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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3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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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我和我的编剧林久愉,选中了我的三部中篇小说,决定制作成一系列的连续剧,取名“梅花三弄”中的三个故事,分别取材于下:(一)梅花烙──取自《白狐》一书中之《白狐》。
(二)鬼丈夫──取自《白狐》一书中之《禁门》。
(三)水云间──取自《六个梦》一书中之“生命的鞭”。
我和林久愉,开始重新整理,加入新的情节,新的人物,来丰富这三个故事。整整经过了一年的时间,才把三部剧本完成。因为每部戏剧多达二十集(二十小时),加入及改变的情节非常多,几乎只有原著的“影子”,而成为了另一部新作。于是,我决定把这三个故事,重新撰写,以飨读者。
“梅花烙”的时代背景,改为清朗。除了“白狐”这一个“是人是狐”的“谜”之外,其它情节,已和原来的“白狐”相差甚远。只有女主角,仍然用了“白吟霜”这个名字。当然,这个故事完全是杜撰的,千万别在历史中去找小说人物。
我一向对于中国人的“传说”非常感兴趣。曾把一部二十四大本的《中国笔记小说》从头看到尾。中国人相信鬼,相信神,相信报应,相信轮回,相信前世今生……最奇怪是﹔中国人相信《狐狸》会修炼成“大仙”,有无穷的法力,且能幻化人形,报恩或报仇。对这种说法,我觉得非常希奇。
但是,在我童年时,长辈们仍然津津乐道“大仙”的种种故事,我听了无数无数,印象深刻。
“梅花烙”从烙梅花,换婴儿开始,到浩祯心碎神伤,带着吟霜去找寻前世的“狐缘”为止,整个故事充满了戏剧性。
事实上,人生很平淡,有大部份的人,永远在重复的过着单调的岁月。我认为,小说或戏剧既然是为了给人排遣一段寂寥的时光,就应该写一些“不寻常的事”。“梅花烙”就是这样一个充满戏剧性的“传奇”。也只有发生在那个年代的中国,才有的“传奇”。
“鬼丈夫”和“禁门”的基本架构,变化不大,是三个故事中,维持原小说韵味最多的一个。故事背景,改在民初,故事发生地点,移到了湖南的边城,带一些苗族及土家族的地方色彩。故事中,增加了“紫烟”这条线,增加了“老柯”这段情,增加了“面具”的安排,也增加了很多新的人物。对于“捧灵牌成亲”的痴情,和身为“鬼丈夫”的种种无奈,有比较细腻的描述,自然比原来的“中篇”有更大的可读性。
“鬼丈夫”的小说,因为我实在太忙,是由彭树君小姐根据电视剧本和“禁门”所改写的。
“水云间”的故事,是三个故事中,最具有浪漫色彩的一个。浪漫的一群艺朮家,浪漫的西湖,浪漫的时代,和浪漫的爱情。这故事唯有在“一湖烟雨一湖风”的西湖发生,才有说服力。可惜我的笔,写不出西湖的美。幸好有电视镜头,能捕捉住西湖的美。
“水云间”虽然是个浪漫的故事,却是三个故事中,写“人性”比较深入的一部。透过“梅若鸿”这样一个人物,来写“现实”与“理想”的距离。透过三个女人和他的纠缠,来写“不太神化”的“人”!
我写作的最大缺点,就是往往会“神化”我小说中的人物,也“夸张”了一些情节。我的朋友们常对我说﹔我小说中的爱情,世间根本没有。我听了,总会感到悲哀。“水云间”虽然是“不太神话”的,却也有它“神化”的地方。最起码,这书中的三位女性,芊芊、子璇、翠屏,都是近乎“神化”和“理想化”的!我深爱她们每一个!
