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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第1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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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莉妮奇娜在天亮以前就生好了炉子,天亮的时候,已经烤好了面包并且烤出了两日袋面包干。老头子就着灯光吃过早饭,天一亮就去收拾牲日,准备坐着走的爬犁。他把手伸进装满麦子的粮囤里,圆滚滚的麦粒从他的手指缝里漏了下去。他在谷仓里站了很久。然后,像告别死人似的,摘下帽子,轻轻地关L 身后黄色的板门……

他又在板棚檐下忙活起来,正换着爬犁上的坐筐,这时候赶着牛去饮水的阿尼库什卡走到胡同里来了。他们道了早安。

“准备好撤退了吗,阿尼凯?”

“我有什么好准备的,我是光着身子系腰带。我的一切都包在我的皮里,捡到别人的就穿在身上!”

“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消息可多啦,普罗珂菲奇!”

“怎么样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把斧于砍到爬犁的扶手上,惊奇地问。

“红军马上就到。他们已经逼近维申斯克。有个从大雷村来的人看见啦,他说,事情好像很不妙,他们到处杀人……他们的队伍里有很多犹太人和中国人,叫他们都见鬼去吧!我们从前把这些恶鬼打得太轻啦!”

“他们杀人?”

“哼,难道他们能光闻闻味儿就算啦?可这都是些该死的奇加呀!”阿尼库什卡大骂不止,从篱笆前面走过去,他一面走,一面又说,“顿河对岸的婆娘们烧了烧酒来灌他们,省得他们糟踏妇女,这一来,强盗们喝痛快了,就去抢别的村干,到那里去翻箱倒柜。”

老头子把坐筐换好,又把所有的板棚都看了一遍,打量着他亲手栽的每根柱桩和篱笆。后来,他拿起网袋,一瘸一拐地走到场院,去装路上喂牲口的于草。他从架于上拿下一把铁钩子,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次离家也许就再也回不来了,所以总拣着坏的,搀杂着艾蒿的干草往下拿(他向来是把好草留着春耕时候用),但是忽然改变了主意,心里埋怨着自己,走到另一个草垛前。他好像并没有想到,再过几个钟头他就要离别家园和村庄,到南方的什么地方去逃难了,也许根本就回不来了。

他钩下了干草,又习惯地伸手去拿耙子,想把地上掉的于草耙到一起儿,但是伸出去的手突然像被烫了一下似的缩了回来,于是一面擦着风帽下汗淋淋的额角,一面自言自语地说:“这会儿我还这么爱惜它干什么呀?反正是都要撒到他们的马蹄下,全都糟踏了,或者是一把火烧掉。”

他把耙子在膝盖上一折两段,咬得牙齿咯咯直响,显得更加衰老地驼着背,扛着钩于草的铁钩,老态龙钟地移动着两腿。

他没有进屋子,把门推开,说:“准备走吧!我立刻就去套马。不要晚啦。”

他已经把拉套套在马身上,把装燕麦的袋子放在爬犁的后尾上,心里觉得奇怪,为什么两个儿子这么久了还不出来被马呢,于是又朝屋子走去。

屋于里简直是翻了无:彼得罗正在恶狠狠地把已经收拾好的撤退时要带走的包袱打开,把军裤、上衣、女人节日穿的漂亮衣服都扔在地上。

“这是干什么?”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大吃一惊,甚至连风帽都搞了下来,问:“你看哪!”彼得罗用大拇指从肩膀上指着背后的娘儿们说,“又哭又号。咱们哪儿都不去啦!要走——就大家都走,要不——就谁也不走!也许红党会强奸她们,咱们能只顾自己去逃命吗?如果他们要杀的话——咱们就死在她们眼前吧!”

“爸爸,脱下衣服吧!”葛利高里含笑脱下了军大衣,摘下马刀,正在哭着的娜塔莉亚从后面抓住他的手亲了亲,满脸鲜红的杜妮亚什卡兴高采烈地拍起手巴掌。

老头子戴上风帽,但是立刻又摘了下来,走到正对着门的墙边,画了一个大十字。又跪下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看了看全家的人。

“好吧,既然这样,咱们就都不走啦!圣母保佑!我就去把爬犁卸了。”

阿尼库什卡跑来。只见麦列霍夫家的人个个都笑容满面,使他大吃一惊。

“你们这是怎么啦?”

“我们家的哥萨克都不走啦!”达丽亚替大家回答说。

“这太好啦!你们改变主意啦!”

