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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9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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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了锁眉头,自己对自己说:“你要做什么呢?你想到哪儿去呢?”
她没有给自己答案。但是,她又机械化的向前面走去了,走得好缓慢,走得好滞重。越过了这几栋花园洋房,两边的田野就全是茶园了。茶园!她眩惑的看着那一株株的茶树,该快到采茶的季节了吧!她模糊的想着。又继续走了一大段,接着,她猛的站住了,她的视线被路边一个建筑物所吸引了。建筑物?不,那只能说曾经是建筑物而已——那是一堆残砖败瓦,一个火烧后的遗址。她瞪视着那堆残破的建筑,从那遗剩的砖瓦和花园的镂花铁门上看起来,这儿一定原是栋豪华的住宅。从大路上有条石子路通向那镂花的铁门,门内还有棵高大的柳树。现在,那门是半开着的,杂草在围墙的墙脚下茂盛的生长着,那镂花的门上已爬满了不知名的藤蔓,垂着长长的卷须和绿色的枝叶。在那石子路边,还竖着一块木牌,由于杂草丛生,那木牌几乎被野草所淹没了。方丝萦身不由己的走了过去,拂开了那些杂草,她看到木牌上雕刻着的字迹:
“含烟山庄”是这个雅致的名字感动了她吗?是人类那份好奇的本性支配了她吗?她无法解释自己的情绪,只是,在一眼看到“含烟山庄”这四个字的时候,她就由心底涌上了一股奇异的情绪;含烟山庄,含烟山庄,这儿,曾经住过一些怎样的人?曾发生过怎样的故事?谁能告诉她?一场火,怎会有一场火?
她走向了那镂花的铁门,从开着的门口向内望去,她看到了一个被杂草所蹂躏了的花园,在遍地的杂草中,依旧有一两株红玫瑰在盛开着,好几棵高大的榕树,多年没有经过修剪,垂着一条条的气根,像几个苍老的老人飘拂的长髯。那些绿树浓荫,很给人一种“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感觉。榕树后面,是那栋被烧毁的建筑,墙倒了,屋顶塌了,窗子上的玻璃多已破碎。可是,仍可看出这栋屋子设计得十分精致,那是栋两层楼的建筑,房间似乎很多,有弯曲的回廊,有小巧的阳台,有雕花的栏杆,还有彩色的玻璃窗。可以想见,当初这儿是怎么一番繁华景象,花园内,一定充满了奇花异卉,房子里……房子里会住着一些怎样的人呢?她出神的看着那栋屋子的空壳,那被烟熏黑了的外墙,那烧成黑炭似的门窗,那倒在地上的横梁……野草任意的滋生着,带着荆棘的藤蔓从窗子中由内而外、由外而内的攀爬着……呵!这房子!这堆废墟!现在是没有一个人了!她发出深深的叹息,一切“废墟”都会给人一种凄凉的感受,带给人一份难以排遣的萧索和落寞。她踏进了花园(如果那还能算是花园的话),走到了那两株红玫瑰的旁边,五月,正是玫瑰盛开的季节,这两株玫瑰也开得相当绚烂。只是,杂在这些野草和荆棘中,看来别有种楚楚可怜的味道。她俯身下去,摘下了两朵玫瑰,握在手中,她凝视着那娇柔鲜艳的花瓣,禁不住又发出了一声叹息。玫瑰的香味浓而馥郁,她拿着玫瑰花,走向那栋废墟。
她是相当累了,她在郊外几乎走了一个下午,她从旅舍出来的时候是下午两点钟,现在,太阳都已经偏西了。她走上了几级石阶,然后,在一段已倒塌的石墙上坐了下来,握着玫瑰,托着下巴,她环视四周,被周围那份荒芜的景象深深的震慑住了。
她不知道她这样坐了多久,但是,暮色已不知不觉的游来。落日在废墟的残垣上染上了一抹柔和的金黄,傍晚的风带着几丝凉意对她袭来。她用手抱住了裸露的胳膊,看着那耸立未倒的残壁在地上投下的阴影越来越大,看着一条长尾巴的蜥蜴从那些藤蔓中穿过去,再看着那荒烟蔓草中的玫瑰,正在晚风的吹拂下颤动……她看着看着,不自禁的想起了以前念过的两个句子:“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于是,一股没来由的热浪冲进了她的眼眶,她的视线模糊了,她开始幻想起来,幻想这屋子中原有的喜悦,原有的笑语,和……原有的爱情。她幻想得那么逼真,一段故事,一段湮没了的故事……她几乎相信了那故事的真实性,看到了那男女主角的爱情生活,当然,这里面有痛苦,有挣扎,有眼泪,有误会,有爆发……泪水滑下了她的面颊,她闭上了眼睛,不由自主的,又发出了一声深长的叹息。
