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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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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还没回答我,你愿跟我吗?”狄世谦再问。

    “你可知道……”浣青的头垂得低低的:“那周少爷想要赎我的事吗?”

    狄世谦惊跳了起来。“你妈答应了?”“还没呢,但是,我妈答应了人家,要我明天陪他们去游湖呢!”“不要去!”狄世谦命令似的说,又紧握了她一下,握得她的手发痛。“我能不去吗?”浣青哀婉的说。

    狄世谦闭了一下眼睛,放开了握着浣青的手,他转过头去,面对着窗子,用手支着头,闷闷的发起呆来。

    浣青站起身子,绕到狄世谦身后,把双手放在狄世谦的肩上,她柔声的说:“算了,我们别为这些事烦恼吧,何必耽误眼前的欢乐呢?你瞧,窗子都发白了。”是的,春宵苦短,良辰易逝,那窗纸已隐隐泛白,远处也已传来鸡啼之声。狄世谦站起身子,揽着浣青,走到书桌边去,一眼看到桌上的诗笺,他高兴的说:

    “你写了些什么?”“不好,乱写的!”浣青脸红了,要抢,狄世谦早夺入手中,凑到烛光下去看,只见上面也是一阕词:

    “花谢花开几度,雨声滴碎深更,寒灯挑尽梦不成,渐见曙光微醒。

    心事有谁知我?年来瘦骨轻盈。灯红酒绿俱无凭,寂寞小楼孤影!”

    狄世谦看完,再看浣青。一时感慨万千,满腹柔情,难以言表,忍不住在书桌前坐下来,说:

    “让我和你一阕!”提起笔来,他在那阕后面,一挥而就的写:

    “相见方知恨晚,双双立尽深更,千言万语诉难成,一任小城渐醒。

    低问伤心底事?含愁泪眼盈盈。山盟莫道太无凭,愿结人间仙影!”

    浣青看着他写,等他写完,抬起头来,他们四目相瞩,两手相握,无数柔情,都在两人的目光中。终于,浣青低喊了一声,投身在狄世谦的怀里,他紧紧的揽住了她,揽得那样紧,似乎这一生一世,也不想再放开她了。

    三

    春天在风风雨雨中过去了。

    对浣青而言,这一个春天过得特别快,也过得特别慢。喜悦中和着哀愁,欢乐中掺着痛苦,一生没有经历过的酸甜苦辣,都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里尝遍了。日子在灯红酒绿中消逝,也在倚门等待中消逝。日升日沉,朝朝暮暮,她期待着,她热盼着;他来了,她又喜又悲,他去了,她神魂失据。而前途呢?狄世谦真能把她娶进门吗?谁也不知道。

    这天黄昏,她倚栏而立,窗外细雨霏微,暮霭苍茫。远眺西湖,波光隐约,山影迷蒙。她不禁想起前人的词句:“春愁一段来无影,着人似醉昏难醒,烟雨湿栏干,杏花惊蛰寒。睡壶敲欲破,绝叫凭谁和?今夜欠添衣,那人知不知?”是的,今夜欠添衣,那人知不知?狄世谦已经有五天没有来过了。五天,多漫长的日子!她拒绝了多少的应酬,得罪了多少的客人,看尽了养母多少的脸色……等待,等待,等待……只是等待!偶尔出去应酬一次,心里牵肠挂肚的,只怕他来了,总是匆匆告辞,而他,却没有来!

    今天会来吗?这一刻会来吗?或者已到了门口呢!或者就会进房了呢?但是,没有,没有!一切静悄悄,他没有来,他大概已把她忘了,像他那种世家公子,怎会看上她这欢场之女?他只是一时寻欢作乐,逢场作戏而已!可是……不,不,他不是那种人,他不是那样的薄幸人!他对她是多么的一往情深呵!他不会忘了她,决不会!她心里就这样七上八下的转着念头,这是一种怎样的煎熬呵!最后,所有的念头都汇成了一股强烈的、内心的呼号:来吧!来吧!世谦,求你来吧!珠帘呼啦啦的一响,她猛的一震,是他来了吗?回过头去,心就沉进了地底,不,不是他,只是丫头珮儿。失望使她的心抽紧,而在滴着血了。

    “小姐,”珮儿掀开珠帘,走到栏干边来,满脸笑吟吟的。“狄少爷……”“来了吗?”浣青急急的问,心脏又加速了跳动,血液也加速了运行。“怎么不请进来呢?”

