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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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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带着火柴吗?”

“带着哪。”

“给我点个火。”

老头子抽着烟,瞅了瞅浸在水中的大树那面迟迟没有升起的太阳。

“鲤鱼不一定什么时候出来。有时候月亮不圆也出来咬食。”

“你听,好像小鱼在咬食,”葛利高里松了口气说。

小船附近的水扑哧响了一声,泛起了波纹,一条有两俄尺长的、好像红铜铸的鲤鱼,弯起宽大的尾巴,在水面上拍了两下,叫着向空跃起。珍珠般的水花溅了一船。

“现在你等着瞧吧,”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用袖子擦了擦湿漉漉的大胡子。

浸在水里的榆树周围,在那些有胳膊粗的秃树枝中间,同时跳出两条鲤鱼;第三条小一些,在空中打着旋儿,一次又一次地、顽强地往崖石上撞。

葛利高里在焦急地嚼着湿透了的烟头。不很耀眼的太阳已经升到半棵橡树高了。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撤完了所有的鱼食,丧气地噘起嘴,呆呆地望着那一动不动的钓竿头。

葛利高里啐出烟头,恨恨地望着它迅速地飞去。他心里在咒骂父亲,老早就把他叫醒,不让他睡够。因为空肚子抽烟,嘴里有一股烧焦头发的恶臭。他正要弯下身子,用手去捧口水喝,——这时候,离水面有半俄尺的钓竿头轻轻地抖了一下,慢慢向下弯去。

“咬钩啦!”老头子舒了口气说。

葛利高里抖擞精神,拉了一下钓竿,但是竿梢立即弯进水去。钓竿从手攥着的地方弯成了弓形。一股巨大的力量,像绞车似的把绷得紧紧的红柳木钓竿向下拉去。

“攥住户老头子哼哼着,把船从岸边撑开。

葛利高里竭力想把钓竿举起,但是办不到。很粗的钓线咋的一声断了。葛利高里因为失去了平衡,身子摇晃了一下。

“简直像条公牛!”潘苦菜。普罗珂菲耶维奇悄悄地说道,怎么也不能把鱼饵安到鱼钩上。

葛利高里激动地笑着,拴上新钓线,又抛了出去。

钓线上的铅锤刚沉到河底——一竿梢就弯了下去。

“你看,这坏蛋!……”葛利高里哼了一声,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那条向激流冲闯的鱼从水底拉出来。

钓线刺耳地响着,划破水面,沿着钓线,垂下一道浅绿色的水帘。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用短粗的手指头在倒动着捞网的木柄。

“先在水里把它遛乏啦!顶住劲,不然钓线又要被它挣断啦!”

“放心吧广一条金红色的大鲤鱼浮到了水面上来;搅起了一片白沫,它把扁平的大脑袋往下一扎,又向深处游去。

“好大的劲儿,手都麻啦……好啊,你等着瞧吧!”

“顶住,葛利什卡广”顶着哪——啊——啊!“

“当心,别让它钻到船底下去!……当心广葛利高里喘着气肥斜着身子的鲤鱼拉到船边来。老头子拿着捞网正要弯下身子去捞,但是鲤鱼鼓起最后的劲儿,又扎进水底去了。

“把它的脑袋提起来!叫它喝点风,就会老实点儿啦。”

葛利高里拉起了鲤鱼脑袋,又把这条折腾得疲惫不堪的鲤鱼拖到船边来。鲤鱼大张着嘴吸气,鼻子顶到粗糙的船舷上,煽动着金光闪闪的橙黄色的鳍,不动弹了。

“折腾够啦!”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用捞网捞着鱼,呷呷地说道。

他们又呆了半个钟头,钓鲤鱼的战斗才结束了。

“收起钓线来吧,葛利什卡。大概咱们把最后一条都钓上来啦,再不会有啦。”

他们收拾完了。葛利高里把船从岸边划开。划了有一半路程的时候,葛利高里看见父亲脸上的表情好像是要说什么,但是老头子却只在默默地眺望山脚下村子里的宅院。

“你,葛利高里,听我说……”他一边摸索着脚底下麻袋上的绳结,一边迟迟疑疑地开口说道,“我看得出,你跟阿克西妮亚。阿司塔霍娃有点儿……”

葛利高里的脸立刻涨得通红,扭过头去。衬衫领子勒进筋肉发达、被太阳晒黑了的脖子,勒出了一道白印。

“你当心点儿,小伙子,”老头子已经是凶狠地、气冲冲地继续说道,“我可不是跟你说着玩的。司捷潘是咱们的邻居,我不准你调戏他的老婆。这会造孽的,我预先警告你:要是叫我察觉了——我要用鞭子抽你!”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把手指头攥成疙疙瘩瘩的拳头,眯缝着鼓出的眼睛,看着儿子的睑变得煞白。

“都是谣言!”葛利高里目不转睛地直盯着父亲发青的鼻梁,含糊不清地嘟哝说,那声音好像是从水里冒出来的。

“你给我住嘴。”

“人们什么话都编得出来……”

“住嘴,狗崽子!”

