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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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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吉冈告诉了我“天皇陛下宣布了投降,美国政府已表示对天皇陛下的地位和安全给以保证”,我立即双膝跪下,向苍天磕了几个头,念诵道:“我感谢上天保佑天皇陛下平安!”吉冈也随我跪了下来,磕了一阵头。

  磕完头,吉冈愁眉苦脸地说,日本关东军已和东京联系好,决定送我到日本去。“不过,”他又说,“天皇陛下也不能绝对担保陛下的安全。这一节要听盟军的了。”

  我认为死亡已经向我招手了。

  张景惠、武部六藏和那一群“大臣”、“参议”找我来了。原来还有一场戏要演,他们拿来了那位汉学家的新手笔——我的“退位诏书”。我站在犹如一群丧家犬的大臣、参议面前,照着念了一遍。这个第六件诏书的字句已不记得了,只记得这件事:这篇诏书原稿上本来还有那少不了的“仰赖天照大神之神麻,天皇陛下之保佑”,可是叫桥本虎之助苦笑着给划掉了。桥本担任过守护天皇的近卫师团长,后来又做了守护天照大神的祭祀长,可算是最了解天皇和天照大神的人了。

  我假如知道,我这时的身价早已降在张景惠那一批人之下,心情一定更糟。日本人在决定我去东京的同时,布置了张景惠和武部六藏回到长春,安排后事。他们到了长春,由张景惠出面,通过广播电台和重庆的蒋介石取得了联系,同时宣布成立“治安维持会”,准备迎接蒋介石的军队接收。他们打算在苏军到达之前,尽快变成“中华民国”的代表。但没有料到苏军来得如此神速,而共产党领导的抗联军队也排除了日军的抵抗,逼近了城市。苏军到了长春,苏联指挥官对他们说了一句:“等候吩咐吧。”张景惠他们以为维持会被承认了,不禁对苏联又生了幻想,张景惠回家对他老婆说:“行啦,这又捞着啦!”第二天,伪大臣们应邀到达了苏军司令部,等着苏军司令的委派,不料苏联军官宣布道:“都到齐啦,好,用飞机送你们到苏联去!”

  八月十六日,日本人听说在长春的禁卫军已和日军发生了冲突,就把随我来的一连禁卫军缴了械。这时吉冈通知我,明天就动身去日本,我当然连忙点头称是,装出高兴的样子。

  吉冈叫我挑选几个随行的人。因为飞机小,不能多带,我挑了溥杰、两个妹夫、三个侄子、一个医生和随侍大李。“福贵人”哭哭啼啼地问我:“我可怎么办呢?”我说:“飞机太小,你们坐火车去吧。”“火车能到日本吗?”我不假思索地说:“火车能到。顶多过三天,你和皇后他们就见着我了。”“火车要是不来接呢?我在这里一个亲人也没有呀!”“过两天就见着了,行了行了!”

  我心乱如麻,反复思索着如何能逃脱死亡,哪还有心顾什么火车不火车呢?

  飞机飞行的第一个目标是沈阳,我们要在那里换乘大型飞机。从通化出发,和我在一起的是吉冈、桥本、溥杰和一名日本神官(随桥本捧“神器”的),其他人和一名日本宪兵在另一架飞机上。这天上午十一时,我先到了沈阳机场,在机场休息室里,等候着那另一架飞机。

  等候了不久,忽然响起了一片震耳的飞机马达声。原来是苏军飞机来着陆了。一队队手持冲锋枪的苏联士兵,走下飞机,立即将机场上的日本军队缴了械。不大的时间,机场上到处是苏联的军人。这是苏军受降的军使来到了。

  由于这个变化,我没有能够到日本去。第二天,便被苏联飞机载往苏联去了。  

  第七章 在苏联一 疑惧和幻想

  一  疑惧和幻想

  飞机飞到赤塔,天差不多快黑了。我们是第一批到苏联的伪满战犯,和我同来的有溥杰、两个妹夫、三个侄子、一个医生和一个佣人。我们这一家人乘坐苏军预备好的小汽车,离开了机场。从车中向外瞭望,好像是走在原野里,两边黑忽忽的看不到尽头。走了一阵,穿过几座树林,爬过几道山坡,道路变得崎岖狭厌,车子速度也降低下来。忽然间车停了,车外传来一句中国话:

  “想要解手的,可以下来!”