    “哦,不是的,小姐。”珮儿摇摇头说:“不是狄少爷,只是他的童儿靖儿来了,他说他们少爷派他来说一声,要过两天才能来看你,问你好不好?要你保重点儿。”

    “哦,是靖儿?”浣青虽失望,却也有份安慰,总之,他还没有遗忘了她。知道靖儿是狄世谦的心腹,她说:“靖儿呢?还在吗?”“在下面等着呢,他问您有没有话要他带给狄少爷?”

    “你叫他上来,我有话问他。”

    “带他到这儿来吗?”“不,带到外间就好了。”浣青顿了顿,又问:“我妈在吗?”

    “她出去了,到吟香楼串门儿去了。”

    “那好,你就带靖儿上楼来吧。”

    靖儿被带上来了,浣青在外间的小客厅里见他。那是个聪明伶俐而善解人意的书童,今年十六岁,长得也眉清目秀的,是狄世谦的心腹,就如同珮儿是浣青的心腹一般。见到浣青,靖儿行了礼,立即说:

    “我们少爷问候小姐。”

    “你们少爷好吗?”浣青关怀的问。

    “好是好,只是……”靖儿欲言又止。

    “怎的呢?”浣青追问着。“你只管直说吧,没什么好隐瞒的,是他身子不舒服吗?所以这么多天没来了。”

    “不是的,是……”靖儿又咽住了。

    “你说吧!靖儿,不管是怎么回事,都可以告诉我。”浣青有些急了,靖儿吞吞吐吐的态度使她疑窦丛生。

    “是这样,”靖儿终于说了:“这两天,我们府里不大安静。”

    “这话怎讲?”“我们少爷和老爷老太太闹得极不愉快,少奶奶和少爷也吵得天翻地覆。”“为什么?”浣青蹙起了眉。

    “奴才不敢讲。”靖儿垂下了头。

    “你说吧,靖儿,”浣青几乎在求他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为了我吗?”“是的,小姐。”靖儿的头垂得更低了。

    “你们老爷怎么知道的呢?”浣青忧愁的问:“不是每回来这儿都很秘密的吗?”“老爷早就知道了,”靖儿说:“这回吵起来并不是为了少爷来这儿。老爷说,少爷偶然来这里一两次也不算大过。这次是因为少爷说,要把您娶进门去,老爷……”

    “不许,是吗?”浣青看他又停了,就代他说下去。

    “是的,老爷说……”“说什么呢?”浣青更急了。

    “他说……他说,我们少爷要纳妾,宁愿在丫头里挑,就是不能收……”“我懂了。”浣青苍凉的说:“你们少爷怎么说呢?”

    “少爷和老爷争得很厉害,他说您虽然是这儿的姑娘,但是知书识礼,比大家子的小姐还好呢!老爷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知书认字,作诗填词,反而乱性,说……说……说会败坏门风呢!”浣青咬咬嘴唇,低低叹息,轻声说:

    “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俯首片刻,她又问:

    “你们少奶奶怎么说?”

    “她说她父亲是翰林,她是大家子的小姐,假如我们少爷要把青楼里的姑娘……”靖儿猛的住了口,感到说溜了嘴,瞪视着浣青,不敢再说了。“你说吧,不要紧。”浣青咬了咬牙。

    “她说……她说……您如果进了门,她就回娘家去。”

    浣青调眼望着窗外,默然无语,好半天,她动也不动。室内静悄悄的,靖儿和珮儿都呆呆的站在那儿,谁都不敢开口。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终于,浣青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来了,她的脸色出奇的苍白,嘴唇上毫无血色,眼睛又黑又大又深邃,直直的注视着靖儿,眼里没有泪,只有一份深深刻刻的凄楚,和烧灼般的痛苦。她开了口,声音是镇定而清晰的:

    “靖儿,你们少爷这几天的日子不大好过了?”

    “是的,他几天都没睡好过了,整天唉声叹气的,又不放心你,所以派我来看看。”

    她又默然片刻,然后,她咬咬牙,很快的说:

    “靖儿,回去告诉你们少爷,我谢谢他的问候,再告诉他,别为了我和老爷老太太争执了,其实,即使你们家老爷老太太应允了,我们太太也不会放我。何况……我也……实在不配进你们家呢!所以,请你转告他,我和他的事,就此作罢了。”说完,她站起身来,向里间屋子走去,一面说:

    “靖儿,你再等一下,帮我带一个字帖儿回去给你们少爷。”进到里屋里,她取出花笺,提起笔来,迅速的写了一阕词,一阕拒婚词:

    “风风雨雨葬残春,烟雾锁黄昏,

    楼前一片伤心色,不堪看,何况倚门?旧恨新愁谁诉?灯前聊尽孤尊。

    自悲沦落堕风尘,去住不由人,

    蜂狂蝶恶淹留久,又连宵,有梦无痕!寄语多情且住,陋质难受殷勤!”

