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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作品集-第2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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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样让小白菜上台,上台就演主角,但领导的老婆吃了醋,老夫老妻闹了别扭,领导就有意离小白菜远了。她每次去领导家,女主人在,就买了糖果送小孩,和女主人没话找话说,人家还是眉不是眉,眼不是眼。女主人不在,她一去,领导就要打窗子,又打门,和她说话,声提得老高。小白菜觉得伤心,什么人也不见,也不找了。  她以前喜欢打扮,现在要是穿得好了,同伴就说:“穿得那么艳乍,去给男人耀眼啊!”不打扮了,又会被说:“瞧,偏要与众不同,显示自己。”她只好看全团百分之八十的人穿衣而穿衣,梳头而梳头。只是一心一意用劲在练功上、练声上。她开始谁也不恨了,恨自己:为什么什么衣服一穿到自己身上就合体好看呢?为什么一样的饭菜吃了,自己脸蛋就红润有水色呢?她甚至想毁了容,羡慕那些麻子姑娘,活得多清静啊,想一想,就哭一哭,哭了老爹,又哭早早死去的娘。  到了二十三岁,她入不上共青团,剧团团支部报了她几次,上级不给批,她去找文化局长,局长过问了这事,但从此说她和局长好。后来地区会演,县委领导亲自抓剧团,她演得好,书记在大会上表扬她,她又落得与书记好。她想不通:自己怎么就是个烂泥坑?!一气之下不演戏了,要求管理服装。一管一个月,这个月安然是安然了,但她生了病。也是天生的怪毛病,不演戏就生病,而且她不上台,演戏场场坐不满,她只得又演,百病却没有了。她想:我这命真苦,真贱,这辈子怕不得有好日子过了。
  到了结婚年龄,剧团同龄的姑娘都结婚了,生娃了,她还是孤身一人。老爹又死了,一个亲人也没有,她托人给她找外地的,想一结婚一走了事,但总有人千方百计要把她的名声传给远方的男的,结果事情又坏了。她横了心:罢罢罢,洁身自好,反倒不好,也就真那么干干,也不委屈被人作践了一场。她很快和剧团一位写字幕的小伙好了,小伙人不体面,笨嘴拙舌,却写得一手好字,她一和他好,就感动得哭了。她从此也得了温暖,什么话儿也给他说,他什么事儿都护着她,三个月里,她便将自己女儿身子交给了他。但是,他们双双被捉住了,虽然声称他们要定亲,谁肯理睬,严加处理,便将她从剧团开除了。  她回到老家,病了半年,病稍好些,一早一晚关了门又唱又练功,这倒不是想重上戏台,倒是为了她的身体。后来,她和一个县水泥厂的工人结了婚,结婚三个月,那工人借她失过身为名,动不动就打她,她受不了,又离了婚。就在这个时候,洛南县剧团知道了她的下落,又来招她到洛南剧团去。
  她人还未到洛南,洛南已有风声。剧团领导在全团会上宣布了纪律:“此人戏演得叫绝,但作风不好。来了,不可避远她,但绝不能太亲近,谁要与她出事了,当心受处分!”她去了,戏又演得轰动洛南。下乡演出每到一处,围幕里坐满,围幕外又坐一圈,执勤人员看不住往进涌的人,常常双方争吵,甚至大打出手,结果围幕被人用手扯成几丈长的裂缝。半年里,全剧团人人眼红她,人人不敢来亲近,她心里总是慌落落的。过了一年,一个演员冷不防抱住她亲了一口,一个拉提琴的夜里钻进她的宿舍,她反抗,被又爱又恨咬伤了她的手。
  “你什么人都给好处,怎么对我这样?”那人赖着脸说。
  “放你娘的屁!”她从来没骂过这么粗的话。  他掏了一把钱,她把钱从窗子扔了出去。
  “你再不走,我就喊人啊!” 
  那人走了,却先下了手,说她拉拢他。她哭诉真情,没人相信,还要给她处分。她告到县委,县委为她平了反。
  这事发生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县县揪走资派,大凡大小领导,一律批斗,她无官无职,却是名演员,也大字报糊上街,说她是大流氓,大破鞋,是走资派的半夜尿壶。
  后来,武斗闹起来了,走资派全集中在商州地区卫校里办“学习班”,也无人再理会她。武斗逐步升级,全商州七个县,各派和各派联合一起,今日攻丹凤,明日打商南,搞得枪声四起,路断人稀。山阳县的一派被另一派赶出了县境,来到洛南,同派又组成武斗队,司令就是当年偷取她照片在外胡言乱语的那个。一到洛南,就把她叫去,要她在司令部干事,她不,说她是黑人,司令哈哈一笑,拍着腔子保她没事,许愿“革命”成功了,他当了官,一定让她当个剧团团长。她不答应不行,要走又走不了,就在司令部呆着。没想第三天,司令叫她去,一去就关了门,要和她“玩玩”,她吓得变脸失色,抱住桌子不丢手。那司令踢翻桌子,将她压在地上糟蹋了。她哭了一夜,想到自杀,司令却派人看守她,又要求长期和她来往,她不答应,这司令要她好好想想,三天后见话。三天后,司令对她说:要同意了,四天后随他到商县,因为他们这一派为了证明自己最革命,准备将集中在卫校的走资派抢回来,设法庭审判,下牢的下牢,枪毙的枪毙,然后进驻地区,成立红色政权。她听了,吓得一身冷汗。那些各县走资派,有的她不认识,有的在地区会演时见过,但山阳县委书记,洛南县委书记,她是熟悉的,他们都是好人,难道四天之后就全要遭不测之祸灾吗?她突然同意了,却要求明日让她回山阳老家看看,然后去商县找司令。这一夜,她和那司令睡在一起,她早早吃了几片安眠药,一夜没有苏醒。 
 


