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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作品集-第2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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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大家紧张得满头大汗,一直蹲在门口的姓黄的专家有些虚脱,坐在了地上,脸
色蜡黄。
  十点三十八分。施德端着葡萄糖液体和ATP 能量合剂喂后。后努力而艰难地吃
着。
  十点五十分。后呈卧趴姿势,头部斜抵在地上。如果难产时间过长的话,胎儿
在子宫里受挤后就有生命危险。施德和那姓黄的叽咕了几句,遂决定:打催产素!
  十点五十五分,打催产素,黄专家持针注射,动手轻快,后没有被惊扰。
  十一点十三分。后头部抵着铁栏杆,即又焦躁不安地抵着墙壁。
  十一点三十分。呵,令人振奋的时刻到来了,后站在那里,两条后腿向里一蹬,
用力!用力!再用力!
  一个小东西出现在阴部,但又缩了回去。施德脸一下子土色,双手握拳叭叭地
响。
  十一点三十三分。后再次将头抵在地上,又是后腿向里蹬,用力呵,用力,对,
再用一把力!噗地一声,一个稚嫩的生命终于出世,幼仔滑落在地。他确实太小了,
一只老鼠那么大。后迅速转过身来,用嘴巴衔起仔儿,朝着我们紧走了几步,却一
下子趴在地上。
  大熊猫仔的出世并没有像人出生时的一派啼哭,我看见的是它掀动了鼻翼,有
一种笑的模样,这种笑使我诧异,还未解开迷惑,大熊猫就死了,紧接着大熊猫仔
也死去了,它的笑原来是一种嘲弄,要证明它的出世是来催促大熊猫之死的。事情
发展得相当突然,犹如夜晚里的一道闪电,强烈地照亮了一切,但随之黑夜更加黑
暗。
  大熊猫死了,留下来的是一群研究大熊猫的专家。
  基地里悲凉一片。我散落了那一沓记录着生产过程的稿纸,提着照相机站在屋
檐下,偌大的院子陡然间旋转开来,像推动着的大的磨盘。大熊猫黑白两色的躯体
僵硬在产房的门槛上。天空上开始有了一团铅色的云,我疑心大熊猫的灵魂已经飘
走了。厨房里蒸出来的馒头放在案上冒着热气,最后变凉,只有那只叫富贵的细狗
叼着一根骨头在院中跑动,肆无忌惮地把一条后腿搭在树上撒尿。施德由一位光着
头的猎人陪着,猎人后来去了山民家背来了许多熟洋芋,在石臼里捣粑粑,木槌沉
重而迟缓。姓黄的专家穿着宽大的衣服,身子突然瘦得那般单薄,竟唱了什么曲子,
一边唱一边来回小跑,像是乡间奠祭的冥器中的纸人。
  女愁逛,男愁唱,我担心他要疯了,他果然就疯了,仰天地笑,笑,笑着笑着
嚎啕大哭,和前来看热闹的九户山民发生了殴斗,甚至将刚刚剥杀的大熊猫皮裹着
自己的裸体,使黑而青的生殖器垂吊在了外边。跟随着黄专家的是他的同志,他们
搂抱着他,但搂抱不住,就不停地用一块破布去遮盖他的生殖器,说:死了就死了,
不是有了克隆了吗,还可以克隆嘛,你还可以继续是你的专家嘛!黄专家是施德的
助手,数十天伺候大熊猫,熬得眼圈发黑,我曾戏谑他:再伺候下去,你也就成了
大熊猫了!他说他哪里有大熊猫贵气,他娘生他的时候是生在磨道里的,拉磨的驴
粪沾了他一身。“大熊猫生产这么艰难,我真恨不得去替了它!”施德介绍,黄专
家现在的职称还是个副研究员,他这次一直参与大熊猫的受孕、生育整个过程,就
是满怀希望地要以这次成果申报研究员职称的。现在他疯了,大家将黄专家压倒在
地上解下了大熊猫皮,而把他的衣服强行给他穿上。施德就不敢再让黄专家单独居
住,让黄专家到他的房间。这样,一直住在施德专家房间的那个猎人搬进了招待所
我的房子来。 
 


 

 贾平凹作品集
  
 
  