“改变主意啦!”葛利高里勉为其难地呲着满日青中透白的牙齿,挤了挤眼说:“用不着去找死,它会送上门来的。”

“要是军官们都不走,那我们就更用不着逃啦!”于是阿尼库什卡像马似的,跳下台阶,从窗前走过去了。

第六卷 第十四章

在维申斯克,福明的告示在大街小巷的木栅墙上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地响。时时刻刻都在等候着红军的到来。而白卫军的北方战线司令部就在离维申斯克三十五俄里的卡尔金斯克。一月三日午夜,切禅人的队伍开到了,罗曼。拉扎列夫中校的讨伐队正以急行军队形从白卡利特文河口镇赶来堵截叛变的福明团。

切禅人本应在一月五日进攻维申斯克。他们的侦察队已经到了白山村。但是进攻半途而废;一个从福明团逃出来的哥萨克报告说,红军的一支大部队正在戈罗霍夫卡宿营,一月五日一定要进抵维申斯克。

正忙于招待莅临新切尔卡斯克的协约国代表团的克拉斯诺夫企图影响福明。他通过新切尔卡斯克——维申斯克之间的直通电报线与福明进行联系。在这以前,报务员一直在拼命呼叫“维申斯克——福明”。叫通以后,电报机上拍出如下的电文:维申斯克福明收。福明军士,我命令你悬崖勒马,火速率部返回阵地。讨伐部队正在挺进。如敢违抗将处以极刑;克拉斯诺夫。

福明坐在煤油灯下,解开短皮大衣的扣子,看着一条窄窄的、打满了棕色字母的薄纸条弯弯曲曲地从报务员的指头缝里钻出来,他往报务员的后脑勺上喷着冷气和酒味说:“喂,他在胡说些什么?叫我悬崖勒马?他说完了吗?……请告诉他…

…什——么?怎么不行?我命令你,否则我立刻把你的五脏六腑都掏出来!“

于是电报机又嗒嗒地响了起来:新切尔卡斯克克拉斯诺夫将军收。滚你妈的蛋。

福明。

北方前线形势严重,克拉斯诺夫决定亲赴卡尔金斯克,以便从那里直接挥动“惩戒的铁拳”,讨伐福明,更主要的是想振作一下士气低沉的哥萨克。正是为了这个目的。他才邀请协约国的代表们同车去巡视前线的。

在布图尔利诺夫卡镇检阅了刚刚撤出战斗的贡多罗夫斯基乔治十字章团。检阅后,克拉斯诺夫站在团旗下,向右扭着身子,响亮地喊道:“凡是在我指挥的第十团服过役的战士——向前一步走!”

差不多有一半贡多罗夫斯基团的哥萨克跨出了队列。克拉斯诺夫摘下了高皮帽,十字交叉亲了亲离他最近的一个已经不很年轻、但是非常英俊的司务长。司务长用军大衣的袖子擦了擦剪过的胡子,不知所措地大瞪着眼睛,呆立在那里。克拉斯诺夫吻了所有同团的人。协约国的代表们为之一惊,莫测其高深,彼此交头接耳,低语起来。但是等到克拉斯诺夫走回他们面前,解释了一番,惊愕立刻就变成了微笑和矜持的赞赏。克拉斯诺夫对他们说:“这就是那些曾经跟着我在涅兹维斯克打过德国人,在别尔热茨和科马罗夫打过奥地利人,帮助我们战败敌人,取得共同胜利的英雄。”

……太阳两边,各竖着一道像漆着白箍的电线杆子似的彩虹,就像守在钱柜边的卫兵一样,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凛冽的东北风像号兵似的在树林子里鸣咽,在草原上奔驰,像狂涛巨浪,把一片片毛烘烘的艾蒿刮倒,吹乱。一月六日的黄昏时分(奇尔河上已经暮色苍茫),克拉斯诺夫在英王陛下的军官——巴尔特洛上尉和埃利希中尉的陪同下抵达卡尔金斯克。协约国的代表们都穿着皮大衣,戴着毛茸茸的兔度高帽,冻得浑身瑟缩,直跺脚,笑呵呵地下了汽车,身上散发出雪茄烟和香水气味。军官们在富商列沃奇金家里暖和了暖和,喝了茶,就随同克拉斯诺夫和北部前线司令伊万诺夫少将,来到布置在小学校里的会场。

克拉斯诺夫对怀有戒心的一屋子哥萨克讲了很久。大家都细心听他讲,秩序井然。但是当他绘声绘色地描述布尔什维克在他们占领的村镇里的“暴行”时,有人从弥漫着蓝色烟雾的后排怒吼一声:“撒谎!”这一声喊使他前功尽弃。

