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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作品集-第1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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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边哩,明日就给鸿鹏开回来机动船喽!”

  鸿鹏不哭了,小水却看见那夜空中突然发生了异变,原先青灰色的云雾骤然呈出一律的橘黄,橘黄里又渗透了土红,那红越来越重,且月亮的周围就显出了极宽的一个彩圈。

  小水叫了一声:“州河又要涨大水了吗?”

  那一年金狗去州城的时候,州河发了大水,前三四个晚上夜空就是这么变化的!

  她急急抱了鸿鹏下完石级,走到泊船的石湾窝,立石崖往下一望,湾窝里却没见了那只渡船!风在水面上回旋着,波光摇曳,空阔一片。小水惊叫了一声,慌忙下到泊船处,系船的绳子一头还套在一个石嘴上,绳子的另一头却断了,看看断处,是在石坎上磨断的。

  小水抱了鸿鹏忙在石湾窝上下寻找走失的船,风掀着浪泼闪过来,与黑黑的崖石相搏相噬,产生出一种细微的又是惊心动魄的音乐。木木之中,忽然有几声犬吠,由远及近,由小转大。小水看时,从上游苍茫迷离的沙滩上,一条狗一边对着河面叫,一边跑下来,她便不顾一切地锐叫:“狗子——狗子——”

  这时候,正是州河有史以来第二次更大洪水暴发的前五夜,夜深沉得恰到子时。

                              写毕于1986年4月。西安

                              改毕于1986年6月。户县 
 


 

 古堡

 
 
贾平凹作品集
 
 
  
目 录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贾平凹作品集
  
 
  
