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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作品集-第2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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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一场匪乱毁城中,有一户姓傅的兄弟分家过活。老大开着一片粮庄,家境
殷实,生有一个女儿,自小就请了教师在家授课。老二是做棉花生意的,高山顶上
不产棉花,从平川道廉价买了来山上贵卖,经年挑一个两头高翘的棉花笼担,一边
走一边喊:棉花,棉花!他为人诚实,性情却急,常常是听见叫卖声,某家的老妪
拿着铜钱出来了,他则已经走远,气得骂:这急死鬼,是逛城的还是做生意的?!
  生意做得并不好。遭狼灾的时候,粮庄的掌柜夜里拿着火铳守在城墙上,夫人
原本闭门睡觉,半夜里要解手,屋里是放着尿桶的,但她爱洁净,偏去后院厕所,
厕所的泄粪口对着院外,一只狼正从那里往里钻,一爪子就把她下身抓个稀巴烂,
失血过多便死了。闹起白朗,一队匪兵又在磨坊里轮奸了他的女儿,匪退后,邻居
的阿婆用烤热的鞋底焐女儿阴部,焐出一碗的精液。老二呢,匪退后再无踪影,活
不见人,死不见尸,街坊四邻都说要么被白朗拉走了,要么就被狼吃掉了,他的老
婆终不肯相信,总觉得丈夫还活着,会突然什么时晌就在门首喊:棉花,棉花!可
怜这老婆一双粽子小脚,走遍了方园沟沟岔岔,打问了所有见到的人,而且见庙就
进去烧香磕头。随着镇安城新建,她拖一儿一女也到了川道,川道里狼虽然比在山
顶的少,但狼仍然在大白天里就会碰着,而且装狗扮人,受迷惑了几次。母子三人
听说一个山头上还是有着一个庙的,又去祷告,雨天里穿过了一片苞谷地,苞谷叶
的齿边撕拉着他们的脸和胳膊,雨再沿着叶尖滴落到伤口上,火辣辣地疼痛。她让
女儿走到前边,手里紧握着一根木棒,不断地叮咛端端走,不要走散,而背在背上
的小儿,是用布带子系了三道和自己捆在一起的,还是害怕狼从后边将小儿抓走,
便让小儿的一双脚尽量往前伸,她能双手拉着。泥在草鞋上粘成了大坨,走一步十
分艰难,女儿的鞋很快就陷在泥里拔不出来,丢失了,虽然母亲不停地骂着走快点,
女儿仍是要停下抓痒着满是黄水疮的脑袋,并弯下腰从地上拔着刺蝶菜往口里塞,
嘴角就流下绿的汁水来。她或许是饿得厉害,咬嚼声特别大,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对
面的地塄上已经站着了一只狼,狼也在咬嚼着,嘴大得像瓢,张合有些错位。做母
亲的锐叫了一声,女儿抬头看见了暮色中灼灼的两团绿光,她们立时站定,谁也不
再说话,嘴里的咬嚼声也停止了。人与狼在苞谷地里目光相持了半个时晌,松软的
泥土里,妇人的脚深深陷下去,身子明显地矮了,而脸色开始发红,眼睛也发红,
红得有了酱辣子色,披散的头发呼呼呼地竖起来了,没有风,但趴在背上的儿子听
得见摇曳中的铮泠泠铜音。一声响动,接着恶臭难闻,狼拉下了一道稀粪,或许狼
被妇人竖起的头发吓呆了,或许狼本身在病着,拉下了稀粪就坐在地上,然后又站
起来,拖着泥乎乎的尾巴走掉了。
  也就在这个晚上,他们在寺庙里遇见了老县城的一个邻居,邻居也是来为失散
的家人祈祷的,邻居告诉说:“棉花担死了”。棉花担是丈夫的绰号,妇人立即说:
你吓我,你别吓着我!邻居说这是真的,稷甲岭的山口上,匪徒们在树上捆绑了二
百多人,杀是没有杀的,留下来专要喂狼,狼就去吃了乳房和股部,也有挖出心肺
吃了的,棉花担的个头大,脖子上的一道绳索绑得很紧,那颗头还在树上,脖子以
下却什么也没有了。“这是我看见了的,”邻居说,“这是他的命,他生就了短眉
目长是短寿相啊,你得恨他,恨他把你抛在半路上!”妇人喉咙里咕噜噜一阵响,
一股黑血喷口而出,女儿看见了空中一个红的蝴蝶在飞,蝴蝶落在了寺庙的石头墙
