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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作品集-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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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确实让我们大开眼界,整幅作品是横的,几乎和床一样长短。在展开的过程中你们似乎能感觉到祥云绕绕,有一股神气扑面而来,再仔细看去,婉丽处如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劲健处奔马走虺,骤雨旋风。我周身颤抖,且有热流迅速从丹田涌起,通向脑顶和四肢,回头看我的老板,他只是呲着眼,呆若木鸡,我说:“好啊!宝气逼人!”我的老板怔了一下,俯身再看,手却在我腿上掐了一下。我晓得我的老板城府深,不再叫好,拿放大镜又细照了一遍。
“怎么样?”郗蓝衫说,“要看货,这就是一眼货,比碑林博物馆的字碑气韵强了数倍吧?”
“这……怎么这般干净的?”我说,看着郗蓝衫的脸。郗蓝衫脸上的麻子是黑麻子,好像没有洗过。
“算你看出门道了。”郗蓝衫说,“你瞧我像个乡下来城里打工的吧,可我世世代代都是城里人!真的往往看上去像假的,假的倒像真的。西装革履的显得气派,可一身行头能值几个钱呢,一万元穿得什么都有了!”
郗蓝衫缓缓地将《圣母帖》卷起来,一层一层包裹,矮子帮着往盒子里装,一失手,掉在地上,他哎哟叫,忙捡起来,轻轻地拍着,说:摔疼你了,摔病你了。然后说他得和矮子连夜将《圣母帖》送回银行保险柜去,如果愿意购买,改日再选个时间面议。
《圣母帖》肯定是真品,这已毋庸置疑,我的老板极尽和蔼,一定要请郗蓝衫和矮子去夜市上吃饭,郗蓝衫却表现得很不情愿,我的老板就说在吃饭时可以先议一议价钱,如果双方觉得合适,我们就要筹款了,至于安全么,四个人一块走,会万无一失的。郗蓝衫沉吟了一下,就从桌上取了一把菜刀让矮子揣在怀里,自个又将一个小瓶装在口袋。我说:“不用带酒,夜市上都能买到。”郗蓝衫说:“这是硫酸,谁要敢抢《圣母帖》,我就喷他的眼睛!”他说得狠,大家都没有言传,他又将裹着真品的纸卷儿装进一个帆布口袋,口袋里又放着了六七根竹笛,然后斜挂在肩上,四人方下得楼来。
“郗先生是个卖笛子的人了,”为了缓和气氛,我笑着说,“你这口袋,扔在街上也没人捡的。”
“狐狸有好皮毛才遭猎杀哩。”郗蓝衫也笑了,却对矮子说:“你急什么呀,让客人先下楼么。”
他让矮子断后,防备的还是我们,我们就知趣地先下楼,我的老板说:“郗先生这么大年纪了住得这么高,越往后就越不方便啊!”
“是吗?”郗蓝衫说,“能走动的时候住高住低都能走,等走不动了,住在一楼你还是走不动。你说什么?这房子可不是我的。”他转过头向矮子:“你在这儿住几年了?”
矮子怔了怔,赶忙说:“五年吧。”
郗蓝衫说:“你想不想换个地方?”
矮子说:“谁不想?”
郗蓝衫说:“那就包在我身上啦!”
