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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作品集-第1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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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尚说:“小水什么都好,就是鼻梁上有一颗痣,这痣偏上一点就好,偏下一点也好,而在中间,这就是一生力单,运气也算来得比别人多却不能抓得到手啊!”

  福运脸就难看起来,说:“你怎么说这没劲的话!”

  小水说:“让和尚说,有啥说啥。”

  和尚愣了半日,就微微闭起双目,一边捻着脖项上的佛珠,一边就念念有词地说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静,何处有尘埃!”说得小水和福运都莫能解,要询问 


时,和尚却一脸高古之态,起来阿弥陀佛一路远去。

  福运很觉懊丧,朝着和尚的背影唾道:“这秃驴糊弄咱的,一口胡说!”

  小水却沉沉静静地坐在那里,喃喃地连说了三遍:“这是命,福运,这是命!”

  自小水信起这和尚的话后,小水竟异常的平静了,她既不怨恨了金狗,也不为金狗的离去而悲痛了,她能吃,也能说笑,完全是正常的小水。这变化使福运也莫名其妙,他先是在铁匠铺当着小水的面咒和尚秃驴,后来倒觉得小水一天天胖起来,脸上有了光彩,就又夸说和尚的好处。小水情绪好了,福运也浑身是劲,眼里有活,手脚勤快,铁匠铺里渐渐产生了平和安然的气氛。

  一天晚上,抡了一天大锤的福运已经在厨房的床上睡下了,突然听得前门口有人叫小水。门响了,听见小水在惊叫:“是英英呀!真是稀客,怎地到我这儿来了!”随之就又听见小水叫外爷:“外爷,你醒来,你不认识吧,这就是英英,仙游川的,我的同学!人家是第一次到咱铁匠铺的,你把瓜子儿装在什么地方去了呢?英英,你可是吃过饭了?”英英说:“这么晚了,我还能不吃?咱这地方人都穷,迟早见面总是问吃了没有!这是铁匠爷爷吧,早听爷爷的大名了,只是没见过。爷爷已睡下了?”一阵咳嗽,麻子师傅在说:“哟,这就是英英,田中正的侄女儿?”英英说:“爷爷认得我叔吗?”师傅说:“认得,你叔谁不认得!”英英说:“我来时,我叔让我问你好呢!”师傅说:“好,好。”咳嗽得更厉害。小水说:“外爷病了,病得好沉重的。你坐呀,这铺子窄狭,乱糟槽的,你怕都坐不下去。”英英说:“还好,你们做有浆水菜吗,寨城人也吃浆水菜了。”小水说:“做有,这铺子里浆味是有些大。给你沏一杯茶吧?”就听见小水喊道:“福运哥,你醒了吗?英英来了,你起来,咱给英英烧水沏茶吧!”福运在心里疑惑:英英怎么到这里来了,她是不知道小水和金狗的事吗?还是故意以胜利者的身份来嘲弄讽刺小水的?便装着才醒,穿衣过来。

  英英说:“吓,福运怎么睡在这儿?是从河上来的吗?”

  福运说:“我早不在河运队了,给麻伯做了徒弟!英英是贵人,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到这里来?”

  英英说:“我和小水是同学,关系可好,先头她常到我那儿去,我们还在小煤油炉上下过挂面吃!”

  小水就想起那次同金狗在英英处吃挂面的事,低声问:“英英,我金狗叔好吗?”

  麻子在炕上便大声唾了一口痰。

  英英说:“他好!已经到州城去了。他现在是鲤鱼跳了龙门,给咱仙游川,给咱两岔镇,给咱白石寨争了光哩!”

  小水说句:“这就好,他是有大出息的!”就站到灯影地去。理额上的头发时,无声地将发酸的鼻子捏下一点清涕,在鞋底上抹了。

  福运烧了两碗开水,沏茶给师傅一杯,一杯放在英英面前,说:“英英好本事,跟着大记者,以后就是双职工,生下娃娃再也不向山上、水上寻饭吃了!”

  英英说:“这也得了大伙帮他!他到我那儿去,还不亏小水吗?虽说后来蔡大安做的媒,真正的媒人还是小水,将来我要给金狗说,一定谢小水媒鞋,买一双皮革的!”

  麻子外爷在炕上虚汗直冒,恶了声说:“我小水没钱,打赤脚着哩!”

  英英似乎并未解开麻子的话,只顾说着金狗:“金狗当记者,也不是容易的事,他能出去,谁也盼他事越干越大。可也有一些人忌恨他,说他是走后门,说他这不是那不是的,我也担心,这话传到报社,对他不利哩。”

  福运说:“英英说这话啥意思?谁忌恨金狗了?他虽是你爹争取的名额,可他真有本事,一笔好写啊!”

