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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作品集-第30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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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雪担水回来,夏天智已喝毕了一杯茶,把茶根儿往花坛上浇,问夏风起来了没,不等白雪答复,就嘟囔什么时候了还睡着不起,该去西街和乡政府接客人呀。白雪赶紧去卧房把夏风推醒。

  客人接了回来,吃罢了饭,刘新生就进了门,夏天智一见他空手,先问给演员办的货呢?刘新生倒嚷嚷结婚待客多大的事情怎么就不给他透个风?四婶忙解释只待了族人和亲戚,西街中街的人家都没告诉。刘新生说:“我还以为把我晾下了!”四婶说:“晾下别人还能晾下你?让你办货还不是给你个口信儿,只说你昨儿夜里过来,没见你来么!”刘新生说:“昨儿下午我去西山湾收鸡蛋了嘛!”一边叮咛着夏雨派人去果园拉货,一边却将自己写的鼓乐谱请教剧团来的乐师。

  刘新生种庄稼不行,搞文艺却是个人才。我敢说,像夏风那样的人,清风街并不少,只是他们没有夏风的命强,一辈子就像个金钟埋在了土里,升不到空中也发不出声响。比如水兴他那死去的爹,大字不识几个,却能把一台戏一折一折背下来,连生净丑旦的念白都一字不落。这刘新生以前吹过龟兹乐班,甚至扮过旦角,但有一年春节放鞭炮,炸药炸了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再唱戏手伸出来做不了兰花姿,他就迷上敲鼓,逢年过节若办社火,全都是他承操。剧团来的乐师正拿了夏天智的白铜水烟袋吸,刘新生叫声“师傅”,从怀里掏出一卷纸来,上面密密麻麻记了鼓谱,求乐师指正。乐师说:“你用嘴给我哼调,我听。”刘新生就“咚咚锵,咚咚锵”哼起来。哼着哼着,脸绿了,脱了褂子,双手在肚皮上拍打。乐得大家都笑,又不敢笑出声,乐师就说:“哈,这世事真是难说,很多城里的人,当官的,当教授的,其实是农民,而有些农民其实都是些艺术家么!”

  乐师说的这句话,事后是赵宏声告诉我的,这话我同意。我说:“夏风就是农民,他贪得很!”赵宏声说:“你看见夏风娶了白雪,嫉恨啦?”我说:“结就结吧,权当他是个护花人!”赵宏声说:“咦,你还能说出这话?那你也找一个,当护花人么。”我说:“要穿穿皮袄,不穿就赤身子!”赵宏声说:“那你就断子绝孙去!”我说:“我要儿子孙子干啥,生了儿子孙子还不都在农村,咱活得苦苦的,让儿子孙子也受苦呀?与其生儿得孙不如去栽棵树,树活得倒自在!”赵宏声说:“说着说着你就疯话了!”

  那天早晨刘新生在夏天智家把肚皮当鼓敲的时候,我是在街上蹓跶的。去果园拉货的人把鸡蛋苹果搬运到东街口,却抖出了一个新闻:二分之一的果园刘新生已经不承包了!清风街就这么大个地方,谁家的鸡下丢了一颗蛋都会吵吵闹闹。刘新生将二分之一的果园退出了,人们就来了气。果园前几年挂果好,他发了财,去年霜冻,今年又旱,他就退出一半,果园是集体的果园,他想怎么就怎么啦?人是怕煽火的,一张口指责了刘新生,十张八张口就日娘捣老子地骂刘新生,待到有一个人近去拿了颗苹果吃,你也吃我也吃,不吃白不吃,都去拿了吃。

  刘新生把肚皮拍得通红,拍着拍着放了一个屁,就见一个小娃拿着苹果进来吃,刘新生说:“哪儿的苹果?”小娃说:“街口都吃苹果哩。”刘新生便跑了去看,果真是自己筹备的苹果,两个箱子都已经空了。李三娃的娘正撩了衣襟装了四五颗,刘新生气得去夺,老婆子颠着小脚跑,把一颗扔给她孙子,刘新生就把她掀倒了。旁边人说:“你打人了?”刘新生说:“这是两委会让我给演员筹的货,她红口白牙吃谁的?”那人说:“果园是全清风街的,你能吃,为啥别人吃不得?”刘新生说:“我承包了就是我的!”那人说:“承包费你交了?”刘新生说:“交了!”那人说:“交了多少?”刘新生说:“一半。”那人说:“那一半呢?”刘新生说:“那一半我已经不承包了!”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争吵,我就扑上去说:“哎,新生,大家都知道你承包了,怎么只成了一半?”刘新生说:“咋?你想咋?”他用手指我,少了两个指头,我把他的手拨开了,说:“丰收的时候你承包,不丰收了你就不承包了?你是清风街的爷?!”刘新生说:“我不和疯子说!”他瞧不起我,我就从苹果箱中拿了两个苹果,啃一颗,扔一颗。一直蹴在旁边吃纸烟的三踅过来说:“你说你承包的合同修改了,你拿出来看看。”刘新生一嘴白沫,说:“拿就拿!”让夏雨把鸡蛋和剩下的苹果拿回夏家,自个儿气呼呼地去了果园。