上,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母亲的头就砸着了她的脚,她叫了一声“娘!”娘的眼
睛全然是白眼睛。 
 


 
贾平凹作品集
  
 
  
第二章
 
  (……蝴蝶落在了寺庙的石头墙上,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母亲的头就砸着了
她的脚,她叫了一声“娘!”娘的眼睛全然是白眼睛。)
  匪乱和狼灾毁灭了一个县城,而其中的某个家庭遭受了悲惨的命运,翻开商州
南部各县的志书,这样的例子几乎随处可找。从上个世纪一直到本世纪初的三四十
年,商州大的匪乱不下几十次,而每一次匪乱中狼却起着极大的祸害,那些旧的匪
首魔头随着新的匪首魔头的兴起而渐渐被人遗忘,但狼的野蛮、凶残,对血肉的追
逐却不断地像钉子一样在人们的意识里一寸一寸往深处钻。它们的恶名就这样昭著
着。我曾经三次去过商州,曾一个夜里正坐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吃晚饭,村口有人
喊:“狼来了!”院子里的人全都扔下碗站了起来,院门哐啷关了,一人多高的山
墙上的窗子也下了横杠。当全家人都进了堂屋,主人疑惑道:“真的狼来了?好多
年狼没有进过村呀?!”掮了一把明晃晃的柴刀走了出去,果然最后落实到狼并没
有来到村里。虽然那是一场虚惊,却如同在城市里谁突然呼叫地震了一样,必然就
出现人群的混乱。而至今在所有的人家,孩子哭闹,大人们依然在嘿唬:再哭,狼
就来了!哭声立即戛然而止,虽然这孩子没有见过狼,长大到老,一辈子也可能再
难看到狼。
  那个妇人,继续补充故事的材料吧:妇人到底是气绝了,但她的女儿和儿子却
艰难地活了下来。女儿是被在寺庙里遇见的那个邻居收养的,不久就随养父做生意
去了省城,这女儿是真正享了福了。儿子是没人管的,但在流浪中一天天野长,最
终竟成了一名猎人。商州的猎人春夏秋冬都要头剃得精光,扎着裹腿,蹬着麻鞋,
黑粗布的对襟袄虽有纽扣偏是不扣,用一条腰带勒着,腰带是丈二长的白绒线织的。
背着猎枪,牵着猎狗。狗当然是土狗,头要小,腰要细,腿特别地长,自幼就割断
了尾巴,模样黑丑如鬼。这猎人打了一辈子野物,在儿子出生的时候,他用一百只
狼的前胸皮毛连缀成了一张特大的褥子,把五尺宽八尺长的土炕铺满又一直铺到炕
地。儿子五岁起,他就带着出猎了,教小家伙亲自剥狼皮,一双嫩手伸进热腾腾的
被剥开的狼腔子里往外掏肠子,让血桃花一般地溅落在脸上。儿子见风似长,已经
比父亲更为英武,成了商州捕狼队的队长。捕狼队最多时上百人,他们经年累月,
走州过县,身上有一种凶煞之气,所到之处,野物要么闻风而逃,要么纠集报复,
演出了一幕幕壮烈又有趣的故事在民间传颂。地方政府从未投资给过捕狼队,捕狼
队却有吃有喝,各个富有,且应运出现了许多熟皮货店,养活了众多的人,甚至于
商州城里还开办了一家狼毫毛笔厂,别处的狼毫笔厂都用的是黄鼠狼的毛,而他们
绝对是真正的狼毫,生意自然更为兴旺。
  但是,英武的猎手在他四十二岁的时候,狼是越来越少了,捕狼队一次次削减
人员,以至于连他们也很难再见到狼了。翌年的冬天,州行署颁布了关于保护野生
动物禁止捕杀狼的条例,捕狼队自然而然解散,据说狼毫笔厂也随之关门。捕狼队
的队长,最后接受的任务是协助收缴散落在全商州的猎户的猎枪,普查全商州还存
在的狼数。在收缴猎枪的过程中,差不多他和所有的猎户都发生过口角。收缴最后
的一杆枪是在七里峡沟,天下着雨,石板房上丁丁当当响了一夜,他在烧热的石板
炕上做了一个梦:数百只狼围住了他,与他谋皮,语气温柔,喋喋不休,而且都爱
嗔似的在他的手背上点一下趾头,但数百次在一个部位点,他手背的肉就烂了,白
生生的骨头露出来,他惊醒了,出了一身汗。奇怪的是也就在他做梦的时候,这家
被收缴了猎枪的主人黎明去泉里舀水,泉后的崖畔上坐着一只狼,这是一只年轻美
丽的母狼,把泉水当成了一面镜子,用爪子梳理着身上的毛。主人立即俯趴在地,
做出端枪的姿势,但主人的手里已没有了枪,是挑水的扁担,狼就扑了过来。狼的