第六章
 
  (……施德就不敢再让黄专家单独居住,让黄专家到他的房间。这样,一直住
在施德专家房间的那个猎人搬进了招待所我的房子来。)
  招待所其实是一间仓库改造而成的,里边放有五张床铺,我一直未能同猎人说
过话,他进来后给我笑笑,把猎枪挂在墙上的木橛上,而紧接着是那条狗叼着一卷
狼皮进来,狼皮放在床上,它竟后腿着地直起身子,两个前腿拱了向狼皮作揖,呼
哧呼哧像说着什么话。猎人一挥手,狗转身出去了。他打开狼皮,坐上去靠着墙就
呼呼入睡了。他和狗的怪异令我大为吃惊。月光明晃晃从窗子里照进来,狼皮的四
蹄扑撒着垂吊在床边,龇牙咧嘴的狼头搭在床头。我端详着猎人,他浓眉大鼻,腮
帮子有些大,嘴巴却小而红润,模样就有些滑稽,尤其两条腿是非常粗短的,腿根
部显得臃肿,你无法想象这样的胖腿为何能成为一个猎人。猎人靠了墙张嘴发动酣
声,似乎喉咙里一直有痰,一拉一送阻碍着呼吸。“喂,喂,”我叫了几声,想让
他躺下睡好,那痰或许就顺了,但他始终没有动,酣声如滚雷一般,而且还时不时
吹气。远远的院子那头,施德房间里传来黄专家的狂笑和哭骂,门外的富贵叫了两
下。突然间,安静下来,猎人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瞧见我还坐在月光下的床上,一
脸的疑惑。
  “同志没睡?”他说,“我打酣声了?!”“不,是我睡不着。”我说,“现
在才四点,你就醒了。”“狼毛起来啦!”“狼毛?!”他告诉我是狼毛把他扎
醒的,“你瞧瞧,瞧瞧!”月光虽亮,但我看不出狼皮的变化。他拉开了电灯,狼
皮上的金黄色的一道道脊毛真的直竖着。人在惊恐中头发会竖的,但狼死亡之后
的灵魂是飘走了的,剥下的狼皮上的毛怎么还会竖?“你吃过驴鞭吗,干驴鞭用
温水泡了,它会胀起来横担在盆子沿的,”他说,“狼毛起来肯定是有什么事的!”
他原本怪异,又说出这种话来,我就有些骇然了,立即下床穿鞋竟把鞋穿反。
  “你怎么啦?”
  “我……”“你睡吧,睡吧。”我怎么能睡下去呢,他越是平静地待我,我越
是害怕,都有些变脸失色了。他进来拍了拍我的肩,就叫“富贵,富贵!”富贵从
门外钻进来,说了三声:汪!汪!汪!他跳转身就把墙上的猎枪提在了手里,匆匆
出门了。足足过了十多分钟,他回来了,说:“没事,没事,是七号八号狼迁徙呢。”
“狼迁徙?”
  “它们原本就不在这里,到大青崖来可能是为了大熊猫吧,大熊猫一死,它们
就该回大顺山了。”我更迷怔,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忽然想起行署专员告诉的关
于十五只狼的事,有必要问问眼前的这位猎人说什么七号狼八号狼的,他会不会也
能知道那十五只狼?但猎人已经咯噔拉灭了灯,房间里重新是柔柔的月光,“睡吧
睡吧,折腾得你半夜没有睡好。”人靠坐在墙上,脑袋勾了下来。我当然躺下,依
然是没有睡意,思绪竟又溜到了西京,心里一时害起烦闷,院子里却又出现了脚步
声,是那个黄专家在唱:为王的坐椅子屁股朝后,为的是把肚子放在前头,走一步
退两步全当没走,吃一斗屙十升屙出了过头……下边的唱声突然被捂了嘴,言语含
糊不清,接着是施德在低声训斥:“进屋去,进屋,大家都睡了你唱什么呀!?”
  我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是猎人发出来的。
  “你没有睡着吗?”
  “他真的是疯了。”“大熊猫戏弄了他,原本可以从此当研究员的,现在全完
了……这怕也是他的命。”“……有狼就该有猎人吧,有大熊猫就该有专家吧,可
你成猎人了却没有了狼,成专家了大熊猫却死了,这是命吗?”
  “人干什么生来就是干什么的呢,这比如有了家,家里买了一张桌子,因为桌
子得有一把茶壶,你去街上商店买了茶壶,有了茶壶就得有喝茶的杯子,便又去商
店再买杯子,是这个理吧。现在茶壶打碎了,没有了,茶杯当然不能盛茶水了。上
天造人是世上需要干什么的就造出你来干什么的。”我为我的一时发挥而得意着,
猎人却明显地神情黯淡了,他斜撑了身子点着了一支烟吸,吸得很狠,最后把烟蒂
丢弃在地上。
  烟蒂还燃着,发出难闻的呛味,他翻下床去,我只说他要踩灭那烟蒂,却蹴在