第一章
 
                    一

  商州东南多峰,××村便在天峰、地峰、人峰之间。三峰鼎立,夹一条白花花的庄河蛇行,庄河转弯抹角,万般作弄,硬使一峰归陕,一峰归豫,一峰归鄂。在归陕的河的这边,恰三峰正中处又有了第四峰,人称烛台。说是朝朝暮暮风起,三峰草木仰俯,烛台峰上则安静如室,掌烛光明,烛心活活似鸡心颤动。
  村人姓杂,野,多住石板房,朗日光照.满屋四射,逢雨却不漏,听雨声如炒爆豆,时天地弥漫,群峰便被云雾虚去,有鹰、狼、兔、狐哭嚎,声声凄厉犹从空降,村人便崇尚神明,每月忌日颇多:初一男不远行;十五身不动土:十七、二十一妇道人家不捏针线。犯之据说目生白障,行夜路被小鬼迷糊。村人唯孩子最金贵,说是童尿喝之可疗治百病.便常于盛夏中午,将孩子们轰往河湾潭里玩水,难免不边玩边撒尿。玩够了,一个个就精光光摆放在石板上晒太阳,然后再抱起脚来验证种源祖籍。说也奇怪,伸出的脚,小脚趾甲多半为不囫囵.分一大一小两瓣。这个说:“我是商州土著!”那个说:“我也是商州土著!”小半为趾甲完全的,便顿生羞耻,指着峰上的古堡.强辞夺理说道:“我不是商州土著,那峰上为什么有我们姓氏的古堡?!”众口不一,争嚷不休。
  古堡高筑在峰顶,皆二抬、四抬、八抬偌大石条,沿巉巉的崖角直垒而上。有的岌岌可危,临风则数人推之不动,又呈一种油腻.日里发黝黑漆光,已是百年物事了。石条缝里生出鸡骨头杂木.枯枝秃杆,鹰鹞便在那上面扑翻嘶打,抢夺窝巢,落下胶沾过似的硬羽,被村人拾去,插在自家中堂上“天地神尊位”龛的两边。
  那是过去的年月,山高皇帝远,乱世的土匪汇集在这鄂豫陕交界之地.骚扰村民,村中便有财主大户逃往峰顶,开石修堡.屯粮安身:如今孩子无知,却全然天真,借古昔的罪孽遗物以夸耀姓氏的英武,申辩祖籍,便不免争执不下,大打出手。各自家长就出面袒护,伤了和气,或指着天上红彤彤的太阳说天地良心.或吵吵闹闹去烛台峰九仙树下咬破中指发誓发咒。
  九仙树是千年古木,内中早已空朽,一边用石头帮砌,一边以木桩斜撑:上分九枝,枝枝却质类不同,人以为奇,便列为该村风脉神树。奇峰生有奇木,必然招有道教,但从峰下往上看,道观并不见,齐楞楞看着是一周最完整的石墙。墙有双层,极宽,外置女墙,设有了望孔,有枪眼。爬“之”字形石径上峰,低头进了堡子门洞,方是_合庭院,云绕亭柱,苔上台阶,甚是清净,观里有一老道,囚首垢面,却眼若星辰,气态高古。此道人“文革”中曾经还俗,娶一独眼老婆,前四年弃妻再度入观,又开始在青灯下吟诵《丹经》、《道德经》。老道手下还有三个小道士,皆蠢相,除习经外,便种菜,砍柴,挑水,扫除观院。他们背地里骂老道还过俗,身不洁净,无奈老道栖止观内先后三十余年,披览道教典籍,精通经义,亦懂得《易经》玄妙卦术,熟知地史艺文,三个小道士,也只好尊他为长。
  这道长每每见村里有来九仙树下起誓发咒的,便研墨洗笔,抄录《史记,商君列传》中的一则,感叹这一群商君后人!或者便不忍看那其中的老妪少妇、黄花闺女,木木的表情念一段“*******,*******”。此是道观门前一副石刻楹联,村人多不识字,识字的则视若天书,望之愕然。见老道只是吟念,便生恐慌,分散下山,恩怨不提。而孩子们禁不住好奇,早归于和好,怯怯地凑过去听老道说古今。
  这年夏天,孩子们却很少去河里玩水,也很少有机会去烛台峰道观,因为大人们都在传说,此地新来了麝,一只大得出奇的白麝。山里曾经是有过这野物,但有好多年已不再见,且从未有过白的。白麝的出现,人心惊慌,不时传闻这麝成精,能后腿直立,幻变成妇人,于荒草野径中摇手招人。或是某某媳妇夜多惊醒,言梦中有人破门而入强与交合,问其姓名,自称姓“麝”。风声很紧,孩子们就大惑不解,常静观山峰古堡和草木间,觅寻那怪物出现,稍有动静,锐声叫“麝!”大人围上山去,一无收获,便不许随便出门。一时称麝为凶兆。孩子们偏不能安分,又不可亲自探险,询问自己父亲,回答却是极不耐烦。
  “爹,真有一只白麝吗?”
  “你当心着!”
  “你是看见过吗?”
  “看见了你就没爹了!”
  “那,真是凶兆了?”
  “背你的矿!”
  孩子们就背矿了。做父亲的马虾一样弓腰在洞里边,挖出一块石头了,从胯下丢过来,孩子就捡在一个口袋里。捡得半袋,连拉带扯地出来,一出洞,人和袋一起倒在地上。一脸的汗泥,眼睛却盯着高高的山峰:那里会不会忽地出现白麝呢?
  孩子们是恨死这矿洞的。矿洞消耗了他们的欢乐,不能随便上山去听老道的古今,也不能去察访白麝的下落。心里说:矿洞再塌一次最好。
  先是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到处要大炼钢铁,村里任何破锅烂锁都上交了,眼睛就盯着烛台峰九仙树上悬挂的古钟。古钟被砸,鄂豫陕三省边界再不闻音律,道士呆若木鸡,朝暮立古堡上望万山之间鹰鹞来去,听满山草木似潮水悲嘶,扫叶焚香,向天呼号。后又有公家人来探矿,说此处有锑,掘坑挖洞,掏取一种乌黑的石头。石头掏出来了,突然宣布储藏量不大,国家不予投资,收兵回营。挖开的洞穴就被荒草埋了,里边住了狼,住了狐,秋天里便有一堆一堆的兽粪。一年,有小儿失踪,又在洞里寻得一堆噬过的血骨,和一只小儿的项圈,从此再也无人敢进。这二年,土地由私人分包,农民可以种粮,亦可务商从工,张家的老大就又在废洞里掏取锑矿。掏取有一麻袋两麻袋了,搭便车交售给县矿产公司,竞落得一大把钞票。张家老大一带头,跟随的便有许多家,这矿洞就越发掘得如鸡窝一般,动不动就垮了。结果各人皆重新凿洞采挖,能掏多少掏多少,做父亲的就让孩子当小工。
  爹又在洞里唤儿,声闷闷的。
  孩子便再一次爬进去,洞里潮湿湿的,壁上石块犬牙交错,那头就被碰了,起一个很大的包。爹催:“快些!快些!”孩子却在问:“爹,那白麝是成了精吗?”
  啪!爹照例是一个巴掌打过来。孩子眼前有一团金光,知道脸上留下一个汗泥的五指印。爹还要骂:“成精了吃了你!”
  孩子没有言传,背矿出来,小声骂一句:“吃了爹!”
  
