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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作品集-第2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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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不是××过度?他低了声说:以前我是猎人,××基本靠手哩。医生噢了一声
便不再问了。这个人后来是死了,身子萎缩得只有四五岁孩子那么大小了。消息传
开,傅山也发觉自己的脚脖子发软,但傅山是何等角色,他不敢把他的感觉告知任
何人,只在月明星稀的晚上,独自一人默默地来到银花河边,遥望着雾蒙蒙的对岸,
一股风清晰地传送过来野兽的腥臊味,他知道在那边树林中是有一只狼了。果然这
狼开始走出了林子在一片月光下嗥叫,叫得舒缓悠长。傅山是听得懂狼语的,那狼
的叫声翻译过来,是:母狼,母狼,你在哪儿?作为猎人,傅山感到了莫大的羞愧,
因为那只狼分明已经看见了他,而且竟做出跛腿的情状,一瘸一瘸走了十多米远,
然后就兜着圈子撒欢来调戏他。傅山是没有带枪的,这时候他的脚脖子极度发软而
支持不住,跌坐在了河滩上。
十天后,傅山终于再次穿起了猎装,背着那杆用狼血涂抹过的猎枪,当然还有
富贵,出了门。他的行李非常简单,口袋里只有钱和一张留着未婚女人经血护身纸
符,再就是捆成了一卷的那张狼皮。他来到了老县城池子,他要再次去一趟商州真
正的狼窝看看。
贾平凹作品集
第三章
(……他来到了老县城池子,他要再次去一趟商州真正的狼窝看看。)
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傅山在老城池外的苍野里逆风行走,风吹得腰带掉下来
了一头,富贵的毛全皱卷开来,斜着身子在荆棘丛中颤着疾跑。时间是一九九八年
的三月十七日,天上的积云压得很低,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危险。高山顶上并不是什
么都长得高大,除了城池里的那棵白果树,差不多的树长到一人多高就开始分桠,
十年数十年地悠着劲儿长,长得都是些侏儒木。荆棘全部都是铁锈色,皮皱得如鸡
腿,在风里摇曳着铜音。富贵翘起了细腿撒尿,尿射得很高,风又吹来一片雨而落
在它的脸上。傅山看着风和流云水一样从一个丘堆上翻上去卷下来,又翻上去卷下
来,身边的荆棘上挂着一撮狼毛,往前走,又是一撮狼毛。从毛的颜色和屈卷的程
度上,傅山知道这是狼很久以前的遗物了。他仰起头来,张着并不大的嘴,呆呆地
看着天上的一疙瘩云。
傅山的到来,在寂静的春天里,使旧城池子的九户山民欢呼跳跃,他们以最隆
重的礼节欢迎他,让他坐在炕上,摆上炕桌,将自家烧制的苞谷酒一碗一碗筛着给
他喝,然后在石臼里砸洋芋粑粑。傅山是满意于自己的粗矮身体的,他有一张粗糙
发黑的四方脸,有整个下巴硬似鞋刷的胡茬,还有榔头一样结实的但冬夏出汗总是
臭哄哄的脚,却遗憾的是没有一张能塞进一个拳头的四方嘴,这是他归结于自己命
运不好的根本原因。他一连喝下五碗烧酒,阴郁之气没有使他立即兴奋起来,反倒
整个脸色阴沉铁青,在山民的歌功颂德中两条皱纹越来越深,脑袋垂下,愈发沉默
不语。两只老鼠分别从屋梁上掉下来,不偏不倚落在桌子上,竟将酒碗砸翻了。老
鼠是因主人抽烟喝酒而也上了烟酒之瘾,趴在木梁上吸烟酒之味时一时失足掉下的。
他用筷子死死夹住了一只老鼠,在桌面上捣着,捣着,直捣得老鼠的小脑袋破裂了。
这时候,孩子们却趁机把他的麻鞋穿上,麻鞋大,是套在孩子的鞋上的,并且要抱
了猎枪去出门。他一把抓住了枪,唬着眼问:树上落着十只鸟,打下一只,还有几
只?孩子们说:九只!他端枪朝窗外叭地放个脆响,窗外的白果树上一群麻雀应声
起飞,在空中兜了几个圈子,又一下子被另一处的树林子吸引去,而两只麻雀随之
跌下。富贵却在空中一连串地翻腾,一个嘴角分别接叼住了一只。孩子们一片欢呼:
神枪手!神枪手!他却趴在窗台上哼了一声,想起了当年上万只狼怎样来毁灭了这
座县城,怨恨着北门外数千只狼一齐怒吼,叠罗汉一样从城墙根往上攀,却怎么能
疏忽了不去照管东门口,以致使另一个狼群袭击了城呢?生不逢时,自己没有遇上
那个年月,如今是一位英雄般的神枪手了,却只能打这些叽叽喳喳的麻雀!
