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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作品集-第2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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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头来,对我说:“你就少说两句吧。”我回坐到我的房间,烂头跟着进来了。
  “你没瞧见你舅舅怪可怜的吗,你要再数落,我真怕他受不了。”“可他是杀
了狼!”“狼重要还是我重要?”
  “这话怎么讲?”
  “他杀狼是为了救我,行了吧!”“救你?”
  “你去了刘公镇,我俩就睡下了,到了半夜,你舅舅睡不着,他说他铺的狼皮
毛扎人哩,他这么一说,我头上的毛也都竖起来了,我俩提了枪就去了牛肉店前的
土台那儿,果然就发现了狼。狼一身白毛,坐在那里,像个穿孝的婆娘。你舅舅端
起了枪瞄,我提醒他不敢打吧,你舅舅瞄了一会儿,放下枪来,放下枪了,又瞄准
着,最后嘟哝着:子明偏就不在这里!我们是转了身往回走的,可那狼却站了起来
嗷嗷地叫,其实我们看着狼的时候,狼也是看见了我们,它压根不把我们当回事,
忘这么一叫,你舅舅拧头端枪扳了枪机,狼应声就倒了。”它死了?“”是死了。
“”那这怎么是为了救你?“”你舅舅说狼在叫着:喂,猎人,过来么猎人!你舅
舅能听得懂狼的叫声,他哪儿受得这份羞辱,就控制不住了。“”我问怎么救的你?
“”……你总得给我们个台阶呀,书记。“”既然是狼羞辱你们,就那么一句,就
把狼打死啦?!“”你不是猎人!“我看着烂头心里想,再争执下去,烂头也不肯
同我合作了,我闭上了嘴。我不是猎人,但职业性的自尊我是知道的,现在倒担心
的是十五只狼只剩下了十四只,若将来拿回照片,专员他们问起为什么只有十四而
那一只呢,我该怎么回答?楼底下,老头又不知对谁说着他的故事:第一天呀,敌
人给我上老虎凳,我什么也没有说。第二天,敌人给我灌辣椒水,我什么也没有说。
第三天么,敌人把我的指甲盖一片一片都拔了,我还是什么也没有说。第四天,敌
人给我送了个大美人,我把什么都说了。到了第五天……
  是一个妇女抱了个婴儿来串门了吧,接口道:“我还想说哩,敌人就把我枪毙
了!他老老爷,你别卖你那五马长枪了,再卖,不知被枪毙了几十回了!你去翻柏
朵吧,我和我嫂子说几句话呀!”两个女人就议论街上新生的那个婴儿浑身是毛,
嘴里还长着牙哩,这孩子肯定长不了,就是能活下来,将来说不定成什么祸害。接
着又说生这怪胎得整治哩,用瓷片儿划眉心点朱砂,还得在堂屋门槛里埋一个犁地
的铧,五年前根劳家生的孙子就是个毛孩长牙的,也是这般整治过。“咱这地方怎
么总生长毛长牙的孩子?这碎人不声不响屙下啦,她娘的,狗子,狗子!快来舔舔!”
女人尖声锐叫,富贵卧在楼道里不动,女人又皱了嘴啧啧地招呼,烂头就吼了一句:
“富贵是猎狗,富贵是舔屎的吗?”吓得女人抱了婴儿顺门就走。
  “咱得想个法儿吧。”我说。
  我和烂头终于共订同盟,这也是受烂头说舅舅是为了救他的话所启发的:舅舅
那天的情绪不好,他是把对郭财的仇恨无处发泄而发泄在了狼的身上,在不应该穷
追不舍时把狼撵得从地塄上跌滚下去,而当烂头也跳下土塄,狼扑倒了烂头,为了
不致于烂头受到生命的威胁,舅舅开了枪。
  被杀死的狼,舅舅说是二号狼。
  现在,我得交待故事之外的一个故事了。就在我们踏上寻狼之路后,沙河子村,
也即软骨人的本家侄儿去涨了水的河里捞柴草,捞出黑乎乎的一块东西,奋力将其
拖上岸,发现既不是动物,也不是植物,通体深褐色的一个大肉团。他自认霉气,
将肉团丢在沙滩,背了捞上来的柴草回家吃饭去了。回到家里,小伙越想越奇怪,
捞出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呢?第二天又到河边去看,那肉团竟然还在,未冻僵也未死,
背回来用秤称量,重达二十三公斤,三日后再称,已达三十五公斤。从其身上翌下
几块肉,肌体呈纯白色,且无血流出,放进锅里煮着吃,也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再