忽然间,她被一阵父的声音所惊动了,张开眼睛,她对声音的来源看去,不禁猛的大吃了一惊。在那儿,在一片断墙与砖瓦的阴影中,有个男人正慢慢的站起身来……她是那样吃惊,吃惊得几乎破口尖叫,因为,她一直没有发现,除了她之外,这儿还有另外一个人,而且,这个人显然比她更早就到了这儿了,却不声不响的蜷伏在那墙角里,像个幽灵。她用手蒙住了嘴,阻止了自己的喊声,瞪大了眼睛望着那男人,那男人从阴影中走出来了,他一只手拿着一根手杖,另一只手扶着墙,面对着她。她的心跳得强而猛烈,她知道自己沐浴在落日的光芒下,无所遁形,他看到了她,或者,早就看到她了,因为他一直蛰伏在那儿呵!可是,立即,她发现她错了,那男人正缓慢的向前移动,一面用手杖敲击着地面,一面用手摸索着周围的墙壁,他的眼睛睁着,但是他视若无睹……他是个瞎子!她吐出一口长气,这才慢慢的把蒙在嘴上的手放了下来,却又被另一种怆恻的感觉所抓住了。她仍然紧紧的盯着那男人,看着他在那些废墟中困难的、颠踬的、跄踉的移动。他不很年轻,大约已超过了四十岁,生活很明显的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他的面容在落日的余晖中显得非常的清晰,那是张忧郁的面孔,是张饱经忧患的面孔,也是张生动而易感的面孔。而且,假如不是那对无神的眸子,他几乎是漂亮的。他有对浓黑的眉毛,挺直而富有个性的鼻子,至于那紧闭着的嘴,却很给人一种倔强和坏脾气的感觉。他的服装并不褴褛,相反的,却十分考究和整洁,西装穿得很好,领带也打得整齐,他那根黑漆包着金头的手杖也擦得雪亮。一切显示出一件事实——他并不是个流浪汉,而是个上流社会的绅士,但是,他为什么蜷缩在这废墟之中?
他在满地的残砖败瓦和荆棘中摸索前进,他几度颠踬,又挣扎着站稳,落日把他的影子长长的投射在荒草之中,那影子瘦长而孤独。那份摸索和挣扎看起来是凄凉的,无助的,近乎绝望的。泪水重新湿润了方丝萦的眼眶,怎样的悲剧!人生还有比残废更大的悲哀吗?眼看他直向一堆残砖撞上去,方丝萦不禁跳了起来,没有经过思索,她冲上前去,刚好在他被砖瓦绊倒之前扶住了他,她喘息着喊:
“哦!小心!”
那男人猛的一惊,他站住,怔在那儿,接着,他徒劳的用那对无神的眸子望向方丝萦,用警觉而有力的声音说:
“是谁?是谁?”一时间,方丝萦没有答话,她只是愣愣的看着自己面前那张男性的面孔,她活了三十年,这还是第一次,她看到一个男人的脸上,有这样深刻的痛苦和急切的期盼。由于没有得到答案,他又大声说:“是谁?刚刚是谁?”方丝萦回过神来了,吸了一口气,她用稳定的声音说:
“是我,先生。”“你!”那人坏脾气的说:“但是,‘你’是谁?”
“我姓方,方丝萦。”方丝萦无奈的介绍着自己,心底却有份荒谬的感觉。介绍自己!她为什么向他介绍自己?“你不认得我,”她语气淡漠的说:“我只是路过这儿,看到这栋火后的遗址,一时好奇,走进来看看而已。”
“哦,”他很专心的倾听着她。“那么,我刚刚听到的叹息不是幻觉了?那么,这儿有一个活着的人,并不是什么幽灵了?”他闷闷的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
“幽灵?”方丝萦皱皱眉头,深思的看着他。“你在等待一个幽灵吗?”她冲口而出的说。因为,他的脸上明显的有着失望的痕迹。“什么?”他的声音中带着点恼怒。“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方丝萦答着,研究的看着面前这张脸,这是个易怒的人呵!“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坐在一堆废墟里?”