  英英说:“也正是这样,我夜里才赶来,要你们防着那些人,别让人家拉了话柄,对金狗不好。”

  小水说:“金狗叔能到报社去,我们也盼不得呢,别人会拉了什么话柄坏他的事?”

  英英就说:“小水真是明白人,我也不妨说了,本想叫你一个人出去说,可爷爷、福运也不是外人。听说你和金狗先前也好,是这回事吗?我可真不知道,要不我怎么也要成全你们!可现在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我想小水也不会骂我的。前些日子,寨城里有了风声,风声又传到两岔镇,说是你和金狗好得一个人似的,金狗到了报社,你们还三天两头信件联系……”
  麻子外爷在炕上坐起来,骂道:“英英,你是来糟践我小水吗?我小水命苦人穷,可还不没羞没丑到这种地步!”

  小水见外爷骂起来,说:“爷爷,你别这样,让英英把话说完嘛!”就拉了英英到后边的厨房里去,随之也将门插上了,说:“英英,这尽是造谣!我和金狗好是好过,但他和你定婚后,我们就不来往了,他没有给我来信,我更没有给他去信,外人说三道四那只是泼我的脏水!”

  英英看着小水,突然流下泪来说:“我也想这事不可能,可金狗定婚以后他心却不在我身上,一到州城,他就不给来信,我去了十封八封,把心都能掏出来给他看了,他却一个字也不给我!我来找你,我也是考虑了几天的,我不能没了金狗啊,他既然和我定了亲,他就应该是我的人,要不我落个什么,我们田家还没出过这号事,我的脸面该往哪里放呀?!”

  小水浑身都在抖动着,英英的话句句都刺在她的心上,她真服了英英的大胆和残酷,她竟能和金狗发生关系又能跑来对她说这般厉害的话!小水直觉得头晕,气噎,心口疼痛,但有理不打上门客,她强忍住了,还在说:“英英,你应该和金狗好,金狗他也会爱你的,我是什么,我现在想也不想让金狗会待我好,我只是盼他好,盼他真有个出息也便够了!”

  麻子在厨房外边打门了,大声吼道:“英英,你这个狐狸精,你不给我滚出去还要怎么着?你们田家真是没一个好人,你也不尿泡尿照照你的德行,倒好脸皮来找我家小水?!”

  小水把门开了,拦住了麻子外爷,说:“爷爷,你这是怎么啦,你身子不好,就不要管这些事啦!”

  麻子竟唾了小水一口,骂道:“你这不是丢人吗,她英英是什么货色,你还这么待她?!”

  英英看着麻子,突然冷冷地笑了,说:“爷爷,你要骂你就骂吧。我能到你家来,我就准备着你骂的,既然你这么爱你的小水,你就不考虑我也得爱我自己呀!爷爷,你有病,你好生养病,夜也深了,我也该回去了。”

  麻子浑身痉挛,抓了那茶杯向英英掷去,英英走出了门,茶杯在门板上砸碎了。福运又气又惊,手脚无措呆在那里,后听得“咚”的一声,见师傅倒在地上,忙过去抱起,放在了炕上。小水过来一边哭,一边叫“外爷”,麻子气堵得厉害,在小水的手上吐了一口,小水见吐的是血,吓得白了脸,急催福运出门去请医生。

  一直闹到后半夜,请来的医生给麻子外爷号了脉,服了药,麻子外爷气息平静下来,才昏昏入睡去了。小水和福运送走了医生,就默然坐回在厨房里的凳子上,福运说:“这英英好不要脸,没结婚就敢和金狗睡觉,倒又敢到这儿找你闹,真是把脸当尻子用了!”

  小水说:“她这完全是为了抓住金狗啊!”

  福运说:“可金狗就是不给她来信,这真是天报应!盼金狗最好就不娶她!!”

  小水没有言语,她气恨英英这样威逼她,作践她,但突然间她意识到了英英之所以是英英,全在于无所顾及,她甚至竟佩服起英英来了。而自己落到这种地步,不是金狗抛弃了她小水,则是她小水失掉了金狗啊!她眼红着英英,也佩服起英英,为自己的软弱和怯胆而心情沉痛。又想到英英现在的处境,不觉喃喃地说了一句:“英英也够伤心的。”

  福运就迷惑了,睁大眼睛说:“她伤心?她把你的心伤透了!”