到了夜市,拣墙角的一张桌子,我故意让郗蓝衫坐在里边,并让矮子挨着他,我和我的老板坐在对面。夜市上十分热闹,那些卖
饣合饹的,煎饼的,粉蒸肉的,凉皮的,踅面的,灯火通明,热气腾腾,人声吵嘈。我们先是感叹着西安的小吃这么丰富又疑惑西安竟没有自己的大菜系,郗蓝衫就开口了,说:“你知道西安是几代首都?”我说:“十三。”郗蓝衫说:“你想想,十三朝的皇帝在这儿,各省市为了争宠,都要把他们的饭食贡献来,久而久之就形成菜系了,西安是一张大餐桌,它只摆贡献来的美味佳肴,知道了吧?”我说:“知道了。”郗蓝衫更得意了,说:“那我再告诉你,西安将来还是要做首都的,历史上有王气的地方只有三处,南京、北京和西安,在南京建都是短命王朝,在北京则容易腐败,只有在西安建都的都会强盛啊!”我说:“这可能。”郗蓝衫说:“你笑什么?”我说:“我想,西安建都了,我们公司就可以搬过来了,一想到这儿,我就笑了。”郗蓝衫看着我,半天不言语,突然说:“我对你这个人有个评价,一个字,只一个字……”我说:“是骂我了吧?”郗蓝衫还举着一个指头:“一个字:不错!”我的老板就大笑起来,一边让端饭的往上摆八宝稀饭,一边说再谈正经事吧,让郗蓝衫报个《圣母帖》的价格。郗蓝衫就一脸严肃了,只咬定一个底价,不再松口,几乎将八宝稀饭吃完,又吃了几十串烤羊肉串,讨价还价总算有了个结果。郗蓝衫就环顾四周,低声说:“你们是识货人,我也就委屈了。就你给的这个价,有人也出过,还外加一套红木家具,我是没松口的。项羽在乌江岸上,和刘邦的两个将军碰上了,原本是能搏杀一场的,但他说:我成全二位将军立功了,把这颗头献给你吧,就拔剑自刎……”郗蓝衫竟说起汉楚之争的故事来,我还未醒过神来,听他再说下去,他却垂了头,一颗眼泪叭嗒地溅在桌面上。他的突然落泪,遂使我感动起来,却不知说什么话好,他终于一抹眼睛,说:“活该《圣母帖》与我的缘分尽了……不说了,喝茶,再来一壶龙井吧!”
我赶忙让饭摊上的人上茶,一边起来用指头将郗蓝衫面前桌面上的泪水擦去,一边说:“这么大的数目,我们得让公司电汇,三天后怎么样?”
“不急,十天八天也不急的,你们再考虑考虑,既便不愿意了,那也没什么。”郗蓝衫说,让矮子寻张纸,“你把电话留给他们,他们考虑妥了来个电话就是。”
矮子一直伸着脑袋看对面街上的一座高楼,有无数的亮的方块,郗蓝衫的话他没有听见,郗蓝衫又说了一句。
“你卖啥眼哩?”
“我数楼层的。”
“你想住几层,将来给你弄上。”
“我可不要三室两厅的,我一个人,我才懒得打扫卫生哩!”
“老婆难道不是你找的,没出息!像这个模样的怎么样?”
一个穿旗袍的高挑个头的女人从桌前走过,矮子低声说:“我有个瘸子烂眼的就行啦。”
“要娶就娶个时髦的!”
郗蓝衫一脸的麻子都涨红了,我看着他的脸,想到了猴的屁股,也笑起来。
“这有啥笑的,是瞧着我的麻子吧。”
“郗先生小时候出过麻疹?”
“不是,西安的风沙大呀。”
这一回,四个人全都笑了,惹得周围饭桌上的人就朝我们看,而路边柳树下的两男一女指指点点了一番,竟落座在我们旁边的桌上。郗蓝衫突然地不笑了,紧了紧身上的口袋,悄声说:“这些人是冲我来的!”
我抬头看看来人,说:“哪里会,就算他们不怀好意,咱这么多人的……”
郗蓝衫镇静下来了,却说:“谁来我都不怕的,公安局里有我的熟人。”掏出一张名片让我看。“我一打电话他立马就来的。”我没有看那名片。
但是,郗蓝衫却并没有再坐下去,匆匆离开了夜市,而且他让矮子厮跟着,拒不让我们送他。
在自后的三天里,我和我的老板带着郗蓝衫给我们的那些报纸,专门去找了西安字画界鉴定的权威,权威也已知道《圣母帖》真迹问世的事,并应允在购买时可当场鉴定,以免发生掉包。就这样,我们筹齐了款额便给矮子拨电话,但矮子的电话却怎么也拨不通,便再一次去了那条有着公共厕所的小巷去找。
我的老板是个有心的人,他要给郗蓝衫带一份礼品,以示我们的诚意,因为他怀疑郗蓝衫是不是反悔了。在买礼品时我们费了思忖,先是要给他买些腊汁羊肉,后又准备买一件西服,结果还是买了个收录机觉得得体。我们穿过了纬十街,才到了城墙外丁字路口,听见有很大的吵骂声,接着就一阵哐哩哗啦锐响,扭头看时,路斜对面的一家饭馆里,三四个穿着保安服的人在殴打一个人,被殴打者还在强辩,便被提了胳膊腿一下子扔了出来,骂道:“没有钱你吃毬饭?你吃了饭不给钱?!”
“我有钱的!你以为我没钱吗?”被殴打者往起爬,没爬起来,头就努力地往上撅,像是个出头龟,口里的血沫使牙齿也看不见。“我有钱的,我的钱能砸死你!”