“那么你呢?你为什么到这堆废墟里来?”“我说过,我好奇。”她说:“我本来是到松竹寺去玩的。”
“一个人?”“是的,我在台湾没什么朋友,我是个华侨,到台湾来度假的,我在美国住了十几年了。”
“哦。”他看来对她的身世丝毫不感兴趣,但他仍然仔细的倾听她,用一种属于盲人的专注。“可是,你的国语说得很好。”“是吗?”她嘴角飘过了一抹隐约的微笑。她知道,她的国语说得并不好,有五六年的时间,她住在完全没有中国人的地方,不说一句国语,以至如今,她的国语中多少带点外国腔调。“是的,很好。”他出神的说,叹了口气。“你身上戴了朵玫瑰花吗?我闻到了花香。”
“有两朵玫瑰,我在花园里摘的。”
“花园——”他愣了愣。“那儿还有花吗?”
“是的,有两株玫瑰,长在一堆荒草里。”
“荒草——”他的眉心中刻上了许多直线条的纹路。“这里到处都是荒草了吧?”“是的,荒草和废墟。”
“荒草和废墟!”他的声音苍凉而空洞,低低的说:“这里曾经是花木扶疏的。”“我可以想像。”方丝萦有些感动,这男人的神色撼动了她。“你一定很熟悉这个地方。”
“熟悉?!岂止熟悉?这是我的地方!我的房子,我的花园,我的家。”“哦!”方丝萦瞪视着他。“那么,你失去了很多的东西了?”
“一个世界。”他低声的说,几乎只有他自己听得到。
“怎样失火的?”方丝萦掩饰不住自己的好奇和
关切。不等回答,她又急切的问:“有人葬身火窟
吗?”“不,没有。”“那还好。”她吐出一口气来。“花园和房屋是可以重建的。”“重建!”他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人能重建
含烟山庄,再也没有人了!除非……”他咽住了,把
头转向天空,突然醒悟似的说:“天气不早了,是
吗?”“是的,太阳都已经下山了。”
“那——我得走了。”他匆忙的说,探索的用手杖去碰触那遍是杂草碎石的地面,这份无助深深的引起了方丝萦的怜悯,她本能的扶住了他。“你住在什么地方?”她问。
“就在附近,几步路而已。”
“那么,我送你回去,反正我没事。”
“不!”他很快的说,几乎是恼怒的。“我可以自己走,我对这儿熟悉得像自己的手指!而且,我还不要回去呢!我要去接我的女儿。”“女儿!”方丝萦顿了顿,紧紧的盯着面前这个男人。“你有个女儿吗?多大了?她在什么地方?你要到那里去接她?”
那男人的眉峰很快的锁在一起。“这关你什么事吗?”他率直的说:“你倒是很喜欢管闲事的呵!”方丝萦的脸蓦的胀红了。她掉头望向天际,太阳已经沉落了,最后的一抹彩霞还挂在远山的顶端,留下一笔淡淡的嫣红。“我只是随便问问,”她轻轻的说。“我说过,我在这儿没有朋友,所以,我……”她没有讲完她的话,但是,那男人显然已经了解了她那份孤寂,因为,他眉峰的结放开了,一个近乎温柔的表情浮上了他的嘴角,这表情缓和了他面部僵直的肌肉,使他看起来和煦而慈祥。“我抱歉。”他匆促的说。“我的脾气一直很坏。”为了弥补他刚才的失礼,他又自动的答复了方丝萦的问题。“我女儿今年十岁,就在这儿的国民小学读书,平常她都自己走回家,今天我既然出来了,就不妨去接接她。”
“我送你去,好吗?”方丝萦热切的说。“我没有事,一点事都没有。”“如果你高兴。”那男人说,声调却是淡漠的,不太热中的。方丝萦看了他一眼,她知道,他一定以为碰到了个最无聊的人,一个无所事事而又爱管闲事的人!但,她并不在乎他的看法。望着他,她说:
“注意,你前面有一堆石头,你最好从这边走!”她搀扶了他一下。“我搀你走,好吗?”
“不用!”他大声说。
方丝萦不再说话了,他们绕出了那堆废墟。一经走到花园里,没有那些绊脚的木头和石块,那男人的脚步就快了起来。方丝萦发现他确实对这儿很熟悉,而且,她这时才发现她刚才忽略了的地方,这花园中间有条水泥路,却并没有被杂草所盘据,显然是因为常有人走的关系。那么,他是真的常到这废墟中来了?一个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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