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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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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雷什金。

他的光脑袋上的汗闪着亮光,前额和太阳穴上鼓起了青筋。

米吉卡并没有马上就认出伊丽莎白,因为草帽的灰色阴影落在她的眼睛上。她用晒红的双手抱着一束黄色的睡莲,压在胸前。

“科尔舒诺夫!”她看见米吉卡以后,就点头招呼说。“你骗我啦?”

“怎么骗你啦!”

“还记得,你答应带我一块儿去钓鱼吗?”

博亚雷什金放下船桨,挺直脊背。小船飞也似地把船头冲到岸上,擦得岸边的白石灰岩沙沙作响。

“你还记得吗?”丽莎从船里往外跳着,笑问道。

“没有工夫呀。活儿太忙啦,”米吉卡辩解着,气喘吁吁地看着向他走来的姑娘。

“不行啦!……伊丽莎白。谢尔盖耶芙娜,我辞职啦!车套和辕木奉还给您,我不能再为您效力啦!您想想看,我们在这该死的河上划了有多远呀?我手上被船桨磨得全是血泡。这可不像在陆地上走那么轻松啊!”

博亚雷什金光着的大脚坚实地踏着尖削的石灰岩,用揉皱的学生制帽的帽顶擦着额上的汗。丽莎没有理他,只管朝米吉卡走去。米吉卡笨拙地握了握伸给他的手。

“我们什么时候去钓鱼?”她仰着头,眯缝起眼睛问道。

“明天就去都行。庄稼已经收完啦,现在可以去啦。”

“你还骗我吗?”

“不会啦!”

“你很早就来叫我吗?”

“‘天亮以前。”

“我等着你。”

“一定去,真的,一定!”

“没有忘记敲哪一扇窗户吗?”

“会找到的,”米吉卡微笑道。

“我大约很快就要走啦。很想钓一回鱼。”

米吉卡一声不响地玩弄着手里的锁船的锈钥匙,盯着她的嘴唇。

“你说完了吗?”博亚雷什金仔细地看着手里的一只有花纹的贝壳,问道。

“咱们立刻就走。”

她沉默了一会儿,茫然地笑着问道:“你们家好像办过一次喜事,是吧?”

“把妹妹嫁出去啦。”

“嫁给谁?”没有等待答复,她就难以捉摸地笑了。“一定来呀!”又像第一次,在莫霍夫家的阳台上一样,她这一笑像麻似的刺痒了米吉卡的心。

把姑娘一直目送到船边。博亚雷什金劈开两腿,忙着把小船推下水去;丽莎笑着,从他头顶瞟着正在玩弄钥匙的米吉卡,直向他点头。

船划出去约有五沙绳远的时候,博亚雷什金低声问道:“这个小伙子是您的什么人?”

“朋友。”

“心上人?”

米吉卡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可恶的桨架吱扭吱扭地乱响,害得他没有听到她的答话。他看到博亚雷什金身于一仰一伏地划着桨,笑了起来,但是却看不见她的脸,因为她是背朝他坐着的。帽子上的紫色缎带垂到她裸露的肩膀上,微风一吹,飘忽不定,时隐时现,逗引着米吉卡模糊的视线。

很少用钓竿钓鱼的米吉卡,从来没有像这天晚上那样热心地准备过。他砸了一堆于牛粪,在菜园于里煮起麦粥来,匆匆忙忙地换过发潮的钓线。

米海一面看着他在准备,一面央求他说:“带我去吧,米特里。你一个人多不顺手。”

“我一个人也成。”

米海叹了一口气。

“咱们好久没有一块儿去钓鱼啦。如今可能钓到半普特重的大鲤鱼。”

米吉卡被麦粥锅里冒出来的一股股热气呛得皱着眉头,没有做声。他准备完了以后,便走进内室去了。

格里沙卡爷爷坐在窗前,鼻子上戴着一副铜边眼镜,正在读福音书。

“爷爷!”米吉卡肩膀靠在门框上,唤了一声。

格里沙卡爷爷从眼镜框边上看了他一眼。

“什么事?”

“第一遍鸡叫后就叫醒我。”

“这么早要上哪儿去?”

“钓鱼去。”

很喜欢钓鱼的祖父,故意装作反对的样于说道:“你爸爸说——明天要打大麻。

你可不能去闲逛。瞧你,钓什么鱼片米吉卡的身子离开门框,略施小计,说道:“

我反正无所谓。我本想钓条鱼来孝敬爷爷,既然要打大麻,那我就不去啦。“

“等等,你上哪儿去?”格里沙卡爷爷吓了一跳,把眼镜摘下来。“我跟米伦说去,好,你去吧。把鱼腌腌吃可不坏。明天恰好是星期三。我叫醒你,去吧,去吧,傻瓜!你毗什么牙?”