 
贾平凹作品集
  
 
  
商州初录(24)
 
  第二天,小白菜搭车走了,她有司令的手令,沿县各卡关没有阻挡。但她并没有去山阳,却直接到商县,打扮成乡下邋遢婆娘,跑到卫校翻墙进去。那些老头子却都狠狠地瞪着她:“你来干什么?我们这里好多人就是吃了你的亏!”   “吃了我的亏?”她惊叫着。  “罪状是拉他们下水,你还来惹祸吗?”
 她突然感觉到了一个女人的自尊心,刷地流下眼泪,顺门就走。已经翻过墙了,却又站住,眼泪涌流不止,又翻墙进去,对他们说了三天后的情报。但是,这些人却看着她冷笑了。
  “你们不相信我?”她急得哭起来。  “你是让我们跑,再让他们把我们抓起来,更有罪状吗?这情报你怎么就会知道?”   “我和司令睡过觉,知道吗?!”她大声说着,气愤歪曲了她的脸,眼泪却流得更快了。  老头子们木呆在那里,只是不动。  她扯开了衣领,露出胸膛上被司令糟蹋时咬下的紫色牙痕,叫道:“信不信由你们,要活,赶快就跑,全国这么大,哪儿没个藏身处?不信,就等着死吧!” 
  她翻过墙头走了。
  这一夜,这些“走资派”买通了看守,一下子全溜逃了。
  三天后,穷凶极恶的造反派扑到商县,包围了卫校,但一切落空。将看守抓来拷问,供出了小白菜。那司令一怒之下,四处搜查,五天后小白菜被捉拿了。司令亲自捆了她的双手,双脚,将她强奸,又让别的四个头头又轮奸了一番,最后装进麻袋,活活让人用棍打死了。
  小白菜死后,这一派宣布了她的罪状:一生破鞋,批斗之中,仍与走资派乱搞男女关系,事情败露,自绝于人民,死得可耻,死有余辜。  消息传开,戏迷们都遗憾不能看到她的戏了,又恨她作风太乱,不是个正正经经的女人。  “四人帮”粉碎了,造反派头头逮捕了,那些走资派纷纷重新任职,小白菜的案件得以明白。四处打问小白菜的坟墓时,但无人知晓,只好在开追悼会那天,将她生前演戏所穿的戏装放在一只老大的骨灰盒里,会场高音喇叭播放她过去的唱腔录音。
  一对恩爱夫妻
  在石庄公社的冒尖户会上,我总算看见了他。这几天,就听公社的人讲,他们夫妻恩爱很深,在全社是摇了铃的;没想冒尖户会他也参加,而且又是他们夫妻培育木耳致富的,可见这恩爱之事倒是千真万确的了。会是从晚上擦黑开起的,小小的会议室里,人人都抽着旱烟,房子里烟雾腾腾的。他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呆呆地坐在靠墙角的凳子上,后来就双手抱着青光色的脑袋,眼睛一条线地合起来。主持会的人说:“都不要瞌睡了!”他挪了挪身子,依然还合着眼睛。主持人就点了他的名:“大来,你梦周公了?”他说:“我听哩!”大家就都笑了,说他从来都是这样:看上去是瞌睡了,但其实耳朵精灵哩。大家一笑,他也便笑了,笑起来眼睛很小,甚至有肉肉的模样。我便想:他是这么个人物,窝窝囊囊的,怎么会讨得女人的喜欢呢?但他确是这一带有名的爱老婆和被老婆爱的,那老婆是怎么个模样呢?两口子又怎么就能成了冒尖户?
  会开完的时候,因为公社没有客房,书记让我和他打通铺,我说很想了解了解大来的夫妻生活,书记就仰脖儿想想,说很好。叫过大来一讲,大来却为难了:
  “这能行吗?家里卫生不好,虱子倒没有,只是有浆水菜,城里人闻不惯那味儿的。” 
  “我就喜欢吃浆水菜哩!”我说,“如果你不嫌弃,你能住我就不能住吗?” 
  他笑了,眼睛又小小的退了进去,说:“哪里话!你真要去,我倒是念了佛呢!”   他便开始点着个松油节。说她家离公社十里路,要翻两座山的,夜里出门开会,看戏,串亲戚,就都要点这松油节照路的。那松油节果然好燃,在油灯上一点就着了,火光极亮,只是烟大。他的怀里就塞了好多松油节儿。点完一节换上一节,让我走在他的身后,走过公社门前的河滩,过桥,就直往一条沟道钻去。  路实在不好走,尽是在石头窝里拐来拐去,后来就爬山。虽然他照着火光,我还是不时就被路上的石头磕绊了脚,他就停下来,将我拉起,替我揉揉,叮咛走山路不比在城里的街道上,脚一定要抬高。  “这都是习惯,我到城里去,平平的路,脚还抬得老高,城里的人一看那走式就知道是山里来的‘家娃’了!”   “你们村里就来了你一个吗?”我问他。  “可不就我一个!那条小沟里,就我一家嘛。”   “一家?”我有些吃惊了。“夜里出门总是你一个人?”   “可不,那几年,咱共产党的会多,小队呀,大队呀,常在夜里开会。咱对付人没有心眼,但咱有力气,狼虫虎豹的我不怯。”   “真不容易。公社这么远,来回得一整宿哩。”   “现在会少多了。那几年动不动开会,不去还要扣工分,整整十年了,扣了我上百个工分呢,今夜里我是第一次去那大院的。”   “怎么不去?”   “唉,那大院里原先有雄鬼哩。”   “雄鬼?”   我越来越听不懂他的话,向前跃了一步,风气将松油节的火焰闪得几乎灭了,他忙用手护住,说道:“现在好了,他早滚蛋了,‘四人帮’一倒,查出他是‘双突击’上去的,他果真没好报。” 
 