  我不觉大吃一惊,以为是中国人接我们回去的。其实说话的是一位中国血统的苏联军官。在我前半生中,我的疑心病可把自己害苦了,总随时随地无谓地折磨自己。明明是刚刚坐着苏联飞机从中国飞到苏联来,怎么会在这里向中国人移交呢!这时我最怕的就是落在中国人手里。我认为落在外国人手里,尚有活命的一线希望,若到了中国人手里,则是准死无疑。

  我们解完手,上了汽车,继续走了大约两小时,进入一个山峡间,停在一座灯火辉煌的楼房面前。我们这一家人下了车,看着这座漂亮的建筑,有人小声嘀咕说:“这是一家饭店呵!”大家都高兴起来了。

  走进了这座“饭店”,迎面走过来一位四十多岁穿便服的人,后面跟着一群苏联军官。他庄严地向我们宣布道:

  “苏联政府命令:从现在起对你们实行拘留。”

  原来这是赤塔市的卫戍司令,一位苏联陆军少将。他宣布完了命令,很和气地告诉我们说,可以安心地住下,等候处理。说罢,指着桌上一个盛满了清水的瓶子说:

  “这里是有名的矿泉,矿泉水是很有益于身体健康的饮料。”

  这种矿泉水乍喝有点不大受用,后来却成了我非常喜欢的东西。我们就在这个疗养所里开始了颇受优待的拘留生活。每日有三顿丰盛的俄餐,一次俄式午茶。有服务员照顾着,有医生、护士经常检查身体,治疗疾病,有收音机,有书报,有各种文娱器材,还经常有人陪着散步。对这种生活,我立刻感到了满意。

  住了不久,我便生出一个幻想:既然苏联和英美是盟邦,我也许还可以从这里迁到英美去做寓公。这时我还带着大批的珠宝首饰,是足够我后半生花用的。要想达到这个目的,首先必须确定我能在苏联住下来。因此,我在苏联的五年间,除了口头以外,共三次上书给苏联当局,申请准许我永远留居苏联。三次上书,一次是在赤塔,两次是在两个月以后迁到离中国不远的伯力。这三次申请,全无下文。

  伪满的其他“抑留者”'注',在这个问题上,自始至终与我采取了完全相反的态度。

  我到赤塔后不几天,张景惠、臧式毅、照治等这批伪大臣便到了。大约是第二天,张、臧、熙等人到我住的这边来看我。我以为他们来给我请安的,不料却是向我请愿。张景惠先开的口:

  “听说您愿意留在苏联,可是我们这些人家口在东北,都得自己照料,再说,还有些公事没办完。请您跟苏联人说一说,让我们早些回东北去,您瞧行不行?”

  他们有什么“公事”没办完,我不知道,也不关心,因此对于他们的请求,毫无兴趣。

  “我怎么办得到呢?连我是留是去,还要看人家苏联的决定。”

  这些家伙一听我不管,就苦苦哀求起来:“您说说吧,您一定做得到。”“这是大伙儿的意思,大伙推我们做代表来请求溥大爷的。”“大伙的事,不求您老人家,还能求谁呢?”

  他们现在不能再叫我“皇上”、“陛下”,就没口地乱叫起来。我被缠的没法,只好找负责管理我们的苏联中校渥罗阔夫。

  渥罗阔夫听了我告诉他的伪大臣们的要求,便说:“好吧,我代为转达。”

  在我提出要求留苏申请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回答的。以后的情况也相同,没有下文。

  但是这些大臣和我一样的不死心,迁到怕力市郊之后,我申请留在苏联,他们就申请回到东北,还是逼着我替他们说话。

  那时我还不明白,他们比我了解国民党的政治内幕,知道国民党那些人对他们的特殊需要,因此相信回去不仅保险,还能捞一把。也许这个诱惑太大了,便有人想回去想得几乎发了疯。在伯力市郊的时候,有一次,一个充当打扫职责的伪满俘虏,大约是发羊角疯之类的病,倒在地下胡说八道。有一位崇信乩坛的伪大臣,认定这是大神附体,便立刻跪在这个俘虏面前大叩其头,并且嘴里还念念叨叨,恭请“大神”示知,他什么时候能离苏回家。