  小水又长长叹气了,说:“福运,不要说了,这怕正是我的命吧。”

  两天后,外爷勉强能下炕走动了,小水却背上了沉重的包袱。英英打上门来逼她,她明白这是英英为了控制住金狗,而断掉他与小水的旧情,小水便可怜地不得不检点自己,她很快原谅了英英:英英作为金狗现在的未婚妻,英英是有权利这样做的。正因为自己以前缺乏这样的勇敢,她才失去了最不应该失去的金狗。反过来,事情既然到了这步田地,她也衷心希望人家两个好,就不觉悔恨起当初的恋情,痛骂起那天夜里在州河滩上分手的举动,甚至于对自己的单相思感到可笑和卑鄙,是一种不道德的恶念。她咬了咬牙,决定把金狗从心中彻底清除掉!

  于是,她瞒着外爷,只向福运说了一声,就偷偷赶回了两岔镇一趟。她走进镇供销社英英的房子里,毫不隐瞒地把情况说给英英,让英英理解她,原谅她,而衷心祝福他们的和睦幸福。当第二天,小水回到家里帮伯伯韩文举拆洗衣服的时候,英英却将小水登门告错的事广为散布,便有船工顺河而下,来到铁匠铺里说知了麻子铁匠,麻子铁匠只叫了一声“天呀”!就昏死了过去。浆水灌醒,麻子就再不吃,亦不喝,痴呆呆地躺在炕上七天七夜。小水赶到铁匠铺,外爷就爬起来大声斥骂她,骂她没出息,骂她丢人,有什么值得去低三下四给英英赔情?骂罢却哭了。小水也哭,口口声声哭自己的娘,哭自己的爹。麻子铁匠反过来又劝小水,自此两天两夜还是不吃不喝,眼睁着,但绝口不提小水的事。到了第三天黄昏,麻子突然气色好转,能坐了起来,喊着肚饥,吃了四颗荷包蛋,只说这下要好了,半夜里突然从炕上跌下来,小水去扶时,他已经断了阳气。

  麻子一死,白石寨从此没了铁匠,东门口酒店里少了一位常客。旧社会,有敲更的老头从青石板街巷里走过,梆声使街坊人人安然;铁匠铺开张的时候,炉子的火是街巷长明的灯,贼是不到这里来的。现在,夜里十分安静,安静得使人可怕。黎明的时分,大人睡过了头,孩子更睡过了头,误了上学时间,孩子就嫌老师批评,执意这晌不去,大人拿了鸡毛掸子满街撵着追赶,这一家的女人就对那一家的女人说:“唉,这怪谁呢?麻子死了,听不见打铁声了,瞌睡就不得醒了!”麻子在世的时候,人们的心目中他只是个铁匠,麻子,一个没大没小爱喝酒爱说趣话的人,他一死,才懂得他活在世上的好处竟是那么多!他们送去了花圈,送去了金银箔纸糊成的“金山”、“银山”,八家十家联合一起买了六刀七刀火纸和三丈黑绸挽帐,保佑他灵魂升天。但是,麻子是没后人的,寨城里也没有一户亲戚,小水提议:将外爷送到仙游川去下葬,让他和小水的父母在一起,阴府里也有个照应。

  阴历七月,秋分那日,仙游川下来了一只梭子船,接麻子灵柩的是韩文举。小水在街坊女人的搀扶下,在外爷的灵堂前化了纸,祭了酒,又三磕六拜敬了铁匠铺的屋神,最后扑倒在街坊众人的面前,给上辈人、同辈人作揖致谢,一声长哭,随棺材到了州河岸上。

  梭子船上,是两岔镇船工组织的“响器班”,他们多年来在州河里吃水饭,差不多的人去过铁匠铺打扰过,吃过麻子的茶饭,喝过麻子的烈酒。麻子生前没有坐过他们的船,死了 


让他坐一次,他们给他吹唢呐,拉二胡,唱孝歌,使他快快乐乐地走过水路。小水则一身孝白,提了一篮子阴钱纸,一把接一把地撒在河面,那样子很单薄,很凄惨,让人看着鼻子就酸。但谁也没说出口,谁也在心里说:小水的命好苦,她为金狗操碎了心,又为金狗受尽了灾,她能登英英的家门说明内情,又这么撑着活下来,她是清白的,金狗也是清白的,外人的议论一定是瞎猜胡扯了!要不,硬硬朗朗的麻子怎么会一下子死去呢,这麻子心盛,八成是为外人侮辱小水的事,一口气窝在肚里死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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