    把花笺折叠好,交给了靖儿,叫他即刻回家,靖儿看她脸色不对,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去了。靖儿走了之后,她就关好了房门,吩咐珮儿,今晚不见客。整晚,她们自己关在卧室里,呆呆的坐在窗子前面,不吃,不喝,不睡,也不说话。珮儿急了,一直绕在她身边,哀求的说:

    “你怎么了?小姐?要生气,要伤心,你就痛痛快快的哭它一场,别这样熬着,熬坏了身子,怎么办呢?”

    但是,浣青就是不开口,不哭,也不动,那样直挺挺的坐着,像个木头人。养母也进来看了她两次,深知缘故,反而高兴,也言不由衷的安慰了几句,就退了出去,只叫珮儿好生侍候,防她寻短见。但,浣青并没有寻短见的念头,她只是痴了,傻了,麻木了。

    就这样,一直到了深夜,珮儿已把什么劝慰的话都说尽了,急得直在那儿团团转,浣青仍然是老样子。就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打门声,接着是大门开阖的声音,听差招呼的声音,有人急冲冲的冲进了院子,冲上了楼,然后,是丫头们的惊呼声:“哎呀,狄少爷,怎么这么晚了还来呀!”

    浣青陡的一震,这时才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的望着房门口。珮儿更是惊喜交集,如同救星降临,她直冲到房门口去,打开了门,挑起帘子,嘴里乱七八糟的嚷着说:

    “我的少爷,你总算来了,你救救命吧!你再不来,我们小姐命都要没有了。”谁知,狄世谦来势不妙,一把推开了珮儿,他大踏步的跨进房,满身的酒气,衣冠不整,脚步跄踉,涨红了脸,他一下子就冲到浣青的面前。“啪”的一声,他把一张折叠的花笺直扔到浣青的身上,其势汹汹的喊着说:

    “这是你写的吗?浣青?你说!你这个没有心肝的东西!为了你,我和家里吵翻了天,你倒轻松,来一句‘寄语多情且住,陋质难受殷勤’,就算完了吗?一切作罢!你说得容易!你说,你拒绝我,是为了那个姓周的吗?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你说,是吗?是吗?是吗?”

    浣青整个晚上,都憋在那儿,满腹的辛酸和苦楚,全积压在心中,一直没有发泄。这时,被狄世谦一吼一叫,又一阵抢白,那份委屈,那份伤心,就再也按捺不住。站起身来,她瞪大了眼睛,面孔雪白,张着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就站立不住,直挺挺的晕倒了过去。珮儿尖叫了一声,赶过去蹲下身子,一把抱住浣青的头,一叠连声的喊:“小姐!小姐!小姐!”

    浣青面如白纸,气若游丝,躺在那儿动也不动。珮儿又惊又痛又急又气,抬起头来,面对着狄世谦,她哭喊着:

    “狄少爷,你这是做什么?人家小姐为了你,一个晚上没吃也没喝,你来了就这样没头没脑的骂人家,你怎么这样没良心!”狄世谦怔了,酒也醒了,扑过去,他推开珮儿,一把抱起了浣青,苍白着脸喊:“姜汤!姜汤!你们还不去准备姜汤!”

    一句话提醒了珮儿,急急的冲到门外去,一时间,养母、丫头、老妈子们全惊动了。狄世谦把浣青放在床上,大家围绕着,灌姜汤的灌姜汤,打扇的打扇,掐人中的掐人中,足足闹了半个时辰,浣青才回过气来,睁开眼睛,一眼看到狄世谦,她这才“哇”的一声,哭出声音来了。

    她这一哭出声音,大家都放了心,养母瞪了狄世谦一眼,老大的不高兴,却无可奈何的说:

    “好了,好了,解铃还是系铃人,狄少爷,你闯的祸,还是你去收拾吧!”养母、丫头、老妈子们都退出了房间。浣青用袖子遮着脸,哭得个肝肠寸断。狄世谦坐在床沿上,俯下身子,拿开浣青的手,让她面对着自己,看着那张依然苍白而又泪痕狼藉的脸,他又心痛,又心酸,又懊悔,顿时间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一阵酸楚,冲入鼻端,眼中就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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