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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20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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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屠杀,想想看,这样渺小的生命,像一群争食的蚂蚁,而每一个生命,还有属于自己的苦恼和哀愁,这不是很滑稽吗?〃

    真的,把宇宙系统和渺小的〃人〃相提并论,〃人〃真是微不足道的!我默默的仰视着云空,一时之间,想得很多很深很远。宇宙、星球、人类,我忘了我们正置身在空旷的深山里,忘了我们已迷失了方向,可能要露宿一夜。忘了一切的一切。直到一块石头绊了我一下,我才惊觉过来,宗淇扶住我,问:〃想什幺?〃

    〃人类。〃我说:〃人是最小的,但人也是最大的。〃

    〃怎幺说?〃

    〃一切宇宙啦、星球啦、观念啦,都是人眼睛里看出去的,是吗?没有人,这些宇宙什幺也不存在了!所有外界的事物,跟着人的生命而存在,等生命消失,这些也都跟着消失,不是吗?〃

    〃好一篇'自我观念谈'!〃宗淇笑着说,紧握了我的手一下。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和他的心灵接近了许许多多。大学三年,我们同窗。一年相恋,却从没有像这一刻这样接近过。

    我们在一块儿玩过,跳过舞,看过电影,花前月下,也曾拥抱接吻,但总像隔着一层什幺。或者,我从没有去探索过他的思想和心灵。他也从没有走进过我的思想领域。

    〃现在,还为那个表妹而生气吗?〃他把头靠过来,低低的问。

    〃别谈!〃我警告的喊,和他的〃距离〃一下子又拉远了:〃我不要谈这个!〃

    〃好吧!〃他叹了口气,语调里突然增加了几分生疏和冷漠。〃我不了解你是怎幺回事!你们女孩子!芝麻绿豆的小事全看得比天还大,胸襟狭小得容纳不下一根针!〃

    〃别再说!〃我皱拢眉头,一股突发的怒气在胸腔里膨胀。

    〃我不想吵架。〃

    〃我也不想吵架!〃他冷冷的说。

    我沉默了,他也沉默了。只这幺一剎那,我们之间的距离又变得那幺遥远了。刚才那电光石火般的心灵融会已成过去,这一刻,他对我像个陌生而不可亲近的人。月光下,他的身形机械化的移动着,是个我所看不透的〃人体〃。我咬住嘴唇,内心在隐隐作痛,我悼念那消失的心灵接近的一瞬,奇怪着我们之间是怎幺回事?永远像两个相撞的星球,接触的一剎那,就必须分开。

    〃嗨!我听到了水声!〃走在前面的绍圣回过头来叫。

    〃水声有什幺用!〃浣云没好气的接着说:〃我还以为你听到了人声呢!〃

    〃你知道什幺?通常有水的地方就有人!〃绍圣说。

    〃胡扯八道!那我们下午停留的瀑布旁边怎幺没有人呢?〃

    浣云说。

    〃怎幺没有?最起码有我们呀!〃绍圣强词夺理。

    〃呸!去你的!〃浣云骂。

    水声,跟着我们颠踬的进行,水声是越来越明显了。一种潺潺的、轻柔的、低喘的声音,一定不是条大河,而是条山中泉水的小溪。月亮仍然明亮而美好,萤火也依旧在草丛里闪烁,但我们都再也没有赏月的情致,疲倦征服了我,双腿已经酸软无力。脚下的石块变得那幺坚硬,踩上去使我的脚心疼痛,仿佛我没穿鞋子。浣云疲乏的打了个哈欠,喃喃的说:〃噢!我饿得可以吃下一只牛!〃

    像是回答浣云的话,夜色中隐隐传来一声〃咩〃的动物鸣声,浣云高兴的嚷着说:〃有人家了!我听到牛叫了!〃

    〃别自作聪明了!〃绍圣说:〃那大概是狼叫,或者是猫头鹰。你大概想吃牛想疯了,恐怕你没吃到牛,倒饱了狼呢!〃

    〃这山里有狼?〃浣云不信任的说:〃骗鬼!〃

    〃你以为没有狼?我告诉你一个这山里闹狼的传说──〃绍圣的话说了一半,被宗淇打断了,宗淇望着前面,用手指着,嚷着说:〃别吵了!你们看!〃

    我们顺着宗淇的手指看过去,一条如带的小溪流正从山谷中轻泻下去,银白色的水光闪闪熠熠,许多巨大的岩石在水边和水中矗立着。还有条木头支架起来的木板小桥,巍巍然的架在水面。月光下,小桥、流水、岩石,和桥对面的树林,都带着种蒙蒙然的,蓝紫色的夜雾,虚虚幻幻的陈列在我们的眼底,美得使人喘不过气来。