保安又跑出来,用脚踩下了他的头,说:“你有钱?你掏么,一碗面三块钱你掏出来呀?掏呀!”
“我有……”
“你有你娘的×!”
头被保安再一次踩下去,踩下去头又往起撅。保安就在他怀里掏,他捂着怀,蓝衫就嘶啦撕开,掏出来的是一个破旧的录放机,保安将录放机摔在了地上。
我突然看这是郗蓝衫啊,忙呼啸着跑过去,将保安推开。扶郗蓝衫时,他的手里握着那个公安局熟人的名片,要我打电话:“我明白他们为什么打我了,他们要谋财害命……”
我说:“你是欠人家一碗面钱吗?”
他说:“他们是冲着《圣母帖》的!”
我说:“他们认识你?”
他说:“不认识,可包准儿是他们认识我了,我知道谋算我的人多,贼可以防,防不住的是贼惦记呀!”
我的老板也从马路那边过来,我们把他扶起来,他的口鼻血沫模糊,而且额角也有个口子,用手捂了,血水从指缝往出流。我问他家住在哪儿,可以送他回去,或者直接去医院。郗蓝衫已经站起来了,梗着脖子骂已退去的保安:“你瞧着吧,我会收购你们店的,收购了还让你们当保安,你们给我当狗!”骂着骂着,却突然甩开了我,盯着我不言传。
我说:“你怎么啦,感觉头晕吗?”
“你们为什么这么关心我?”
我说:“你是被打晕了吗,认不得我们了吗?”
他说:“我怎地认不得?把你们烧成灰我也能认得的!可……这么大个西安城,为什么巧不巧就遇上你们在这儿?”
郗蓝衫极快地往后一跳,指着我说:“你们和这些保安在演双簧!你们是来救我吗,不,不是的,是要寻着我家,或者要把我绑架到别的地方!”
我和我的老板哭笑不得。我还要去扶他,他双手沾着血挥舞着,我的老板让我不要扶了,别让他的血沾在身上,别人还以为是我们殴打了他。我的老板说:“你不就是有《圣母帖》吗,我们正是筹齐了款要寻你交易的,偏巧在这儿遇上,如果有不良企图,那次看到真迹时就下手了,是我们打不过你和你的那朋友呢,还是怕你小瓶里装的自来水?”
“你知道那是水?你知道了当时为啥不挑明,你这么鬼的,你越发有大企图的,你只是瞅机会,是不是?”
气得我的老板再不理他。
我瞧见郗蓝衫往前走了几步就摔倒在地上,便又去扶他去医院,他趴在地上,怎么也不肯起来了。“我朋友不在场,我是不跟你们走的。”
我和我的老板只好离开。当天晚上,第二天和第三天,我们一直给矮子拨电话,仍是拨不通,第四天终于拨通了,让他赶快找到郗蓝衫,还未告诉说郗蓝衫被人殴打了,矮子却开口便说:“生意做不成了,他死了!”
他死了?郗蓝衫死了!问郗蓝衫怎么就死了,矮子说是被一家饭店的保安打伤后,就趴在饭店外的马路边,保安以为仅仅是打了一顿不会出事的,可两个小时后,他还趴在马路边,保安觉得不对劲,出来看时,他因失血过多已昏了过去,急忙往医院送,还未到医院就断气了。
“那,《圣母帖》呢?”
“谁知道藏在哪儿。”
“真可怜,他把《圣母帖》丢了。”
“是《圣母帖》把他丢了,先生。”
2003年1月10草毕
2003年1月30改完
贾平凹作品集
冬景
早晨起来,匆匆到河边去一个人也没有,那些成了固定歇身的石凳儿,空落著,连烫烟锅磕烟留下的残热也不存,手一摸,冷得像烙铁一样地生疼。
有人从河堤上走来,手一直著耳朵,四周的白光刺著眼睛,眯眯地睁不开。天把石头当真冻硬了,瞅著一个小石块踢一脚,石块没有远去,脚被弹了回来,痛得“哎哟”一声,俯下身去。
堤下的渡口,小船儿依然柳树上,却不再悠悠晃动,横了身子,被冻固在河里。船夫没有出舱,弄他的箫管吹著,若续若断,似乎不时就被冻滞了。或者嘴唇不再软和,不能再吹下去,在船下的冰上燃一堆柴火。烟长上来,细而端。什么时候,火堆不见了,冰面上出现一个黑色的窟窿,水嘟嘟冒上来。
一只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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