  在苏联,除了苏联翻译人员经常给大家讲新闻,我们还可以经常看到旅顺苏军发行的中文《实话报》,听到国内的战事消息。我对这些很不关心,认为无论谁胜谁败对我反正是一样,都会要我的命。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永远不回国。那些伪大臣们却很留心国内的形势。他们把希望放在蒋介石的统治上,他们相信,有美国的帮助,蒋介石是可以打败人民解放军的,所以起初听到人民解放军的胜利消息,谁也不相信。到后来,事实越来越真,于是他们又发起慌来。新中国宣告成立时,有个自认为经验丰富的人,提出打个贺电的意见,这个意见得到了广泛的响应。  

  二 放不下架子

  二  放不下架子

  在苏联的五年拘留生活中,我始终没有放下架子。我们后来移到伯力收容所,这里虽然没有服务员,我照样有人服侍。家里人给我叠被、收拾屋子、端饭和洗衣服。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叫我“皇上”,便改称我为“上边”。每天早晨,他们进我的屋子,照例先向我请安。

  刚到伯力郊外的时候,有一天,我想散散步,从楼上下来。楼梯底下椅子上坐着一个从前的“大臣”,他见了我,眼皮也没抬一下。我心里很生气,从此就不想下楼了。每天呆在楼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念经上。不过一般说起来,那些伪大臣大多数对我还是保持尊敬的。举例说,在苏联的五年,每逢过旧历年,大家包饺子吃,第一碗总要先盛给我。

  我自己不干活,还不愿意我家里这些人给别人干活。有一次吃饭,我的弟弟和妹夫给大家摆台子,就叫我给禁止住了。我的家里人怎么可以去伺候别人!

  一九四七——四八年间,我家里的人一度被送到同一城市的另一个收容所里,这是我第一次跟家里人分开,感到了很大的不方便。苏联当局很照顾我,容许我单独吃饭。可是谁给我端饭呢?幸而我的岳父自告奋勇,他不仅给我端饭,连洗衣服都愿替我代劳。

  为了使我们这批寄生虫,做些轻微的劳动,收容所给我们在院子里划出了一些地块,让我们种菜。我和家里人们分得一小块,种了青椒、西红柿、茄子、扁豆等等。看到青苗一天天在生长,我很觉得新奇,于是每天提个水壶接自来水去浇,而且浇得很有趣味。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但主要的兴趣,还是在于我很爱吃西红柿和青椒。当然,我常常想到,这到底不如从菜铺里买起来方便。

  为了我们学习,收容所当局发给了我们一些中文书籍,并且有一个时期,叫我的弟弟和妹夫给大家照着本子讲《列宁主义问题》和《联共党史》。讲的人莫名其妙,听的人也胡里胡涂。我自己心里只是纳闷,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假如不让我留在苏联,还要把我送回去,我就是能背下这两本书,又有什么用?

  “学习”这两个字,那时对我说起来,还不如青椒、西红柿现实一些。每次学习,我坐在讲桌旁边一个特殊的座位上,总是一边听‘教员”结结巴巴地讲我不懂而且也不想懂的“孟什维克”。“国家杜马”,一边胡思乱想:“如果能住在莫斯科,或者伦敦,这些珠宝首饰够我用几年?”“苏联人不吃茄子,这回收下的茄子,怎么个吃法?”……

  不过,我还能装出很像用心听的样子,可有的人就不同了,他们索性打起鼾来。晚饭后,是自由活动时间,却另是一个样:走廊的一头是几桌麻将;另一头靠窗的地方,有人向窗外天空合掌,大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楼上日本战犯那里传来“乌乌乌”的日本戏调子;更稀奇的是有人摆起测字摊,四面围着一群人,讯问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家里发生什么事没有。还有些人在卧室里偷着扶乩,问的全是有关回家的问题。最初几天,门外的苏联哨兵被吵声惊动,曾经十分惊奇地瞅着这群人,直摇脑袋,后来连他们也习惯了。

  在这种时候,我多半是在自己的屋子里,摇我的金钱课,念我的金刚经。……  

  三 我不认罪

  三  我不认罪

  既然放不下架子,又不肯学习,我的思想根本不起变化,认罪自然更谈不到。

  我知道,在法律面前,我是犯有叛国罪的。但我对这件事,只看做是命运的偶然安排。“强权就是公理”和“胜者王侯败者寇”,这就是我那时的思想。我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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