用油炸着吃却奇香无比。更奇怪的是它能自生自长,原来割下来的几块肉,没过几
天便又长好了。小伙就背了软骨人去看稀罕,软骨人经见世事多,软骨人也不识为
何物,给软骨人看病的医生却惊呼:天呐,这是“太岁”!太岁本是木星的名称,
民间传说里太岁却是神名,认为太岁之神在地,掘土兴建要躲避太岁方位,否则便
遭受祸害。医生说,《本草纲目》上将此物叫肉芝,秦始皇当年派徐福东渡寻找仙
药,寻的就是这肉灵芝,遂让软骨人喝了浸泡肉团的水。软骨人喝了水当然没能立
即站起来,但自觉神清气爽,浑身有力,竟能坐在地上扬镢头挖了半天地。此事轰
动了沙河子村,有人就报告了州行政公署,专员便闻讯赶去,巧的是省城一所大学
的生物系师生在商州实习,随专员也一块去了,立即将活体标本带回州城研究,认
定所谓的太岁是罕见的粘菌复合体,并结论为:通常认为真菌与植物的亲缘关系要
比与动物的关系近得多,而分析了某一核蛋白、核糖核酸的排列顺序,发现人类与
真菌的共同祖先显然是远古时代的一种鞭毛类单细胞动物。既然动植物有着共同的
祖先,那么太岁就是由原始鞭毛的单细胞生物分化而来的,其自养功能的加强和动
物功能的退化,便进化到单细胞绿藻,由之发展成植物界,相反,运动功能和异着
功能的加强和自养功能的退化,便进化到单细胞原生动物,由之发展为动物界。总
之,太岁和大熊猫一样是大自然漏遗的古生物活化石,它产生的年代可以追溯到地
质年代的白垩纪,它是人类和一切动植物的祖先。既然太岁是人类和一切动植物的
祖先,专员便有意将太岁保护起来,保护人员他首先考虑到了待业在家的施德,抽
调了施德负责筹建一个“太岁馆”,“它不是动物,也不是植物,更不是文物,”
专员对施德说,“但咱们得像古人保存' 和氏璧' 一样地把它保存起来啊!”专员
安置了施德,当然就想到了我和我的舅舅正为保护狼而进行的工作,当他批示着他
的秘书要打听我们的行踪时,我将我们在生龙镇发生的事情向秘书去电话汇报,秘
书告诉了我州城里的故事,并叮咛我们先在生龙镇呆着,因为专员以示关心,特意
买了三双旅行胶鞋要送给我们,他很快让顺车将鞋捎到镇上的。
  旅行胶鞋是第二天中午就顺车捎来了,但舅舅没有穿,他说他几十年一直穿麻
鞋,脚浪得又大又厚,还是穿着麻鞋舒服。“你是嫌穿了不像个猎人了,”烂头说,
“你不穿我穿!”烂头当下扔了脚上的旧鞋,换上新鞋,而另一双就挂在肩头上。
  就在我们换新鞋的中午,准确地说,是太阳刚刚从屋檐上跌到台阶下,郭财蹬
了蹬腿,喉咙里发了一声痰响死了。据村人说,舅舅再次拉动了枪栓而我把他拉走
后,郭财是逃走了,逃走了还拿着那张狼皮,回到家里对老婆说:“他傅山怎不往
我身上打呢,他不敢么,他踢了我一脚权当是踢他爹,我可是白白得了一张狼皮哩!”
晚上,他将狼皮铺在身下,但狼皮却裹住了他,狼皮见热收缩,越收缩越裹得紧,
几乎要把他约束窒息,他老婆用刀子一条一条割那狼皮才解脱出来。可从此身上生
出血泡,起不了炕,第三天从炕上往下爬,一头却从炕上栽下来就死了。
  消息传开来,烂头有些紧张:这会不会与我们有关呢?我说,从死的情况看可
能是死于心肌梗塞或脑溢血吧,舅舅冷冷笑了三声,就拉着我们去小酒馆喝酒。
  杀死了二号狼,舅舅的情绪似乎好转,虽然没有了宽长腰带,又系上了一条买
来的极宽的生牛皮带。
  生龙镇子上的人都知道了他就是那个捕狼队的队长傅山,这一家那一家轮流着
叫他去吃饭,那情景真有些景阳冈上打了虎回到阳谷县的武松,舅舅完全被这种崇
拜陶醉了,终日酒喝得昏昏沉沉。住过了三天,他竟再不提离开镇子的话。我穿上
了专员送来的旅行胶鞋,心就急如火焚,更是对镇子上的生活无法忍受,街面上店
铺极少,除了两家是从州城贩来的低档服装出售外,几乎所有人家在后院晾晒捣碎
着柏朵,而门面上从事的小吃买卖,种类又不外乎是锅盔、烩面和饺子,再就是平
底鏊锅里烙豆腐块,浇上辣子醋水汁儿。我第一次吃觉得蛮有味道,可连吃了三顿,
胃口就全倒了,一看见那卖豆腐的人黑乎乎的手和在胳膊下夹着擦擦递过来的筷子,
大肠小肠都在痉挛。我们住的这家基本上还算干净,但一次吃蒸馍时突然发现了馍
里有一个干瘪了的虱子,我说:掌柜掌柜,你这是怎么搞的,馍里有虱子啊?!老
头拿过看了看,把虱子抠下来,说:这有啥呀,抠掉不是没有了吗!酵面是在炕上
焐了被子发的,能没一半个虱子跑进去?