傅山的到来当然也传到了大熊猫保护和繁殖基地,主任施德同志来邀请他。这
个秃了顶,戴着深度近视镜的科学家与傅山有过交情,基地筹建的时候,捕狼队在
这里居住过一段时间,曾将二十条狼打死后一溜儿挂在基地的篱笆上,以致数年里
狼不敢再光临。施德见着了傅山,呼叫着举了双手,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因为傅山
以前和他握手时像钳子,疼得他龇牙咧嘴傅山还是握着,而且不停地摇动,但这回
傅山并没有伸出手来,脚下拌蒜似的已经酒醉了。
傅山在城池外的河里帮山民提水,发现了河底上有着一杆枪的,但伸手从水里
捞上来的却是一根老鹳草,再看河底,河底里还是有一杆枪的,又去捞,没有了老
鹳草,一条黑脊梁的鱼游走了。河滩上是一丛丛开着白花的狼牙棘刺,他知道那是
死去的狼群的灵魂还纠缠在这里。
“你醉了,队长!”施德拉着他走,他还盯着河底。
“是有一杆枪的。”傅山说,深深吸了一口这山林河川里的空气,“我没醉,
我还能喝哩!”施德看着傅山,发觉他是有点老了,他放了一个屁,声音没有以前
干脆。
在施德的房子里,施德还是拿出了保存了三年的泸州老窖,又将一包干辣椒用
油锅炸了让他下酒,猎人嗜好的就是这两样东西。但施德自己并没有喝,也没有陪
着傅山划拳,因为基地惟一饲养的那只大熊猫要生产了,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早
在大熊猫进入临产期的前三天,州城里的专员特意打来电话,要求随时把大熊猫的
生产状况汇报行署,一定要确保世界级的活化石母子平安。施德是专家,是主任,
是中共党员,是拿政府津贴的,他明白任何工作都有着政治。
傅山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喝酒,麻鞋脱下来,臭哄哄的脚气和酒味弥漫在房间里。
到了半夜,富贵也昏昏欲睡地趴在那里,他站起来,觉得要去解手,摇摇晃晃到了
厕所。第一次到基地来的时候,他在这厕所里解过手,一泡尿冲得一米外的一窝蛆
七零八落,现在遮遮掩掩立在那里,尿却淋湿了鞋面,他靠在墙上,有许多话要对
施德说,但施德并没有来。望着院子里有人急急跑过,而从右边花墙透过一片灯光,
他知道他们还在那边的产房里忙活,不禁想起了以前看过的革命样板戏,主角们往
往要走到一棵挺拔的树下,站住,开始抒发豪言壮语。自个笑了一声,掖着怀也踅
去了大熊猫产房,方明白了世上还有另外足以惊心动魄的事情,酒醉也随之清醒。
第二天的中午十二点,大熊猫生下来了一只老鼠般大的幼崽,但大熊猫几乎在
同时死去,紧接着幼崽也死了。大熊猫母子都死去了,剩下了一群满腹学问的专家。
这一天里,基地笼罩在一片悲伤气氛中,天上的云块支零破碎,沉下来粘着草,围
着树,在台阶根溜着走,似乎它的毛绒绒也能握得住。科学家们都张着嘴,嘴唇上
胡茬杂乱,哭不出声而泪流满面。施德两个小时坐在地上不起来也不说话,脸色和
土一个颜色,简直像一个饿死的鬼了。傅山没有料到人的生产如拉一泡屎一样的顺
当,大熊猫却如此的艰难,更没见过这些曾令他神秘又敬畏的科学家竟是这般可怜
可笑,如丧了考妣一样呼天抢地地悲恸!他拉起了施德,但没有什么话来安慰朋友,
只拖着施德到基地的院外来散心,不远处是一个巨型拳头状的石岗,石岗上顶着一
座残破的山神庙,“你吃酸枣不?”他指着石岗角的一株野枣树说,树梢上有一颗
干瘪了的酸枣。
他双臂挂在崖角上努力用脚去蹬摇野枣树,将酸枣弄到手了,施德却并不吃。
“我安慰你,谁又给我说句宽心的话?”他有些生气了。
“你毕竟还有狼呀!我呢,实指望着能生下一个崽来,基地就建功立业了,…
…可现在连个本儿都没有了!”“南宫山上的狼再没有下来过吗?”