《梅花三弄》带着浓厚的中国色彩。“梅花烙”写“狐”,“鬼丈夫”写“鬼”,“水云间”写“人”。事实上,“狐”“鬼”“人”皆为一体,人类的想象力无际无边。三个故事,与“梅花”都有关联。隐隐间,扣着“缘定三生”的“宿命观”。
写“情”之外,也写“缘”。
我一直对于“小说”二字,有我的看法﹔“小小的说一个故事”。所以,我“小小的说”,读者们不妨“随意的看”,别太认真了。希望它能带给你一些“小小的”感动,我就心满意足了。
琼瑶
一九九三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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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凌晨二时。
天星码头上疏疏落落的没有几个人,这是香港通九龙间的最后一班轮渡,如果不是因为在圣诞节期间,轮渡增加,现在早没有渡船了。但,尽管是假日里,到底已是深夜二时,又赶上这幺一个凄风苦雨的寒夜,谁还会跋涉在外呢?所以那等候渡船的座椅上,就那样孤零零的坐着几个人。都瑟缩在厚重的大衣里,瑟缩在从海湾袭来的寒风中。
俞慕槐翻起了皮外衣的领子,百无聊赖的伸长了腿,他已经等了十分钟。平时,每隔一两分钟就开一班的渡船现在也延长了时间的间隔。对面那卖冰激淋的摊位早就收了摊,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那柱子上的电动广告仍然在自顾自的轮换着。
他换了个坐的姿势,看了看那垂着的栅栏,透过栅栏后的长廊,可看到海湾里的渡轮,正从九龙的方向缓缓驶来,暗黑的海面上,反射着点点粼光。收回了目光,他下意识的看向对面的那排椅子,长长的一条木椅上,坐着个孤独的女孩子,微俯着头,在沉思什幺,那披拂在面颊和肩上的黑发是零乱而濡湿的。她没有穿雨衣,也没有带伞,一件咖啡色的皮外衣,肩上也是濡湿的,湿得发亮。皮外衣下露出咖啡色短裙的边,和一双修长的腿。
或者,是基于无聊,或者,是基于一种职业上的习惯,俞慕槐开始仔细打量起那少女来。二十岁上下的年纪,可能再年轻些,小巧挺直的鼻梁,细致而略显苍白的皮肤,薄而带点固执意味的嘴唇。那眼睛是低俯的,使你无法看到她的眼珠,只看到两排睫毛的弧线。脸上可能化过妆,但是已被雨水洗掉了,是的,一定被雨水洗过,因此,那颊上的皮肤在灯光下发亮。俞慕槐轻轻的皱了皱眉,干嘛这样盯着人家看呢?他想把眼光从她身上调开,但是,有什幺奇异的因素吸引了他,他无法移开眼光──一个深夜的单身少女总是引人注意的,虽然这是在无奇不有的香港。那少女似乎感到了他的注视,她轻轻的移动了一下身子,缓慢的,而又漠不经心的抬起头来,眼光从他身上悄悄的掠了过去,他看到她的眼睛了,一对湛黑的眸子,带着抹近乎茫然的神情。他立刻为她下了断语,这不是个美女,她不怎幺美,但是,她有种遗世独立的清雅,或者这就是她所吸引他的地方,在香港,你很容易发现妆扮入时的美女,却很难找到这种孤傲与清新。孤傲与清新?不,这女孩并不止孤傲与清新,那神情中还有种特殊的味儿,一种茫然、麻木,和孤独的混合──她的眼光掠过了他,但她根本没有看到他──她的意识正沉浸在什幺古老而遥远的世界里。
铃声蓦然的响了起来,那栅栏哗啦啦的被打开了,这突来的声响惊动了俞慕槐,也惊动了那少女。渡轮靠岸了,有限的几个客人正穿过栅栏和长廊,走向渡轮。俞慕槐也站起身来,跟在那少女身后,走向渡轮去。那少女的身材高而窈窕,比她的面貌更动人。
走过踏板,上了船,海面的冷风迎面扑来,夹着雨丝,冷得彻骨。客人们都钻进船头有玻璃窗的船舱里,外面的座位几乎没有一个人,但那少女没有走进船舱,她连坐都没有坐,走向了船栏边,她靠在栏杆上,面对着海,静静的站着,她的长发在海风中飘飞。
俞慕槐怔了一两秒钟,然后,他在靠栏杆边的第一排位子上坐下了。这儿冷极,雨丝扑面,他瞪视着那少女,你发疯了吗?他想问。这样冷的天,安心想害感冒吗?但是,那少女关他什幺事呢?谁要他陪着她在这儿吹风淋雨?他对自己有些恼怒,在他的职业中,什幺怪事都见过,什幺怪人也都见过,管他活人死人都不会让他惊奇。而现在,他竟为了一个陌生的香港少女在这儿吹风淋雨!简直是莫名其妙!