半夜,格里沙卡爷爷一只手提着粗布衬裤,另一只手拄着拐杖,探着道儿,顺着台阶走下去。他像一片白色摇曳的影子一样穿过院子,走到仓房里去,用拐杖杵了杵在车毯上睡得呼噜呼噜的米吉卡。仓房里散发着新打的粮食和老鼠粪味儿,还夹杂着长久无人居住的空房子里的蜘蛛网的酸味。

米吉卡睡在粮囤子旁边的车毯上,他并没有立刻就醒过来。格里沙卡爷爷起初轻轻地用拐杖捅捅他,小声喊道:“米吉卡!米吉卡!……喂,坏小子,米吉卡!”

米吉卡使劲打了一声呼嗜,把腿蜷了起来。老头子心一横,把拐杖的钝头放在米吉卡的肚子上,像钻孔似地转起来。米吉卡哎呀叫了一声,抓住拐杖,醒了过来。

“都睡傻啦!像你这样昏睡,真是糟透啦!”老头子骂道。

“别嚷,别嚷,”米吉卡半睡半醒地小声说着,一面在地上摸索着靴子。

他来到广场上。村子里的鸡已经在叫第二遍了。他在街上走着,走过威萨里昂神甫的房于前面,听见鸡窝里有一只公鸡正扇动着翅膀,用大辅祭那样的低音打鸣儿,吓得几只母鸡也惊慌地小声咯咯地叫起来。

更夫坐在商店门口下层台阶上,脸埋在暖和的羊皮袄领里打盹。米吉卡走到莫霍夫家的板栅旁边,把钓竿和装鱼具的袋子放下——为了不叫狗听见,轻轻地迈着脚步走上台阶。拉了拉冰凉的门把手,里面闩上了。他爬过栏杆,走到窗前。一扇窗半开着。从屋子里飘出甜蜜的、睡得正香的姑娘温暖的身体气味和一股从未闻过的香水的气味。

“丽莎韦塔。谢尔盖耶芙娜!”

米吉卡觉得自己喊得够响了。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唉,要是敲错了窗户呢?要是掌柜的睡在这里怎么办?我就要倒霉啦!……他会开枪把我打死,”米吉卡紧抓着窗户的把手想道。

“丽莎韦塔。谢尔盖耶芙娜,起来钓鱼去。”

“如果弄错了窗户——鱼钩不成,祸可就闯下啦。”他又想道。

“起来吧,啊!”米吉卡气恼地说道,把脑袋探进屋子去。

“啊?谁呀?”黑暗中有人惊骇地、小声答话了。

“去不去钓鱼啦?我是科尔舒诺夫。”

“啊一啊一啊,马上就来。”

屋子里响起一阵衣服声。姑娘初醒的、暖烘烘的话语声里仿佛带着薄荷香味。

米吉卡看见屋子里有一个沙沙作响的白影在晃动。

“唉,要是和她睡一党才美哩……钓什么鱼……坐在那里,冻得浑身僵硬……”

他吸着闺房的气味,迷迷糊糊地想着。

一张头上裹着白头巾、满面笑容的脸,在窗口出现了。

“我从窗口跳出去,把手伸给我。”

“往外爬。”米吉卡帮着她。

她扶住他的一只手,紧对着脸儿地看了他一眼。

“我的动作快吧?”

“还行。不用慌,来得及。”

他们向顿河走去。她用粉红色的手巴掌揉着有点儿肿的眼睛,说道:“我睡得真香。我们去得太早啦,再睡一会儿才好。”

“咱们来的正是时候。”

他们顺着从广场通出去的第一条胡同向顿河岸走下去。一夜之间,河水就涨了,昨天锁在岸边那棵浸在水里的枯树上的小船,现在却在水里漂荡起来了。

“要脱下鞋袜来才能过去,”丽莎叹了一口气,目测着到小船的距离。

“来,我把你抱过去,怎么样?”米吉卡提议说。

“这怕不方便……我还是脱掉鞋袜的好。”

“方便极啦。”

“不必了,”她为难地说。

米吉卡左手抱住她的两条大腿,没费劲儿就抱了起来,胜水向小船走去。她不由自主地紧抱住他那像柱子似的又黑又硬的脖子,哼哼卿卿,低声笑了起来。

倘若米吉卡不被村妇捶衣服的石头绊一跤的话,就不会有这样一次意想不到的短吻啦。她惊叫一声,就紧贴在米吉卡的干裂的嘴唇上了,他在离灰色的矮船帮只有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了。水浸进了他的靴筒,脚泡得冰凉。

他解开小船,用力把它从枯树旁推开,趁势跳上船去。站着用一只短桨划起来。

河水在船尾哗啦哗啦地响着,像在哭泣一样。小船翘着头,轻盈地掠过急流,向对岸驶去。鱼竿在颤动。跳跃。

“你往哪儿划呀?”她不断回头望望,问道。

“到对岸去。”