                     二
  
  山上确实有一只怀了孕的白麝。是从湖北山麓逃过来的。它的丈夫在一次猎人焚山围猎时烧死了。于是,这白麝跋山涉水赶到了此地。
  白麝很快就分娩了。它在天峰古堡里打滚,嚎叫,拿头撞那石条,后来下身就涌出血来,染红了石头,也染红了石头缝中的茅拉子草。小麝终于生出来的,居然还是一对双胞胎:一雄一雌。
  这对小麝长得风快。有着它们父母的野性,体格发达,从不生病。它们喜欢天上的太阳,喜欢黑夜的星星,喜欢野草,清风,露水。在白麝带领下,它们跳石坎,上树桠,捕食那影子一般疾驰的灰毛兔子。
  一天,它们到山下觅食,突然,草丛里一道黄浪闪动,冲出了一只肥大的狗,迅雷不及掩耳地将雄麝扑倒。雄麝在地上发蔫不起,白麝和雌麝惊呆了,狗也惊呆了。四兽互相凝眸了半晌,同时扑去嘶咬,雄麝滚落到两丈外的坪子上。白麝吼叫了一吉.凌空过去压在了狗的身上,两者登时交作一团,黄白闪动;皆不出声,喘着粗气,各自听见了各自咬拔绒毛的嘶嘶声。猛地,白麝咬住了狗的脊梁,狗一声惨叫,被甩出去丈把远.翻起来没命地跑下山去了。
  
                     三

  这狗叫阿黄,是张家老二的养物。××村家家有狗,都剪了尾巴,便于在山林草丛疾奔,唯老二的狗留着尾,神彩英武。它凶狠如狼,却也殷勤驯服,听得懂老二的话,能看着老二的眼色行事。它跟着老二,撵过野兔,也扑过鹁鸽,没有一次不成功:这天意外地发现了麝,只说满可以叼着一只猎物突然出现在主人面前买好时,它却失败了,它脊梁上流着血跑下天峰,一直到烛台峰这边一片长满野苜蓿的地上,“汪汪汪”地把睡在那
  里的老二弄醒了。
  老二正睡得香甜,忽然被狗掀翻了遮在他脸上的草帽,就骂道:“狗东西,你吵什么呀?”再一睁眼,看见阿黄背上在淌血.一个鱼打挺就坐了起来。
  阿黄狂吠不已,头朝着天峰山上。
  老二疑惑地站起来,阿黄却就往前边跑去;跑出一段,回头来望,老二知道狗发现什么目标了,便随狗一直往天峰山上走去=黄麦菅草丛里,老二看见了被压倒的痕迹,低下身去,草丛里挂有麝毛。他立即眼放光采,抱住了阿黄叫道:“麝!麝出现了!阿黄,麝在哪儿?在哪儿?”阿黄却茫然汪汪。老二就方圆左右察看起来,眼睛如鹰一样尖锐。但是,一无所获!他掉头便往峰下跑,跑得气喘咻咻,直经过自己睡觉的野苜蓿地,到了那边一个矿洞口,大声喊:“哥,哥,阿黄咬住麝了!”
  矿洞里一阵嗡嗡声,一个人爬了出来,浑身泥土,眉目不清,强烈的日光刺激着,眼眯得如一细缝,却在问道:“老二,你说什么?”
  老二说:“你瞧,这是麝的毛,阿黄发现的,它们咬过一场。这麝果然在咱这一带哩!”
  张老大却并没过分的激动,嘴里“噢噢”的,朝草地那边的一泓泉走去。泉并不大,围绕着一圈猪耳朵草,太阳照得水面发温,草根下不时“噗噗”地散发出泡儿来。一只青蛙在里边养育了无数的蝌蚪,他拨拨水面,嘴凑近去一阵没死没活地狂饮。
  老二在嘴里嚼着篦篦芽草,嚼得稀烂了,敷在阿黄脊背的伤口上,眼睛就直溜溜看着哥哥。
  爹娘死得早,哥十二岁接的力,就是他和妹妹的父亲、母亲。兄妹三人,相依为命,家破是没破,日子却紧紧巴巴。冬天,单衣装上套子是棉;夏天,棉衣抽了套子是单。等到他们各自长大,有了力气,逢着土地承包,一身的苦力,舍得出。土地没有亏他们,家里的三个八斗瓮满得盖不了石板盖,特制了五格子板柜来装粮食。人穷了心思多,有粮了口气壮,哥哥便对他们说:“山里就是这么多地,咱把力出尽了,地把力也出尽了,粮食再高出一百二百,那是很难指望的。而钱却只有出的,没个人的,咱要寻门路抠钱哩!”哥哥就到那废洞里挖矿。废洞里有磷火,天一黑蓝莹莹地闪,村人没有一个不在唬他。等到矿挖出来,背篓背到公路上,又从河里摸鳖、石头底下捉螃蟹,送给过往汽车的司机,然后搭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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