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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1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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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歌声,少女,他还记得那少女曾在他耳边诉说她的梦,曾经把眼泪染在他的衬衫上,曾经以崇拜而骄傲的眼光望着他,曾经称他作天才,称他作大艺朮家。〃还好,她现在不在我面前!〃他想着,对自己苦涩的微笑。
一阵狗吠声打断了他的思想,睁开眼睛,他看到一只雪白的小哈巴狗,正在他身前跑来跑去的狂吠,长毛的小尾巴拚命摆动,黑眼珠轻蔑而愤怒的望着他。脖子底下系着个小铃铛,和吠声同时响着清脆的叮当声。
〃哈*□!〃他对那小狗招呼着,试着能使它友善一些。但那狗以一副不妥协的神态望着他,继续叫个不停。
〃莉莉!回来,莉莉!〃一阵清脆的童音传了过来,李梦真抬起头,看到红砖墙门口,跑出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正一面叫唤着,一面从田埂上跑了过来。
〃莉莉!你又乱跑了!莉莉,回来!〃
那只叫莉莉的小狗,充分表现了狗的天性,猛回头望望它的小主人,雀跃的向小主人那边跑了两三步,然后马上又回过身子来攻击前面的生人,攻击得比以前更激烈。
〃莉莉,不要叫!不要叫!〃
那小女孩跑到李梦真面前了,穿著一件大红的毛衣,和一条大红的绒裙子。头发扎着两个短短的小辫,有一对莹澈清明的大眼睛,和一张小巧的嘴。李梦真愣了一下,好美丽的一个女孩子!美得使人不能不注意,不能不怜爱,那对大眼睛多柔和,仿佛在什幺地方见过。
小狗不再叫了,跑到它的小主人脚下去兜圈子,小女孩站在那儿,用那对美丽的大眼睛打量他,从他的头到他的脚。
〃喂,你是谁?〃她坦率的问,好奇的望着他那满是胡子的脸。
〃你是谁?〃李梦真微笑的反问。
〃我是小珍珍。〃她说,仍然好奇的注视他。
〃唔,小珍珍。〃他无意识的重复了一句。
〃你是谁?〃小珍珍固执的问。
〃我?〃李梦真不知该怎幺回答,有点失措。〃我姓李。〃
〃是李叔叔?〃她问,毫不认生的在他前面的草地上坐了下来,用手环抱着莉莉的脖子。
李叔叔!李梦真哑然的注视着这个小女孩,居然有人喊他李叔叔!他眨眨眼睛,完全不晓得该怎样对待这个小女孩,对孩子,他是毫无经验的。
〃李叔叔,你是不是在生气?〃小珍珍继续打量着他问。
〃我?生气?〃李梦真茫然的问。
〃喏,你看,莉莉不认得你才会对你叫,它从不咬认得的人,下次你来了,它就不会咬你了!〃小珍珍十分歉然的代她的小狗道歉。
〃哦。〃李梦真说。
〃李叔叔,你在这里做什幺?〃
〃我?〃李梦真挑挑眉,〃我在睡觉!〃
〃噢,睡觉!〃小珍珍的眼睛张大了,有着欣羡的神情。
〃我也想在这里睡觉,可是妈妈不许,她说会受凉。〃她非常懊丧的叹了口气,突然问:〃你不怕受凉吗?〃
〃我?〃李梦真又挑挑眉毛,〃我是大人,大人不怕受凉的。〃
小珍珍了解的点点头,又提出个新的问题:〃李叔叔,你住在那里?〃
〃我?〃李梦真失措的说,〃我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很远?〃小珍珍更加欣羡了,〃妈妈不许我到远的地方去,她说会迷路。李叔叔,以后你带我到你家去玩好幺?你家有没有小狗?〃
〃有,有三只。〃李梦真信口开河的说。
〃哦,三只!〃小珍珍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简直是崇拜了。
〃你家也有小孩幺?〃
〃有,有一个和你一样大的小女孩。〃李梦真继续胡说八道。
〃哦!多好,她也会唱歌吗?〃
〃是的,会唱许许多多的歌!〃
〃我也会唱!〃小珍珍说。迫切而热烈的望着李梦真。
〃是吗?〃李梦真心不在焉的问,深思的望着这个小女孩,这对眼睛在那儿见过,这张喜欢多问的小嘴,那颊上的小酒窝,这构成一张熟悉的脸庞。假若三十八年他不和她离散,现在她可能已经成为他的妻子,也可能已有一个这幺大的小女孩,当然,他不会弄成现在这副样子,任何一个男人,有那样一个完美的妻子,就不会弄成这样。
〃你要听我唱歌?〃小珍珍热烈的问。
〃哦,好的。〃他依然心不在焉。是的,假若三十八年不和她在上海分手,一切的情况就全不相同了。而今,她一定留在大陆没有出来,现在大概不知被哪个人所霸占着,美丽可以给女人带来快乐,也会带来烦恼。不是吗?当初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男朋友那幺多,他们不会闹别扭,如果不闹别扭,她不会负气往乡下跑,那幺,他们很可能设法同时跑出来,但她走了,他只好一个人潜离上海。人生,就是这幺偶然,许多小得不能再小的因素,却支配着人类整个的命运。
〃我唱一个'拉大锯'好不好?〃小珍珍问。
〃哦,好的。〃
那时候,自己是多幺年轻气盛,全天下只有一个李梦真!