    我们屏息了几秒钟,浣云首先跳了起来,欢呼了一声:〃桥!〃

    就领头向谷底跑去。是的,桥!有桥必有路,有路必有人家!看情形,我们或者不必露宿山野了。新的一线希望鼓起了我们剩余的勇气,疲倦似乎在无形中消除了大半。振起了精神,我们跟着浣云的身影往谷底走去,这是一段相当难走的下坡路,不过,我们毕竟走到了桥边。

    那是条破破烂烂的小木桥,没有栏杆,也没有桥墩,是用木板铺成的,木板与木板之间,还有着几寸宽的空隙。溪水在桥下面奔流着,声音琳琳朗朗,像一首歌,我们走上了桥,战战兢兢的跨过一块块的木板,桥身似乎承受不住我们四个人的重量,摇摇欲坠的发出吱吱呀呀的轻响,宗淇警告的说:〃慢慢来,一个一个的走吧!〃

    越过了那座危桥,眼前果然是一条小路,路边是疏疏落落的一座小树林。穿出了树林,我们在路边发现了一片红薯田,宗淇吐了口长气,欢然的说:〃终于有一点'人味'了。〃

    不错,〃人味〃是越来越重了,除了红薯田,我们又陆续发现了卷心菜、白菜,和甘蓝菜的绿叶,在月光下美丽的滋生着。再向前走了一段,静静的夜色中传来了一阵〃咩!〃的呼叫,这次已清楚的听出是羊群的声音。浣云回过头来,对绍圣狠狠的盯了一眼,说:〃听到没有?吃人的狼在叫了!〃

    再向前走了没多久,浣云吸吸鼻子,大叫着说:〃菜饭香!我打赌有人在炖鸡汤!〃

    〃你是饿疯了!〃绍圣说。

    不过,真的,有一缕香味正绕鼻而来,引得我们每个人都不自禁的咽着口水。没有香味的时候倒也不觉得,现在一闻到肉味才感到真正的饥饿。同时,绍圣欢呼了起来:〃房子!房子!好可爱的房子!〃

    可爱吗?那只是一排三间泥和石头堆起来的房子,后面还有个茅草棚,旁边有着羊栏和鸡笼,典型的农村建筑,不过,真是可爱的房子,可爱极了!尤其中间那间屋子,窗口正射出昏黄的灯光,那幺温暖,那幺静谧,那幺〃可爱〃!我从没有看过比这个更可爱的灯光,它象征着人的世界。整个晚上,在荒野中行走,我们似乎被人类所遗弃了,重新看到灯光,这才感到人是地地道道的群居动物!

    〃希望我们不至于被拒绝!〃我说。

    〃没有人能够拒绝我们这群迷途的流浪者!〃绍圣说。

    〃而且,还是饥饿的一群!〃宗淇说。

    浣云已经冲到前面,直趋那间有灯光的屋子,在门口敲起门来,同时大声嚷着:〃喂!请开门!有客人来了!〃

    〃好一群不速之客!一定会把主人吓坏了!〃宗淇转过头来,笑着对我说。

    我也微笑了,停在那间屋子门口,我们都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彼此望望,微笑的等待着屋主的迎接。

    三

    浣云的叫门没有得到预期的回音,我们在门外等待了几秒钟,浣云再度敲着门,加大了声音喊:〃喂喂!请开门!有人在吗?〃

    门内一片岑寂,只有灯光幽幽的亮着,光线微弱而暗淡。

    浣云对我们看看,皱皱眉头,又耸耸肩。绍圣赶上前去,推开了浣云说:〃让我来吧!〃就〃砰砰砰〃的,重重的打着门,一面用他半吊子的台语喊:〃乌郎没?乌郎没?〃

    答复着我们的,依旧是一片寂静。我们面面相觑,都有些儿感到意外和不解。浣云说:〃大概没人在家。〃

    〃哼!〃绍圣冷笑了一声:〃住在这样的山里面,晚上不留在家里,难道还出去看电影了不成?一定是不欢迎我们!〃

    〃不欢迎我们,也总该开开门呀!〃浣云说,又猛打了两下门,提高喉咙喊:〃开门!开门!有人在家吗?〃

    仍然没有声音。浣云把眼睛凑到门缝上,向里面张望,我问:〃有人没有?〃〃有。〃浣云说:〃有个人坐在桌子旁边,桌上燃着蜡烛。〃

    抬起头来,她蹙着眉说:〃坐在那儿不理我们,这家的人未免太不近人情了!〃耸耸鼻子,她又说:〃肉味越来越浓了,我们破门而入怎幺样?〃

    〃那怎幺行?〃我说,也凑到门缝去看了看,确实门里有一张桌子,桌上燃着一支蜡烛,桌子旁边,有个人坐在一张椅子里,看不清楚是怎样的一个人。室内的布置似乎很简陋,我向上看了看,墙上挂着一把猎枪,还有一条配带着子弹的皮带。我正看着,宗淇忽然摸索着门说:〃看!好奇怪,这门是从外面扣起来的!〃