那里在带来的皮囊中摸出一瓶酒来,用牙咬掉了瓶盖,自己喝下一口,擦擦瓶口递
给了我:“睡不着了,咱们喝酒吧。”我喝了一口,递给他,他喝了又递给我。
“你不像个城里人!”这是他对我最大的夸奖。我笑了:“是吗?羊肉就是因为有
膻味才是羊肉,你却说:这羊肉好,没膻味!”他嘎嘎地大笑,指着我说:“这就
看出是城里人了!”就这样,我们的关系近乎了,各自坐在自己的床上,将酒瓶子
递过来递过去,眼见着大半瓶酒就没有了,我想,窗外的那棵梨花是又开了一层雪
的。
  “你不是基地上的?”我说。
  “我像个知识分子吗?”
  “……他们没有你这眉毛胡子。”“我就是少了个大嘴。口大吃四方,我要有
个四方嘴,哼……”他拿拳头往嘴里塞,没能塞得进去。俯过身轻声说,“我和施
德主任熟,前几日从雄耳川来的。”“雄耳川?是镇安县的雄耳川?”
  “你还知道镇安的雄耳川?去过吗?”
  “没去过,但我的老老舅爷家在那儿。”“姓甚?”
  “姓傅。”“你不是从州城来的,省城人?”
  谁能想到,我与我的舅舅相见就是这么离奇!若是把这次相见写成文章在报上
发表,读者全以为是手段低劣的编造,但是现实中的奇遇就这么发生了。我的舅舅
名字叫傅山。那个晚上,我把我所知道的关于傅家的故事全讲出来,舅舅就不停地
加以补充和说明,说到舅舅小的时候如何拽住了狼的尾巴救下舅奶而自己被狼叼走,
舅舅便剥下衣服,果然在他的后颈上有三个红的疤痕,疤痕并不是我想象的是凹下
的小坑儿,则鼓得高高,像是大楼门上的钉泡,红纠纠地放着瓷光。
  “我和狼是结了几代的冤仇!”“你统计过了没有,一共捕猎过多少只狼?”
  “你长这么大,能说清吃过多少碗饭吗?”舅舅的眼睛里射动着一股英气,又
狡猾地朝我眨眨眼,“我没想到你竟也是个大知识分子了!干你们这号工作的每日
都要与人打交道,打过交道的人你怕不会全部记得,但见过你的人都能记得你的。”
“这么说,”我有些兴奋了,“商州所有的狼应该是都认识舅舅的?!”“可能是
这样吧。左边那个山崖上有两只狼哩,半夜里它们迁徙,我出去看了,两个蠢家伙
吓得要跑,却只兜圈子,那样子倒像刑场上的犯人,先自个糊涂了!瞧它们那个样
儿,我说去吧去吧,政府在保护它们哩!”“你没有打它们?”
  “没有。”“舅舅知道现在不能捕狼了。”“这当然。”“可……”一时间,
我为舅舅悲哀起来了。现在已不是产生英雄的年代,他虽然是猎人却不能再去捕猎
狼了,商州几乎一个世纪以来灭绝了老虎、狮子,甚至野牛、野熊,只是有狼啊!
我看着那杆磨得光亮滑腻的猎枪,看着他的一身行头,我的意思是:那么,你怎么
还是这身装扮呢?但我没有说出口。舅舅抓起了酒瓶,再也没有让我,咕咕嘟嘟喝
起来。远处黄专家的哭与笑清晰地从窗缝钻了进来,从四堵墙中渗透了进来。
  舅舅告诉我,他是商州捕狼队的队长,当狼越捕越少的时候,专员寻到了他,
交给了他一个任务,就是让他在近一年的时间里走遍全商州,普查一共还存在着多
少只狼。普查的过程中,除了生命受到直接伤害以外,绝不能猎杀一只狼。专员的
话不能不听。他上路普查了,共查清了十五只狼,并以发现的前后顺序一一编了号。
这十五只狼分别是:一号灰麻点狼,二号白狼,三号老狼,四号独眼狼,五号瘸腿
狼,六号灰毛黑眼狼,七号秃尾狼,八号黄狼,九号肥狼,十号红脊狼,十一号白
蹄狼,十二号弓腰幼狼,十三号杂毛狼,十四号小青狼,十五号吊肚子瘦狼。正是
他普查之后,专员掌握了第一手资料,决心要停止捕狼队,停止笔厂狼毫笔生产,
并建议有关部门制定和颁布了保护和禁猎狼的条例。专员在他普查汇报后,曾让办
公室的人留他下来,以猎人的身份参与生态环境保护委员会的机构筹建工作。他则
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领,拎鸡一样拎起来骂:如果不能从猎,他还算什么猎人呢,
几十年来,他已经穿惯了这身猎装,养成了在崇山峻岭密林沟壑里奔跑,不按时吃
饭,不按时睡觉,甚至睡觉从不脱衣服,靠着墙坐着就是一宿,若要穿上西服或中
山装,整日坐在办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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