“没有。”施德应着,却又补充了一句,说是九户山民倒是反映过,在张贴禁
止捕狼条例的那日,贴布告的大石头前,突然涌集了许多动物,有狼,有狐,有山
羊和野猪,还有山鸡、松鼠和蛇,又跳又叫,甚至疯狂交配。第二天里,人们在池
塘里发现了大片大片青蛙产下的卵团,而蚂蚁窝里也是白花花一层蚂蚁蛋。它们是
成了精了,在度狂欢节了?!但从那以后就再没见过狼了。
两个人都笑了一下,笑得苦苦的,傅山就别转了头向城池东边的南宫山上眺望。
南宫山上其实早已没了宫,山上云层裂开了一条缝,有阳光斜斜照下来,山峦如佛
出世,呈现了一派光明,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时候,主峦的一道石梁脊上正
站着一只狼。
施德主任先并未注意到那是一只狼,还以为是一棵树一块石头,傅山却激动得
叫了一声。这只狼衬在天幕上,腰身非常细长,面南而立,扫帚一般的长尾搭在一
块石头上。他立即认出那是十一号狼,是普查的狼群里最健壮也最艳乍的一只狼,
却不明白这只狼普查时是在百里外的大顺山上,怎么竟在这里出现?!
狼之十一号高扬了脖子嗥叫起来,声音锐而干,音节里应该算是高八度的,而
且一长一短,又一长一短,如山地人的呼喊:喂——根保!“这是在发情!”傅山
说。果然另一只狼遂在石梁脊左边的一棵树下出现了,然后十一号狼向那只狼跑去,
弓着身子,四蹄轻巧,两狼靠近,尾巴都翘起来,像高举了鸡毛掸子,欢乐地舞蹈。
“那一只是四号狼。”傅山说。
跟随的富贵汪汪地吠了起来,声巨如豹,而且前爪在地上使劲刨土,傅山只好
用双腿死死地夹住它。
狼依然在舞蹈着。
“大熊猫如果有狼这种发情就好了。”施德说,“你瞧,有狼就有猎人呀,没
有大熊猫了我还算什么大熊猫专家?”
傅山眼里的光芒渐渐地消褪了,他端起了枪,向空中鸣放了三下。
贾平凹作品集
第四章
(……傅山眼里的光芒渐渐地消褪了,他端起了枪,向空中鸣放了三下。)
其实,我说的故事,正是与我有着剥也剥不开的血缘关系。我在我以前的作品
里写下了许多商州的人和事,包括了家属和众多的老亲世故,但我遗漏了我的外爷。
我的外爷的父亲,也就是我的老老外爷,在那一次匪乱和狼灾中失踪了,是死于匪
或是死于狼,老老外婆咽了气后就不了了之。大名叫顺成的那个老城池的邻居领走
了我的奶奶,舅爷长大成为了猎户。
生活原本是堆积了一大堆的日子,看似在停滞着,风云不起,水波不兴,实际
上它以它的规律在暗中运动,人就在其中活着,两个家庭就这样繁衍开来,如一棵
野草,分蘖了又分蘖,已经是蓬蓬的一大丛了。舅爷娶妻生子,生下了我的舅舅,
我的奶奶在西京城里出嫁到了钱家生下了我的父亲,再是有了我这个孙子。母亲在
我六岁的那年回去过一次商州,以奶奶的遗嘱寻找到了她的娘家人,但从那以后,
母亲再没有回去过,我依然也不认识还在商州的那些农民亲戚,可留在记忆中始终
有母亲讲过的关于两个家族的故事。也是母亲那次回商州,知道了舅舅这一辈的状
况,说是我的舅舅在七岁时的收麦天里,舅奶领着他去田里割麦,人已经是很累了,
又饥又渴,正坐在麦捆子上揭了瓦饭罐盖儿吃拌汤,听见了有人在哭。那是一种很
悲恸的女人哭声,舅奶就放下饭罐过去察看,竟是一只狼坐在麦田的土渠里哭嚎,
它是抵着渠底哭嚎的,见舅奶走近,一下子跃起来将她扑倒了。舅舅听见舅奶叫了
一声“我儿……”跑近看见了狼的身下压着亲娘,亲娘的头发已经被狼撕下了髻,
一撮头发连着头皮的血肉挂在一丛酸枣棘上。舅舅并没有吓晕,也没有撒脚逃跑,
跳下土壕双手抓住了狼的尾巴,舅舅说:“不要吃我娘,狼,不要吃我娘!”狼回
过头来,看着我的舅舅,三角白眼里射着光,狼真地就不再咬他的母亲,半尺长的
舌头伸出来舔舔嘴角,嘴角突然掀起,露出锥子一样的牙,呼哧一口却叼起了他的
后颈就走。舅奶清醒过来,见舅舅被狼叼走,大声疾呼,那天舅爷出猎了并不在家,
远近的村人举着木棒、铁锨撵了来,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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