小船在一道沙石断崖边靠了岸。米吉卡连问也不问,就把她抱起来,抱进了河岸上的山楂树丛里去。她咬他的脸,抓他,暗哑地喊叫了两声,觉得全身瘫软无力,就生气地哭泣起来,可是没有眼泪……“

约摸九点钟的光景,他们回来了。天空笼罩着一片橙黄色的薄雾、风在顿河上飞舞,吹起层层的波浪,小船儿穿浪前进,也像在跳舞,从河水深处翻腾上来、冒着白沫的、冰冷的水珠溅在伊丽莎白的苍白的脸上,流下来,挂在睫毛上和技散到头巾外边来的一缕一缕的头发上。

她疲倦地眯缝着两只空虚的眼睛,手指在不断地折着一根吹到小船上来的花茎。

米吉卡划着桨,看也不看她,他脚下扔着一条小鲤鱼还有一条鱼,这条鱼紧闭着垂死挣扎后的嘴,大瞪着围着一道黄圈的眼睛。米吉卡的脸上露出一种犯罪和夹杂着恐惧的满足表情……

“我把你送到谢苗诺夫码头去吧。你从那儿回家更近一点,”他说道,便掉转船头,顺流而下。

“好吧,”她小声同意说。

河边寂静无人。河岸上,是一道道落满白色尘埃的、垂头丧气的菜园篱笆,热风一吹,空气里就充满了烧焦的树枝气味。被麻雀啄得乱七八糟的、沉重的向日葵已经熟透了,低垂着头,遍地落满了葵花于。草场上是一片割后新生的嫩绿。远处有几匹马在蹦跳,马脖子上系的铃铛的悠扬悦耳的响声随着从南方吹来的热风送到顿河上来。

米吉卡拿起一条鱼,送给已经从小船上下去的伊丽莎白。

“拿着钩来的鱼呀!给你!”

她的睫毛惊慌地跳动了一下,把鱼接了过去。

“好,我走啦。”

“走吧……”

她的样子很可怜,不久前的自信和欢乐都丧失在山植树丛中了。伸着一只手,提着那条用柳条穿着的鱼走去。

“丽莎韦塔!”

她回过头来,眉间是一片懊丧和困惑的愁云。

“你回来一会儿。”

当她走到近前来,米吉卡暗自抱怨着自己窘态,说道:“咱们俩没有留神……

真糟糕,你的裙子后面……脏了……一点点。“

她立刻满脸鲜红,一直红到了脖根儿。

米吉卡沉默了片刻,建议说:“你从人家房后的背静地方走。”

“怎么走也得经过广场。我本来是想穿黑裙子,”她突然憎恨地看着米吉卡的脸,伤心地嘟哝说。

“我给你拿绿叶子染染怎么样?”米吉卡随便地提议说,同时对她那夺眶而出的眼泪,感到非常惊讶……

“米吉卡。科尔舒诺夫把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的女儿玩得都怀孕啦!”的新闻,就像风吹树叶的籁籁响声一样,悄悄地在村子里传开了。婆娘们每天早晨把牛群赶出去的时候,站在狭窄的、在灰色尘雾中闪晃着的水井架的阴影里把水从桶里向外倒的时候,或者在顿河岸边那些天然的石板上捶打洗涮破布片的时候,都在纷纷议论这件事。

“说的是啊,都是因为亲娘去世得早啊。”

“老于忙得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后娘却只当做没有看见……”

“前几天,更夫达维德卡。别斯帕雷说:”深更半夜,我一看,有个人正往尽头那个窗子里爬。哼,我以为是小偷来照顾普拉托诺维奇啦。于是,我就跑上前去。

问他是什么人?警察,快来呀!可是,原来,正是他,米吉卡。“‘”如今的姑娘们,只要一掐她们的脖子,就会乖乖地跟着走……“

“米吉卡对我家的米基什卡吹牛说:”我要去向她家求婚。“‘”叫他先把鼻涕擦干净吧!“

“听人家说,是他硬逼着她。把她强奸啦……”

“咦,咦,咦,大嫂子,别说啦!……”

流言在大街小巷传播开去,首先是玷污了姑娘的名声,就像在新做的大门涂上了浓浓的黑焦油……

流言蜚语落到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秃顶的脑袋上,压得他抬不起头来、整整两天池既没有去商店,也没有到磨坊去。住在楼下的女仆,只有开饭的时候才能见到他。

第三天,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叫人把花斑灰马套到轻便马车上,便往镇上驰去,他向路上遇到的哥萨克傲慢地、高不可攀地点点头。紧跟着,一辆漆得锃亮的维也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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