  苹果已经没有了多少,夏天智脸上不是个颜色,把鸡蛋一小纸盒一小纸盒装好数数儿,又不够了几盒,那个乐师说:“是这吧,昨儿夜里回去的就都不给了,留下来的每人两盒正好!”夏天智说:“这使不得的,大家都辛苦了嘛!”就去了卧屋和四婶商量着把收礼来的被面给留下的这些人一人一个。四婶说:“村上的事,都揽着?这一个被面是多少钱啊?!”夏天智说:“说是村里包场,还不是来给咱家演的?你要那么多被面干啥?!活人活得大气些,别在小头上抠掐!”四婶说:“你愿意咋办就咋办吧。”脸吊得多长。夏天智拿了六七条被面,要出卧屋门了,说:“是粉就搽在脸上,你往喜欢些!”出来把被面送给演员。演员推辞了半天,到底接受了,院子里一时气氛活泛,然后坐了丁霸槽开来的手扶拖拉机上了路。

  手扶拖拉机开出了巷口,经过街上,又拐上了312国道,这些我都看到了。看到了,心情就不好,因为演员们一走完,我就没有理由再去夏天智的家了。一时灰了心情,懒得和三踅他们说话,拧身要走。三踅说:“新生还没来哩,你走啥?”我说:“我管碕他承包不承包哩!”三踅说:“战争年代你狗日的是个逃兵哩!”我说:“战争年代?那我就提了枪,挨家挨户要寻我的新娘哩!”我才说完,见一人牵着一只羊从巷口出来,紧接着夏天礼在后边撵,把牵羊人喊住了。夏天礼说:“老哥,账不对哩!”牵羊人说:“三百元一分没少啊?!”夏天礼说:“羊是三百元,缰绳可是麻搓的,光那个皮项圈我就花了五元钱!是这样吧,你再给八元钱。”牵羊人说:“这,这不行吧。”夏天礼说:“不行那就没办法了。”动手解起羊脖子上的缰绳。牵羊人说:“我服了你了,好好,我再给你五元钱,可我现在身上没钱了,过几天我来清风街赶集,把钱给你补上。”夏天礼就朝我们这么看,我们都笑他,他就给我招手。我近去了,他说:“这是引生,你认识不?”牵羊人说:“疯子引生我当然知道。”他认得我,我不认得他。夏天礼说:“引生做个证,三天后你把钱可得补上啊!”那人把羊牵走了。夏天礼问我:“拥那么多人干啥的?”我把新生果园的事说了一遍,没想他拧身就走。我说:“三叔你咋走啦?”他说:“我没那闲工夫!”我说:“三叔往哪儿去?”他说:“茶坊赶集呀。”我这才注意到他提着那个黑塑料兜。我说:“银元现在是啥价?”他回过头来,看起我,一巴掌捂了我的嘴,低声说:“你胡说些啥?”我没胡说。夏天礼长久以来偷偷在做贩银元的生意,别人不知道,我可是知道的,我是在茶坊村的集市上瞧见过他和一个人蹴在墙根,用牙咬一枚银元哩。夏天礼还捂着我的嘴,说:“这话你给谁说过?”夏天礼这么说,我也就乖了,我说:“我……我说啥了?”夏天礼说:“你说你说啥了?”我说:“我说我雷庆哥孝敬你,给你买了头羊让你喝奶哩,你咋把羊卖了?”夏天礼就笑了,说:“我恁奢侈的,让人骂呀?!”看见路边的水渠里有一个苹果,捡起来擦了擦,放在了提兜里。

