕迹。她叹口气,起了火,煮了两个鸡蛋吃,这是她一日来唯一进食的东西。

    回到小屋里,她默默的在室内寻视,墙上有一面小镜子,这是他刮胡子的时候用的,悬挂得较高。她走过去,在镜子中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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