第二天早晨,克拉斯诺夫和协约国的代表们匆忙驶往米列罗沃去了。

北部前线的司令部也同样匆忙地撤走了。切禅人整日在镇上搜捕不愿意撤退的哥萨克,直到黄昏。夜里焚毁了弹药库。步枪子弹僻僻啪啪地响成一片,就像焚烧于树枝一样;炮弹的爆炸声像山崩地裂,轰鸣不止,直到午夜。第二天,正当在广场上举行撤退前的祷告仪式时,卡尔金斯克的山岗上响起了机枪声。于弹像春天的雹于打得教堂的尖顶乒乓乱响,人们乱成一团,逃向草原。拉扎列夫带着自己的队伍和人数不多的哥萨克部队,企图掩护撤退的人们:步兵列成散兵线卧伏在风车后面,第三十六卡尔金斯克炮兵连在卡尔金斯克人费奥多尔。波波夫大尉指挥下,开炮急射进攻的红军,但是不一会儿,这个连就把炮挂上炮车逃走了。而红军的骑兵已经从拉特舍夫村迂回过来,包围了步兵,把他们压到荒芜的深沟里,砍死了二十多个卡尔金斯克老头子,有人嘲讽地称他们为“盖达马克”。

第六卷 第十五章

决定不跟着撤退逃难以后,家里的各种东西在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眼里重又有了价值和意义。

每天傍晚,他去喂牲口时,已经毫不犹疑地从次草堆上往下扒干草了,总要赶着那只怀崽的母牛在漆黑的院子里遛半天,心里高兴地想着:“要生牛犊子啦。肚子可真够大呀。上帝保佑,是不是双胞胎呀?”他重又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亲切,可爱了:一切本来他已经决定放弃的东西,现在又都跟原先一样,有意义,有分量了。

就在天黑前这会儿工夫,他已经为把谷糠撒在猪圈旁边,为没有把牲口槽里的冰铲掉,而把杜妮亚什卡大骂了一顿,还把被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家的阉猪拱坏的篱笆修补好了。他顺便还问了问跑出来关百叶窗的阿克西妮亚,司捷潘是不是要跟着撤退?阿克西妮亚裹着披肩,像唱歌似地回答说:“不走,不走,他往哪儿走啊?如今他躺在炉炕上,像是在发疟子……额角上滚烫,肚子疼得要命。司乔帕病啦。他不走……”

“我们家的人也是这样。就是说我们也不走啦。谁他妈的知道,究竟是走好,还是不走好呢……”

天色暗下来。顿河对岸,灰色树林后面,蔚蓝透绿的夜空中,北极星闪着耀眼的光芒。东天边上,一片紫红。一钩新月挂在树枝扎煞着的黑杨树梢头。雪地上一片迷离恍惚的阴影。雪堆变得黑乎乎的。四周是那么寂静,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听到有人,可能是阿尼库什卡,在顿河的冰窟窿边用铁棍凿冰。冰块四下飞溅,发出打碎玻璃般的响声,院子里,是牛有规律的咀嚼于草的咯吱声。

厨房里已经点上了灯。娜塔莉亚的影子在窗户的光亮中滑过。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很想进屋于去暖和暖和。他看见一家人全聚拢在一起。杜妮亚什卡刚刚从赫里斯托尼亚的老婆那里回来。她把盛酵母的杯子倒空,惟恐别人打断她的话似的,匆忙地讲着村里的新闻。

葛利高里正在内室里往步枪、手枪和马刀上棕油;他把望远镜包到手巾里,喊了彼得罗一声。

“你的家伙都收拾好了吗?拿来。得把它们藏起来。”

“如果需要自卫时怎么办?”

“老实点儿吧!”葛利高里笑着说。“小心,要是被他们发现了,就会为这点小事把我们吊在大门上绞死。”

哥儿俩一起走到院子里去。不知道为什么两人分着藏了起来。但是葛利高里把一支黑亮的新手枪塞在内室里的枕头底下。

刚吃过晚饭,大家无精打采地说着闲话,都准备睡觉了,忽然院子里用链子拴着的公狗沙哑地叫起来,带着链子乱挣,被皮圈勒得直哼哼。老头子走出去察看,回来时领着一个围巾一直缠到眉毛边的人。来人全副武装,紧扎着一条白腰带,走进来以后,画了个十字;从他那凝结了一圈白霜的像字母“O ”的嘴里,喷出一股一股的热气。

“你们一定认不出我来了吧?”

“哎呀,这是马卡尔表哥呀!”达丽亚喊道。

这时彼得罗和其余的人才认出原来是一位远亲,马卡尔。诺盖采夫,——西金村的哥萨克,——是全区有名的、罕见的歌手和醉鬼。

“什么风把你刮来啦?”彼得罗仍然坐在那里,笑问。

诺盖采夫把胡子上的冰琉璃持下来,扔在门口,跺了跺穿着缝上皮底的大毡靴的脚,开始不慌不忙地脱起衣服来。

“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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