    我站正了身子,这才发现门外面有个铁绊扣着,并没有上锁。浣云伸手过去一把就打开了铁绊。我叫了一声,把浣云往后面拉,有个念头像闪电似的在我脑中一闪,我喊着说:〃小心!别进去!那个人可能是疯子!要不然不会被反扣在门里面!〃

    我的喊声迟了一步,门扣已经被浣云松开了,门立即就大大的开开。同时,有个声音低吼了一声,一个黑影从门里直扑而出,浣云恐怖的尖叫,身子向后退。绍圣出于本能,冲上前去抵挡那个黑影,他抢过了浣云手里的木棍,预备和黑影迎战,还没来得及打下去,那影子一口就咬在绍圣的手腕上。我们惊惶之余,也看清那是一只凶悍的猎犬。浣云又冲过去,抢回那根木棍,没头没脸的对那只狗痛击,狗负痛松了口,宗淇也顺手拿起一块大石头,砸中了那只狗的腿,狗狂叫着放开了我们,连奔带窜的向山上的树林里跑去了。

    我们惊魂甫定,浣云抱着绍圣的手臂,紧张的喊:〃你怎样?绍圣?你流血了!〃

    〃没关系,〃绍圣咬咬牙说:〃真是最热情的欢迎法!这家人准是野蛮民族!〃

    浣云拿出手帕来,把绍圣的伤口马马虎虎的系住。我对那房子的门里看去,当然,我最关心的是门里那个人。真的,那人坐在一张靠椅里,静静的望着我们。那绝非一个〃野蛮民族〃──有一张苍白而秀气的脸,一头美好的头发,一对乌黑而略显呆滞的眼睛,那是个女人!十几年前,这一定是个美丽的女郎,现在,她已度过了她最好的时间,她大约有四十岁。但是,那张脸仍然沉静而姣好。

    〃好神秘的小屋!〃宗淇在我耳边低低说。

    〃是的,有点怪里怪气!〃我也低声说。

    浣云不顾一切,一脚就跨进了屋里,我们也跟着走了进去。屋内只有那个女人,就没有其它的人了!桌上的烛光在门口吹进去的风中摇曳。浣云把草帽摘下,对那女人歪着头看了看,愤愤的说:〃好吧!太太,这就是你待客之道?〃

    那女人闷声不响,仍然呆滞的望着我们。绍圣说:〃她一定听不懂国语,你还是用台语试试吧,问问她,她的丈夫在那里?〃

    也是,浣云改用台语,问她的〃头家〃在何处?她依旧没有回答,宗淇把他的第二外国语──日文也搬了出来,还是毫无结果。绍圣说:〃八成是个山地人,谁会山地话?〃

    〃我看──〃我沉吟的说:〃她可能是个聋子,根本听不到我们的话。〃

    〃那──也不应该是这副姿态呀!〃宗淇说:〃最起码总该打打手势。〃

    绍圣走过去,胡乱的对那女人比着手势,用的是他自己发明的手语。那女人还是无动于衷。浣云吸着鼻子,不住嗅着,阵阵肉香正充满了整间屋子,随着香味,她走向另一间屋子,推开门看了看,嚷着说:〃这儿是厨房,正炖着肉呢!〃

    我对炖的肉兴趣不大,只纳闷的望着眼前这个女人。绍圣的手语既不收效,就诅咒着放弃了再和她〃谈话〃,跑去和浣云一块儿〃探险〃了,我走近了那女人,弯腰望着她,她穿著件整洁的碎花的布袍子,套了件毛衣,这服装似乎并不〃寒伧〃,反正,不像生活在这山中,住在这石头房子里的人所该有的装束。她那一贯的沉默使我怀疑。拿起了桌上的蜡烛,我把烛光凑近了她的脸,在她眼睛前面移动,她还是木然的瞪视着前面,我放好了蜡烛,抬起头来,愕然的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宗淇,低声说:〃她是个瞎子,她根本看不见。〃

    宗淇点了点头,说:〃不止是个瞎子,也是个聋子。想想看,她既听不到我们,也看不到我们……〃

    〃可是──〃我说:〃她应该感觉得到我们!〃

    〃说不定,她连感觉都没有!〃宗淇说着,就伸出手去,轻轻的按在那女人的肩膀上,试着去摇了摇她。谁知,不摇则已,一摇之下,这女人就跟着宗淇的摇撼而瘫软了下去,宗淇赶快住了手,喃喃的说:〃她是个瘫子,一个失去一切能力和感觉的人,一具──活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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