女人里也只有一个沉可恬!沉可恬,这名字一经在他脑海里出现,就变成一股狂澜,把他整个淹没了!奇怪,在这堕落的许多年里,他有过好几个女人,也玩过舞女,嫖过妓女,但,沉可恬却依然座守在他整个心中。人,就是这样难以解释的动物。
小珍珍望着默默出神的李梦真,张开小嘴,热心的唱了起来,这是支滑稽的儿歌: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口唱大戏,接闺女,请女婿,小珍珍也要去,不让去,躺在床上生大气!
李梦真像遭遇了电击一般,目瞪口呆的望着小珍珍,这首儿歌太熟悉了!与这首儿歌一齐在他脑里响着的,就是那支〃美丽的风铃草〃的小歌。他等小珍珍唱完,就急切的抓住了她的手臂,紧紧的望着她那美丽的小脸,问:〃谁教你唱这支歌的?〃
〃我妈妈。〃小珍珍诧异的看着李梦真,不了解这个大男人何以如此激动。
〃你妈妈姓──〃他停住了,不!这太不可能!他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巧合的事!于是,他改问:〃你有哥哥姐姐吗?〃
小珍珍摇摇头。
〃弟弟妹妹?〃
〃有一个弟弟,只有这幺大。〃小珍珍用手比了一下说。
〃你爸爸叫什幺名字。〃
〃叫──〃小珍珍扭了一下身子,〃叫陆……〃她说了个名字,但极不清楚。然后,她不耐烦了,希望受到赞美的望着他,说:〃李叔叔,我唱得好不好?〃
〃好,好极了!〃李梦真说,终于压不住心中的疑问:〃小珍珍,你妈妈叫什幺名字?〃
红围墙的门开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珍珍,小珍珍,快回来!〃
小哈巴狗跳了起来,狂叫着向那个女人跑去,小珍珍高兴的说:〃我妈妈叫我了!〃然后,她热情的抓住李梦真的手说:〃你到我家去玩好吗?我要妈妈让我跟你到你家去玩!〃
李梦真一瞬也不瞬的望着那个女人的影子,不,这并不像沉可恬,沉可恬似乎比她苗条些,修长些。但,她站得太远了,他无法看得很清楚,那只是个女人的轮廓而已,十几年,女人的变化是大的,或者她竟是沉可恬,那幺,十几年思念着寻找着的人就在眼前了!会吗?不,这太不可能了!
〃李叔叔,来嘛,来嘛!我爸爸也在家,我爸爸最喜欢客人了!〃小珍珍拉着他,摇着他的手说。
〃小珍珍!〃那个女人又在叫了,〃你在干什幺?快来!爸爸要带你到儿童乐园去呢!〃
〃哦哈,〃小珍珍高兴的大叫了,〃李叔叔,你去不去?〃
〃你妈妈叫什幺名字?〃
〃来嘛,妈妈叫沈可恬,我会写,妈妈的名字最容易写。我的名字不好写,真真,妈妈说是纪念一个人的!〃
〃沉可恬!〃李梦真跳了起来,沉可恬!真是沉可恬!小珍珍下面在说些什幺?〃你的名字怎幺写?〃他问,心脏在猛跳着。
〃真真,真假的真嘛!〃
〃小真真!你到底来不来?〃那女人不耐烦的说,向着这边走了过来。
〃妈妈!你快来呀!我认识一个李叔叔!〃
李梦真望着那走过来的女人,紧张得手心出汗,沉可恬,他终于找到她了!沉可恬,沉可恬,沉可恬!猛然,他摆脱了小真真的手,局促的说:〃再见,小真真,我要走了!〃他再看了一眼沉可恬,她已快走到他面前了,圆圆的脸,似乎比以前胖了。他不敢细看,摔开小真真,他大踏步的,像逃难似的跑走了。
〃哦,李叔叔,不要走嘛!哦,妈妈,他走了!〃
〃他是谁?〃沉可恬望着那跄踉跑开的,褴褛的背影问。
〃是李叔叔,他和我玩了好久,妈妈,他为什幺要走?〃
〃我不知道,〃沉可恬摇摇头,〃或者他想起了什幺事。快回去吧,爸爸要带你去玩呢!〃
李梦真摇摇摆摆的冲出了一大段路,才缓下步子来。沉可恬!他从不相信巧合,但这事却发生了,发生在他刚出狱的一天。她嫁人了,是的,女人总是要嫁人的。无论如何,她没有忘记自己,她给孩子取名叫小真真,小真真,这应该是他的孩子呀!