葛利高里弯身划起桨来,小船一冲一冲地前进。水在船尾打着旋儿,哗哗地响着。

一直到码头,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船快要靠岸的时候,父亲又提醒说:“留神,别忘了,要不——从今天起,就再别去游戏场。一步也不一许走出院子。就是这样广葛利高里没有说话。他把小船靠了岸,问道:”把鱼拿回家交给娘儿们吗?



“拿去卖给商人吧,”老头子口气温和了一些,“钱留着你买烟抽吧。”

葛利高里咬着嘴唇,走在父亲后面。“你算了吧,爸爸,就是你把我的脚捆起来,今天我还是要上游戏场去,”他一面恶狠狠地盯着父亲扁平的后脑勺子,一面心里想。

葛利高里在家里仔细地把鲤鱼鳞上的于沙子洗净,用柳条拴着鱼鳃。

他在大门口遇见了同年龄的好友米吉卡。科尔舒诺夫。米吉卡一面走着,一面玩弄着镶着银饰的皮带头,两只圆滚滚的、土黄色的眼睛,在细窄的眼缝里闪着黄澄澄的油亮的光泽。两个瞳人像猫眼似的朝上翻着,因此米吉卡的目光就显得变幻莫测,难以捉摸。

“你拿着鱼上哪儿去?”

“这是今天的战利品。拿到买卖人那里去。”

“给莫霍夫家吗?‘”“是给他家。”

米吉卡用眼睛估量了一下鲤鱼的重量。

“有十五俄磅吧?”

“还多半磅呢。我称过啦。”

“带我一块儿去吧,我会帮你做买卖的。”

“走吧。”

“请客吗?”

“那好说,别说废话啦。”

做完祷告回来的人散满了街道。

沙米利家的三弟兄也在路上并排走着。

大哥,独臂的阿列克谢,走在中间。窄小的制服领子把他那筋肉发达的脖颈勒得笔直,卷曲、稀疏的小山羊胡子神气活现地往一边翘着,左眼神经质地眨个不停。

很久以前,在射击场上,阿列克谢手里的步枪炸裂了,枪栓的碎块打伤了他的腮帮于。从那时起,这只眼睛就有事没事地眨个不停;浅蓝色的伤痕横过脸颊,一直伸到头发里去。左手被从肘部炸去,但是阿列克谢却能很巧妙、准确地用一只手卷烟:他把烟荷包夹在凸出的胸膛上,用牙咬下一块够用的纸片,把纸片半卷起,倒进烟草,手指头便巧妙地、简直是难以察觉地卷了起来。你还没有看清是怎么回事,阿列克谢已经眨着眼睛叼起卷好的烟,在向人借火了。

他虽然仅有一只胳膊,但却是村子里最好的拳击家。他的拳头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不过桃南瓜那样大。可是有一次耕地的时候,他对公牛生起气来,因为鞭子丢掉了,就用拳头捶了公牛一下。公牛倒在犁沟里,从耳朵里流出血来,好容易才把牛治好了。两个兄弟,一个叫马丁,一个叫普罗霍尔,都很像阿列克谢,就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也是那样身材短粗,像棵橡树,不同的是他们都有两只胳膊。

葛利高里跟沙米利弟兄们打招呼,米吉卡却把脑袋扭得咯吧咯吧地响,走了过去。这是因为谢肉节时在拳斗场上,阿廖什卡。沙米利毫不怜惜米吉卡的娇嫩牙齿,照着脸上猛击一拳,米吉卡就把两个槽牙吐在被皮靴上的铁后跟踏碎的蓝灰色冰块上。

阿列克谢走到他们跟前,一连眨了五次眼睛。

“是卖劈柴棍子吗?”

“你买吧。”

“要多少钱?”

“一对公牛,外加一个媳妇。”

阿列克谢皱着眉,把那半截胳膊挥了一下。

“怪物,啊呀,怪物!……噢哈哈,外加一个媳妇……你还要牛犊子吗?”

“你自个留着传种接代吧,不然的话,你们沙米利家就会绝种啦,”葛利高里粗野地嘲笑说。

广场上,教堂围墙旁边聚了一群人。教会长老正在人群里把一只鹅举在头顶上,喊叫道:“半个卢布,有人给过价钱啦。谁还肯多出?”