想法是张开血盆大口将人的脑袋囫囵吞下,但脑袋却只抵到口腔的深处,最后猎户
将狼拥挤在了崖根,直到狼窒息而死,人也因失血过多死去。他含泪下葬了这个猎
户人,将那张狼皮剥下背在身上普查了半年。
  这狼皮做了他外出的被褥,每到一处铺了,御寒,隔潮,但却常常在睡梦中周
身扎痒,起身看看,狼毛是起来的。他起先并没有在意,以为是皮子没有熟的缘
故,可每每有什么事情发生,狼毛就起来了,你无法用手扑摩下去。当那一回,
他终于将他暗恋的女人邀请上了狼皮,他失败了,他才明白自己原来这般地无能,
等女人哭着永远地跑去,狼毛也全开了,坚硬如麦芒。他捶打着狼皮,却并没有
最后扔掉狼皮。从此每个夜里,他都要从狼皮上醒过来几次,在风清月明之下,往
事成了再嚼也嚼不尽的一份干粮,一颗颗发涩的泪水就悄然落下。
  又是半年过去了,行署的生态环境保护委员会的组成人员花名册上有着他的大
名,他却并没有去州城,人们看到的傅山,领着条狗,独自在官路边的一个小店里
吃酒。
  “队长,队长!”叫队长他是不吭声的,铁青的脑袋上一双耳朵又尖又耸,而
且高过了眉梢;叫他傅山的时候,那三个指头捏着的酒杯停在空中,耳朵在动着,
但脸还是不肯转过来。他的酒量大,饭量更大,高高垒起一大碟的萝卜馅包子呼呼
啦啦就没有了。狗却在桌子下捉苍蝇,叭,一巴掌拍在桌后的墙上,墙上落着的不
是苍蝇,是一枚钉子,气得骂:汪,汪!隔壁的饭店里有了吵吵嚷嚷的声音,那边
一乱,就有人跑过来说,傅山,傅山,又是疤子脸来起事了!傅山还是不动,酒洒
在了桌子上,他俯下头去吱地吸了,狗开始卧下来身子拉得长长的。人们请不动傅
山,隔壁就一阵砰砰啪啪碗碟破碎响,看热闹的哇的一声喊着四处逃散,傅山倾着
身子过来了,他走路始终是前倾着身子,进门说:“莫非是狼来了?”
  八仙桌前,一个脸上有着疤痕的瘦子蹴在凳子上,面前是掌柜摆了的酒与肉,
他并不吃,用手将一把浓鼻涕抹在凳子腿上,拍着自己的脸在说:“屈掌柜,我讨
不来账是不是嫌我长得不好看?兄弟这脸是挨过一刀哇,就是讨账时被砍的!我今
日讨不来,是不是明日再来?”
  傅山坐在桌子对面,狗的前爪也搭在了桌沿。傅山说:“你是来讨账的,不至
于来丧人家的摊子吧?”
  疤子脸说:“哟,这是谁?!”傅山一拳打过去,那人从凳子上跌下去,还未
回过神儿,但见一个影子从桌那边飘过了桌这边,自个脑袋就被按在了砖地上。脑
袋是按死了,身子还活得厉害。傅山叫着:“狗日的到雄耳川耍凶了!拿刀来,把
这头给卸了!”疤子脸的牙磕着砖地,连声叫:“大哥大哥!”傅山说:“我没你
大!”疤子脸说:“队长,傅山队长!”傅山说:“你还知道我的名字?”手松开
来,疤子脸趴着磕头,说:“谁不认得你,谁是眼窝瞎了!”站起来倒了酒要敬傅
山,傅山不接他的酒:“掌柜的,欠别人的钱就筹着给别人还,免得让谁害骚地方!”
转身顺门就走,众人啪啪地鼓掌。
  “傅山到底是猎人哇!”“他也不算做是猎人了吧?”
  狗原本在碗碟的碎片里噙着了一根骨头,啃得涎水长流,见主人已经出门去了,
一下子丢了骨头,将那一卷狼皮叼住,四蹄轻快地跟着跑,像管家婆子,又像是跟
班。有人叹了一声“这狗东西富贵”,从此狗就有了个很温馨的名字。
  但是,谁能料得到,那些曾经作过猎户的人家,竟慢慢传染上了一种病,病十
分地怪异,先是精神萎靡,浑身乏力,视力减退,再就是脚脖子手脖子发麻,日渐
枯瘦。其中一个最严重的姓焦的人去医院求诊,医生也说不清这是害了什么病,怀
疑是出过重力或生活条件不好,他说:没出过重力呀,已经不钻山打猎了,耕地嘛
基本靠牛,点灯嘛基本靠油。“还有呢,”医生说,“那以后最好不要和老婆同房。”
他说这怎么行,不住在房里住哪儿。医生知道他听岔了,再说:“不要性交。”他
倒躁了:我爷姓焦,我爹姓焦,我为什么就不能姓焦了?!医生只好说了粗话,问
他是不是××过度?他低了声说:以前我是猎人,××基本靠手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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