  舅舅开心笑:吃吧吃吧,权当吃没骨头的肉哩!我嘟囔着几时离开啊,总不能
在这里呆十天八天吧。
  “这是饭没吃好发躁了哩!”舅舅说,“我总觉得别的地方的狼要跑过来的。”
“这可是真的吗?”
  “真不真就得问狼它舅哩。”民间的意识里,狗是狼的舅,烂头就把富贵搂到
怀里,问狼来不来?富贵说:汪。又说了一句:汪。
  是来还是不来,烂头听不懂,一口浓烟喷在富贵的脸上,富贵跑到门口咳嗽了
半天。 
 


 
贾平凹作品集
  
 
  
第二十章
 
  (……是来还是不来,烂头听不懂,一口浓烟喷在富贵的脸上,富贵跑到门口
咳嗽了半天。)
  中午时分,天空又出现了一团乌云,圆圆的像一个笸篮,舅舅站在院子里盯着
乌云看了半天。烂头又和老头的儿媳嘻嘻哈哈说话,似乎烂头在夸耀着舅舅脖子上
戴着的金香玉,那女人说我没金香玉我却自来香,嘿,烂头直咧嘴,女人说我做姑
娘时真的是香的,嫁了这家来,香才消失了,要烂头能不能把那块金香玉要过来送
她。烂头说你这是要杀了我么,女人就不么我不么地吭唧着。我瞧着难看,站在窗
口向外喊道:“掌柜的,从地里拔了菠菜了?”女人立即旋身去了厨房。舅舅还在
焙子里看云,我去说:“舅舅还会看天象?”
  “你瞧瞧那云,”舅舅说,“我想起那天剥狼时,天上也是有这么一团黑云的,
旁边的一家孩子就落草了。”“这团云该是什么灵魂?”
  “我也这般想的。”从前门望去,街面上一只公鸡绕着一只母鸡转,母鸡卧下
了,公鸡爬上去,两只鸡尾一左一右分开极快地碰了一下。那乌云的灵魂要变个鸡
上世吗?这么一想又觉得无聊,我说:“舅舅,你说会有狼到这里来的,怎么没动
静呢?这地方怪怪的,怕是不能再呆了。”“你是说烂头……”我吃了一惊,原来
舅舅也看出了门道!但舅舅这么一说,我倒不能再说什么,笑了笑,回坐到我的房
间看书去了。
  到了下午,狼的任何信息还是没有,舅舅也有些灰心了,准备着动身离开生龙
镇,没想烂头却病倒了。他患了尿不出尿的病,说已有感觉两天了,只说是上了火,
并未在意,可严重到尿憋得生疼却尿不出来了。我怀疑烂头患上了性病,一定是那
女人给染的,舅舅就去镇上请来了一个老郎中,老郎中一进烂头的房间,就闻着不
对,问床下的麻袋放的什么。老郎中扒开麻袋看看,里面尽是木瓜,说这么多木瓜
在床下,木瓜气上升,它是止尿的你当然尿不出来了,你们不懂,老掌柜他该知蠢,
怎么能把木瓜放在床下呢?烂头登时骂道:“这老家伙逼我走哩,我偏不走!”将
铺盖搬到我的房间来。
  事情是明摆着的,掌柜的一切都是阴谋,我终于说破烂头的羞愧处,警告他老
老实实,老头这么做,已经给了你很大的面子了。烂头也垂头丧气,骂老头这么样
护他的儿媳,是自己要扒灰呀怎么地,又骂那女人肯定不是好东西,老公公如此防
她,她以前就犯过花案?这回他也鼓动了舅舅离开生龙镇,可他想走,一时却走不
了,他得歇一天,服用老郎中配制的丸药。烂头的情绪已经非常不好了,叫喊着头
又疼,哼哼唧唧的,我有些烦了,一个人背了相机出去拍山色风景。
  在山区里,无论是下乡的干部,还是要采风的文艺工作者,山民一般是敬而远
之的,但有两种情况,你立即就会得到欢迎,与他们可以打成一片了。一是你会针
灸,免费为他们服务。山里人的强壮那是能徒手扳倒牛的,吃生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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