船开了,他继续盯着那少女,她孤独的伫立在那儿,浑然不觉身边有个人在注视着她。她的眼光定定的看着海面,嘴角紧闭着,眼底有种专注的迷茫,那样专注,那样迷茫,几乎是凄惨的。凄惨!这两个字一经掠过俞慕槐的脑海,他就不由自主的震动了一下,是了!这就是那女孩身上一直带着的味道,凄惨!她像个被世界遗忘了的影子,也像个遗忘了世界的影子。
他突然的站起身来,在还没有了解到自己的意愿以前,他已经走向了那少女的身边,停在那栏杆前了。
“喂,小姐……”他操着生硬的广东话开了口,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些什幺。
“说普通话吧,我懂的。”出乎他意料之外,那少女竟安安静静的说话了,而且是一口标准的北方话。她的目光从海面调回来,看了他一眼,丝毫没有因为他突然的出现而吃惊,她冷静的加了一句:“你要干什幺?”
“我……呃,我……”他那样惊异,竟有些不知所措了。
“我……我只是想说,你为什幺要站在这儿淋雨?”
她再看了他一眼。
“因为──”她静静的说,不疾不徐的:“我想要跳海。”
他惊跳了一下,瞪着她。
“别开玩笑。”他说。
“没有开玩笑。”她仍然安安静静的说,望着他,那眼睛是真诚坦白而近乎天真的。“你不信?我想要跳海。”
他更加不知所措了,这女孩使他紧张,伸出手去,他下意识的把手横放在栏杆上,万一她真要跳海,他可以及时拉住她。一面,他审视着她,想看出她到底是否在开玩笑,但他完全看不出来,那少女的面容庄重而沉静。
“为什幺?”他问。
她摇摇头,没有回答。她又在凝视海面了,那专注的神态使他不安,拉了拉她的衣袖,他说:“我看你还是到船舱去避避风吧,难道你不怕冷?”
“想跳海的人不会怕冷。”她一本正经的说。
他啼笑皆非的皱皱眉,不知在这种情况下,该说些什幺才好。一阵风陡的卷来,无数雨点扑进了他的衣领,他打了个冷战,看看她,她却神色自若的望着海,不知是由于冷,还是由于别的原因,她的脸色苍白,而眼睛清亮。
“看,那儿有一只海鸥。”她忽然说。
他看过去,是有只海鸟在暗夜的海面盘旋低飞,却不知是不是海鸥。
“我知道一支歌,提到海鸥。”她轻声说,“很好听很好听。”
“是吗?”他不经心的问,他并不太关心海鸥,只是深思的凝视她。
她开始轻哼了几句,确实,很好听的一个调子,抑扬幽柔,但听不清歌词是些什幺。
“你要知道歌词吗?”她问,似乎读出了他的思想。
“哦,是的。”
她略一侧头,凝神片刻,他发现她侧面的线条美好而柔和,像一件艺朮品。然后,她低声的念:海浪喧嚣,暮色苍茫,有人独自徜徉。
极目四望,雨雾昏黄,惟有海鸥飞翔。
回旋不已,低鸣轻唱:去去去向何方?
潮升潮落,潮来潮往,流水卷去时光。
静静伫立,默默凝想,有谁解我痴狂?
三分无奈,四分凄凉,更兼百斛愁肠。
好梦难续,好景不长,多情空留惆怅。
夜幕低张,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
回旋不已,低鸣轻唱,去去去向何方?
我情如此,我梦如斯,去去去向何方?
我情如此,我梦如斯,去去去向何方?”
她念完了,她的声调清脆而富有磁性,念得十分动人,尤其当她念那一连三个去字的时候,充满了感情和韵味。她注视着他,说:“知道这支歌吗?”
“不,不知道,”他说,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赧然。“这是支名曲吗?”
“当然不是,”她很认真的说:“这歌词是我前一刻才顺口胡诌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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