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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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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利高里走上台阶,朝窗户里看了看。

一盏挂灯阴惨惨地照着厨房,彼得罗背对着窗户,站在光亮里。葛利高里用扫帚扫了扫靴子,走进满是蒸气的厨房。

“我回来啦。喂,你们好啊。”

“你回来得真快。大概冻坏了吧?”彼得罗匆忙、慌张地招呼说。

潘苔莱。普罗阿菲耶维奇低着脑袋,两肘撑在膝盖上坐着。达丽亚用一只脚蹬着吱吱扭扭响的纺车轮子。娜塔莉亚站在桌子旁边,背朝着葛利高里,头也没有回。

葛利高里迅速地在厨房里扫了一眼,眼光停在彼得罗身上了,从他脸上不安地期待神情可以看出:发生了什么事情。

“宣誓了吗?”

“是啊!”

葛利高里慢腾腾地脱着衣服,磨蹭着时间,脑子里迅速地思量着可能发生的事情,以及造成这种寂静和对他这么冷淡的原因。

伊莉妮奇娜从内室里走了出来,脸上也露出狼狈的神色。

“准是娜塔莉亚,”葛利高里心里想,坐到父亲旁边的长凳上。

“给他预备晚饭去,”母亲瞅着葛利高里,吩咐达丽亚说。

达丽亚停下了纺车的歌声,微微地耸了耸肩膀,扭着苗条的、姑娘似的细腰,朝炉子走去。厨房里是一片寂静。一只不久以前才生过意的母山羊正带着小羊睡在地炉旁取暖。

葛利高里喝着菜汤,偶尔瞅瞅娜塔丽亚,但是看不见她的脸:她斜着身子朝他坐着,脑袋低垂到钩针上面。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头一个忍受不了这种沉默,哼哼哧哧,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阵以后,说道:“娜塔莉亚要走啦。”

葛利高里用手往一起扫着面包屑儿,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是为的什么?”父亲问道,下嘴唇很明显地抖动着(这是马上就要狂怒的先兆)。

“我不知道为的什么。”葛利高里眯缝起眼睛,推开汤盘,画着十字,站起身来。

“可是我知道!……”父亲提高了嗓门。

“别吵,别吵。……”伊莉妮奇娜插嘴说。

“我知道是为的什么!

“好啦,这用不着大喊大闹。”彼得罗离开窗户,走到屋子当中。“这是爱情的事儿,愿意呢——就一块儿过下去,不愿意呢——那就各奔前程。”

“我不怪她。虽然这是耻辱,在上帝面前也是有罪的,但是我并不怪她:她没有过错,是这个狗崽子的过错!……”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指着靠在炉炕上的葛利高里骂道。

“我有什么过错?

“你不知道自己的过错?……你不知道吗,鬼儿子?

“我不知道。”

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跳了起来,把凳子也推倒了,走到葛利高里跟前去。

娜塔莉亚手里的袜子掉到了地上,钩针在地上跳了几下,响了几声;一只小猫随着响声从炉子上跳下来;它歪着脑袋,弯起爪子,推了一下线团,把它滚到箱子旁边。

“我现在告诉你说,”老头子抑制着自己,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要是不愿意和娜塔莉亚一起过——你就给我从家里滚出去,随便你滚到哪儿去!这就是我的话。

随便你滚到哪儿去!“他又用往常平静的声调重复了一遍,就从葛利高里跟前走开,扶起了凳子。

杜妮亚什卡坐在床上,用惊骇的目光看着发生的一切。

“爸爸,我对您说,并不是要惹您生气,”葛利高里低沉颤抖地说。“并不是我情愿结的婚,是您一手包办的,可是我不喜欢娜塔丽亚。她要是愿意的话,就回娘家去好啦。”

“你也给我打这儿滚出去!”

“我也走。”

“滚你妈的蛋!

“我走,我走,你不要急嘛!”葛利高里扯着衣袖肥扔在床上的皮袄拉过来,他毅动着鼻孔,跟父亲的火气一样大,浑身直哆嗦。

在他们的身体里,混有同样的土耳其人的血液,在这种时刻,他俩简直相像得令人吃惊。

“你上哪——哪儿去?”伊莉妮奇娜抓住葛利高里的一只胳膊,呻吟说,但是他使劲推开母亲,飞快地抓起从床上掉下来的皮帽子。

“叫他滚,这只疯狗!叫他滚,该死的东西!滚、滚、滚吧!……”老头子喊叫着,把门敞开。

葛利高里飞跑到门洞里,他最后听到的,是娜塔莉亚的大声哭号。

寒夜笼罩着村庄。黑暗的天空中飘着雪花,顿河上冻裂的冰声像隆隆的炮声一样响。葛利高里气喘吁吁地跑出大门。从村子那头传来各种腔调的犬吠声,点点灯火在漆黑的夜空闪着黄色的光芒。

葛利高里毫无目的地在街上徘徊。司捷潘家的窗户闪着金刚石似的漆黑的光泽。

“葛一利一沙!”娜塔丽亚的悲凉的喊声从大门口传来。

“你死去吧,没人要的东西!”葛利高里咬牙切齿地骂道,加快了脚步。

“葛利沙,回来!”