 贾平凹作品集
  
 
  
商州初录(25)
 
  我才听出他说的雄鬼,原来是指着一个什么人了。
  “我一见着那雄鬼,黑血就翻,每次路过那大院门口,头就要转过去。就在他滚蛋后,我也不想到那个地方去。今日公社派人来一定要我去,去就去,现在是堂堂正正的人了!刚才开会时,我就在想,我老婆今夜和我要是一块去,就好了。”   他时时不忘了老婆。我说:“后来不是召开全公社大会,要让你们坐台子戴花吗?”他在前边嘿嘿地笑起来。
  “哎呀,你真是对老婆好!”我说。
  “要过日子嘛。咱上无父母,左右无亲戚四邻,还有什么亲人呢?”
  鸡叫两遍的时候,我们到了他的家,沟虽然不大,但却很深,还在山上,就瞧见沟底有一处亮光,大来笑着说:“那儿就是,她还在等着我哩。” 
  我们顺着一片矮梢林子中的小路走下去,那沟底是一道小溪,水轻轻抖着,碎着一溪星的银光,从溪上一架用原木捆成的小桥过去,就是他的家了。门掩着,一推开,堂屋和卧房的界墙上有一个小洞窗儿,一盏老式铁座油灯放在那里,灯光就一半照在炕上,一半照在中堂,进门时风把灯光吹得一忽闪,中堂的墙上就迷迷离离地悠动。满屋的箱柜、瓮罐,当头是三个大极了的包谷棒捆。两个孩子已经睡着了,他的老婆却没有在。果然冲鼻而来的是一股浓重的浆水菜味。
  “菊娃——!”大来站在门口,朝溪下的方向喊。黑暗里一声:“来了!”就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个人背了一捆木棒慢慢走上来,在门前咚的放了,说:“怎么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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