望了望满身破烂的自己,他苦笑着摇摇头:〃原该一出狱就去喝它几杯的!〃他想。跄踉的在阳光曝晒的大路上走去。
起站与终站
天下着雨。
在售票亭买了一包新乐园,罗亚纬开始抽起烟来,时间还早,车站上等车的只有他一个人,宽宽的柏油路面在雨水中闪着光,天空是一片迷迷离离的白色。换了一只脚站着,他把身子倚在停车牌的杆子上,看了看手表,七点二十分!再有三分钟,她该来了,一定没错。雨不大不小的下着,露在雨衣外面的裤管已湿了一截,帽沿上有水滴下来,肩膀上的雨衣已被湿透了。但,烟蒂上的火光却自管自的燃着,那一缕上升的烟雾袅袅娜娜的升腾着,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味儿。
不用回头看,他知道她正走了来,高跟鞋踩着雨水的声音,清晰而单调。然后,她停在他旁边了,地上多了一个修长的影子。他从帽沿下向她窥探,没错,那件墨绿色带白点的雨衣正裹着她,风把雨衣的下摆掀了起来,露出里面的黑旗袍和两条匀称的腿。小小的雨帽下是她小小的脸,黑、大、而寥落的眼睛,薄薄的、缺乏血色的嘴唇,和一张苍白的脸。
宽前额,两颊略嫌瘦削,弯弯的眉毛。不!这不是一个美人的脸,这张脸一点都不美,也没有什幺特别吸引人的地方,要吗,就是那对眼睛,那幺空旷,好象全世界的任何一个小点都容不进去。那样静静的望着前方。不,事实上,她没有望任何地方,罗亚纬相信,她是什幺都没看见的。就是这对眼睛使罗亚纬注意吗?似乎并不这幺简单,这张脸上还有一些什幺?使得他不能不注意,一种情绪,一种寥落肃穆的感觉,一种孤高的、目空一切的神情……反正有点什幺说不出来的玩意吸引了他。尤其,当你长期和同一个人一起等车,你总会不由自主要去注意她的,何况她是个女人!
她并不很年轻,大概在二十八岁到三十岁之间。她身段略嫌瘦高,他熟悉那雨衣里的身子,很单薄,很瘦弱。夏天,那露在短袖外的胳膊会给人楚楚动人的感觉。
车子来了,罗亚纬拋掉了手里的烟蒂,烟蒂在雨水中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立即熄灭了。罗亚纬跨上了车,能感到她轻巧的身子也在他身后攀上了车厢。车厢很空,只疏疏落落的坐着几个人,罗亚纬坐定后,对车厢中自然而然的扫了一眼,她已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眼睛渺渺茫茫的注视着车窗外面,有两滴雨珠停在她宽而白皙的额上,晶莹而透明。
车子一站一站的走过去,她继续注视着窗外,身子一点都不移动。这些,对罗亚纬都是极熟悉的。然后,到了,罗亚纬和她又是同一站下车。罗亚纬站起身来,习惯性的让她先下车,望着她从容不迫的跨下车子,竖起雨帽,他有种想向她打招呼的冲动,但,终于,他没有打。目送她修长的身子,在迷蒙的雨雾里,走进省政府的大楼,他觉得她正像雨一般的寥落,雾一般的迷离。她不像一般的职业妇女,或者,她只是个打字员。但,对他而言,她的存在是奇妙的。不止一百次,他幻想能和她结识,他曾经假设过各种认识她的方式,例如,她下车时,正好另一部车子冲来,他能一把拉住她。或者,她和车掌起了争执,他来排解。要不然,她忘了带雨衣,他可以把自己的雨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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