  夏天礼走了,我还站在那里,我觉得我是一个皮球,被针扎了一下,气就扑哧放了。中街刘家的那两个傻子娃从牌楼下过来,争论着天上的太阳,一个说是太阳,一个说是月亮,他们拦住了一个过路人,那人说:我不是清风街的,不太清楚。我连笑也没有笑,闷了头往伏牛梁去。伏牛梁是县上“退耕还林”示范点,那里的树苗整整齐齐的,树干上都刷了石灰,白花花一片,树林子里有我爹的坟。我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爱到我爹的坟上,给我爹说话。我就告诉爹:“爹,我爱的女人嫁给夏家了!为什么要嫁给夏家呢?我思想不通。他白雪,即便不肯嫁给我,可也该嫁得远远的呀,嫁远了我眼不见心不乱的,偏偏就嫁给了清风街的夏家!”我爹在坟里不跟我说话,一只蜂却在坟上的荆棘上嗡嗡响。我说,爹呀爹,你娃可怜!蜂却把我额颅蜇了,我擤了一下鼻,将鼻涕涂在蜇处,就到坟后的土坎下拉屎。刚提了裤子站起来,狗剩过来了。狗剩是苦人,勤快得见天都拾粪,日子却过不到人前面,听说好久连盐都吃不上了。我本来要同情他的,他竟然说:“引生,你那水田里的草都长疯了,你咋不去拔拔?”我就来气了,说:“你有空的时候你去拔拔么!”他说:“你以为你是村干部呀?!”我说:“你要不要粪?我拉了一泡。”他拿了锨过来,我端起一块石头,把那泡屎砸飞了。

  夏天智在送走演员后就睡了,一直睡到中午饭后。四婶做好了饭,就收拾着去西街亲家的礼物,问白雪该去几家,白雪说,族里的户数多,出了五服的就不去了,五服内的是六家。四婶只准备了五家,糖酒还有,挂面却不够了,就把五份挂面又分成六份,重新用红纸包扎。夏天智睡起来坐在炕沿上看四婶包挂面,问夏风:“东街口还闹腾哩?”夏风说:“吵了一锅灰!君亭和秦安也去了,新生拿来了合同,合同上是秦安盖的章,君亭就发脾气啦。君亭一发脾气,秦安支吾得说不出话,浑身就起红疙瘩,病又犯了。”夏天智说:“给我点纸媒去!”夏风点了纸媒,夏天智呼噜呼噜吸了一阵水烟。夏风说:“我君亭哥像个老虎似的,脾气那么大?我看他把秦安就没在眼里拾,既然是秦安盖了章,也得维护秦安呀,当着三踅这伙人的面,让秦安下不了台。”夏天智又是呼噜呼噜吸了一阵烟,说:“你在城里,你不知道,农村这事复杂得很哩……”却不往下说了,侧着耳朵问:“啥响?是打雷吗?”

  是打雷。天上豁朗朗地在响,一朵云开始罩了南沟脑的虎头崖。 
 


 

 贾平凹作品集
  
 
  

 
  天上的雷声像推空石磨,响了一个时辰。整个夏季,干雷打过几次,落不下一场雨,飘过来的云没有给人们留下个印象。现在云又从虎头崖飘来了一朵,清风街的人差不多出了屋仰头往天上看,人给云留下了印象,它就下了一颗雨,扑沓,砸在陈星的门口。

  这雨砸下来,起了一股烟尘。门面里,陈亮睡在凉席上还睡不醒,陈星喊了声要下雨啦,出来却没雨,便把修车的家什摆在门口,一边补轮胎一边唱。清风街上,陈星是第一个唱流行歌的,能唱得和电视上、收音机上唱的一样。现在他唱《流浪歌》:流浪的人在外想起了你,亲爱的妈妈,流浪的人在天涯,没有一个家……巷道里的娃娃伙听见了,就都跑出来,陈星不理他们,只是唱,扭头看着街面的远处。

  中街的两边都是门面房,没有门楼,却都有个长长的门道,我就坐在丁霸槽家的门道里吃茶。丁霸槽从县城回来后用凉水擦身子,他个头没有我高,肚子却像个气蛤蟆,我说:“半截子,半截子,谁给你起的大名?”丁霸槽说:“我爹起的,咋啦?我爹盼我不窝囊,在槽里能抢得下吃喝哩!”他扭头对隔壁门道的王婶说:“婶子,恁热的天还不下机子?来喝点茶么!”王婶在织布机上手忙脚乱,前心后背的衣服都汗透了。王婶说:“我要是有你这样个儿子,我也知道躺在凉椅上摇扇子哩!霸槽,听说染坊里价又高了?”丁霸槽说:“可能是高了。”王婶说:“咋啥都高了?!”梭子从机上掉下来,她弯腰拾,没拾起来。我说:“谁说的,霸槽的个子就没事嘛!”武林挑着豆腐担子走过去,喊:“豆腐!浆水豆,啊豆,豆腐!”王婶就下了机子,在口袋里掏钱要买豆腐,掏了半天掏出几张软沓沓的毛票,武林已经走远了,就骂:“结巴子你是卖豆腐哩还是跑土匪呀?”

  中街的街道热气腾腾,热气是生了根往上长的,往东看去看见街拐弯处的东街口牌楼,以及往西看去看见街拐弯处的西街口牌楼和牌楼下的武林,都在热气中晃,像是一点一点在融化。“狗子,狗子,来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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