鹅扭动着长脖子,藐视地眯缝着碧玉般的眼睛。

旁边的一个圈子里,一位灰白头发。胸前挂满十字章和奖章的小老头正在挥舞胳膊。

“我家的格里沙卡爷爷又在讲土耳其战争的故事啦,”米吉卡向那边瞟了一眼,“咱们去听听吗、‘”咱们听故事的时候,鲤鱼可就要臭啦,鼓胀起来。“

“胀起来会加重分量。对咱们有利。”

在广场上,消防棚子后面,露出莫霍夫家的绿色房顶,消防棚里扔着几辆断了车杆的。水桶干裂的消防车。走过消防棚的时候,葛利高里啐了一日唾沫,掩住鼻子。从破烂的消防车后面走出一个老头子,他嘴里叼着皮带扣,一边走,一边扣着肥大的灯笼裤的扣子。

“憋不住啦?”米吉卡挖苦地问道。

老头子扣上了最后一个扣子,从嘴里拿出皮带扣,问道:“跟你有什么相干?”

“应当把你的鼻子按进屎里去!把大胡子,你的大胡子在里面蘸蘸才好!叫你的老太婆洗一个星期也洗不干净。”

“我把你这个坏小子按进去广老头子发火了。

米吉卡停了下来,像怕阳光一样眯缝起猫似的眼睛。

“瞧,你有多文明。你给我滚开,狗崽子!你在这里纠缠什么?不然,我要拿皮带抽你啦!”

葛利高里跟米吉卡说笑着,走到莫霍夫家的台阶下边。栏杆上密密麻麻地雕着一嘟噜一嘟噜的野葡萄。台阶上洒满斑斑点点的懒洋洋的阴影。

“你瞧呀,米特里,人家过的什么日子……”

“门把手都是镀金的。”米吉卡推开通到阳台的门,唠叨说:“要把刚才那位老大爷送到这里就好了……”

“谁呀?”阳台上有人问他们。

葛利高里胆怯地头一个走了进去。鲤鱼的尾巴扫着油漆的地板。

“您找谁?”

一个姑娘坐在藤摇椅上。她手里端着一个装着杨梅的碟子。葛利高里一声不响地望着她那丰满的、吃过杨梅的红艳的心形嘴唇。姑娘低下头,打量着走进来的人。

米吉卡立即来帮葛利高里说话。他先咳嗽了一声。

“你们买鱼吗?”

“鱼?我这就去说一声。”

她摇了一下椅子,站起身来,两只光脚穿的绣花拖鞋,啪喀啪喀响了起来。阳光照透了她的洁白的衣裙,于是米吉卡看见了两条胖腿的模糊轮廓和衬裙上摆动着的宽花边。两条光腿肚那种滑腻、白嫩样子使他感到惊讶,只有两个圆圆的脚后跟上的皮肤略呈乳黄色。

米吉卡推了推葛利高里。

“瞧,葛利什卡,你看这裙子……像玻璃一样,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

姑娘从过道的门里走过来,轻轻地坐在圈椅里。

“请到厨房里去吧。”

葛利高里踮着脚尖向屋子里走去。米吉卡伸出一只脚站在那里,眯缝着眼睛瞅着把姑娘的头发分成了两个金黄色半圆形的那道白印。姑娘则用顽皮不安的眼睛打量着他。

“您是本地人吗?”

“是本地人。”

“是谁家呢?”

“科尔舒诺夫家。”

“您叫什么名字?”

“米特里。”

她仔细地看了看自己那粉红色。晶莹的脚趾甲,就赶紧把两条腿蜷起来。

“你们俩是谁钓的鱼呀?”

“葛利高里,我的好朋友。”

“您也钓鱼吗?”

“高兴的时候我也钓。”

“用钓竿吗?”

“也用钓竿钓,照我们的说法,叫做用钩竿钓。”

“我也想去钓钓鱼,”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这好办,要是你高兴,咱们就去。”

“当真吗?不开玩笑。我们怎么来安排呀?”

“要很早就起身。”

“我起得来,不过得有人叫醒我。”

“叫醒你是可以的……但是你爸爸呢?”

“爸爸怎么的广米吉卡笑了。

“别把我当贼捉!……还会放狗咬。”

“您净说胡话!我一个人睡在角上的屋子里。就是这个窗户。”她用手指头指了指。“您来了,敲敲我的窗户,我就起来啦。”

厨房里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犹豫忐忑的,是葛利高里的声音;重浊、油滑的,是女厨子的声音。

米吉卡玩弄着哥萨克皮带上的发乌的银片,默默不语。

“您结婚了吗?”姑娘问道,露着隐约的笑容。

“你问这干什么广”没有什么,觉得有趣罢了。“

“没有,还是光棍儿。”

米吉卡的脸忽然涨红了,可是她微微含笑,玩弄着垂在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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