葛利高里一步深一步浅地拐进了第一条胡同,最后一次听到越离越远的凄切的呼声:“葛利申卡,我的亲人哪!……”

他迅速穿过广场,在岔路口停了下来,脑子里在翻腾着伙伴们的名字,考虑可以在谁家借宿。

葛利高里在米哈伊尔。科舍沃伊家门口停下。米哈伊尔住在村外山坡下面;母亲、米哈伊尔本人、两个弟弟和一个小妹妹——这就是他们家的全部成员。他走进院子,敲了敲土坯房子的小窗户。

“谁?”

“米哈伊尔在家吗?”

“在家。你是谁呀?”

“是我,葛利高里。麦列霍夫。”

一分钟以后,从初梦中醒来的米哈伊尔开开了门。

“是你,葛利沙?”

“是我。”

“你半夜里来干什么?”

“先让我进屋去,到里头再细说。”

葛利高里在门廊里抓住米哈伊尔的胳膊肘子;他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话,在恼恨自己,只是悄悄地说道:“我要在你家睡一宿!……跟家里人吵架啦……你家里怎么样,挤吗?……好办,我随便什么地方都行。”

“地方是有的,进来吧!你们为什么吵架呀?”

“唉,兄弟……等等……你们的门在哪儿呀?我怎么看不见。”

给葛利高里在长凳子上打了个铺。他躺下来,把皮袄蒙在脑袋上,为的是不要听见米哈伊尔母亲的喊喊喳喳的耳语声,她和女儿睡在一张床上。

“现在家里怎样啦?娜塔什卡会不会走呢?好啦,要过一种新的生活啦。上哪去呢?”很快就想出了主意:“明天叫着阿克西妮亚,一同到库班去,远远地离开这儿……远远地,远远地……”

以前从未见过的而且一向不喜欢的草原上的山岗、村镇和集镇,在葛利高里的闭着的眼睛前面飘浮过去。在起伏的山岗的那边,在漫长的灰色道路的那边——是一个蓝天绿地、亲切可爱的神话般的仙境,再加上阿克西妮亚那像晚开的花朵似的叛逆的爱情那就更加诱人啦。

葛利高里被即将到来的神秘生活弄得心神不安地沉人梦乡。在人睡前,他曾竭力仔细地整理思绪,想要弄明白是什么事情使他这样心慌意乱,而又说不出来。昏睡中的思路就像一只顺水而下的小船,轻畅、平稳,但是忽然撞在什么东西上,好像是搁浅了;他心烦意乱,很不舒服,翻来覆去,搜尽枯肠。“怎么回事?什么东西拦住去路?”

第二天早晨——一醒来,就想起来了:“服役!我和阿克秀特卡能跑到哪里去呢?春天要去参加野营,秋天就要人伍!……这就是那暗礁、拦路虎。”

吃过早饭,他把米哈伊尔叫到门廊里去。

“米沙,请你到阿司塔霍夫家去一趟。告诉阿克西妮亚,叫她天一黑就到风磨那里去。”

‘可是司捷潘呢?“米哈伊尔为难地说。

“你想个主意,装作有事的样子。”

“好,我去。”

“去吧。就说,叫她一定去。”

“好吧。”

傍晚,葛利高里坐在风磨的旁边,在袖口里抽着烟。寒风在风车后面枯于的玉米秸中间冲撞,呼号。系在风车轮翼上的一块破布片在啪啦啪啦地响。葛利高里觉得好像是一只飞不动的大鸟拍打着翅膀,在他头顶盘旋。阿克西妮亚还没有来。西面的半边天,是一片淡紫色的晚霞和金黄的夕照。从东方吹来越来越紧的刺骨寒风,黑夜追逐着挂在柳树梢上的月亮,铺天盖地袭来。风车顶上,红黄色的。有蓝色斑纹的夜空,像僵尸一样的阴沉;村庄上空还回荡着白昼忙碌生活喧嚣的余音。

葛利高里一连拍了三支烟,他把最后的那个烟头插进践踏过的雪里,恨恨地向四周看了看,从磨坊通往村庄的道路上已经融化殆半的积雪在闪着黑焦油似的亮光。

不见一个人从村于里来。葛利高里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肩膀咯吧咯吧地直响,便朝着米哈伊尔家窗户里透出的、朝他挤眉弄眼的灯光走去。当他吹着口哨,走近院子的时候,几乎跟阿克西妮亚撞了一个满怀。显然,阿克西妮亚是跑来的,或者是匆匆赶来的,所以气喘吁吁,从她那冰冷、红艳的嘴里喷出来的也不知道是风的气味,还是从遥远草原上吹来的、几乎闻不出的新鲜于草味儿。

“等了你半天啦,我以为你不会来啦。”

“好容易才把司捷潘打发出去……”

“你快把我冻死啦,该死的娘儿们!”

“我浑身滚热,我来给你暖暖。”她敞开有毛边的顿河羊皮袄的大襟,把葛利高里包起来,就像蛇麻草缠住了橡树一样。

“叫我来于什么!”

“等一等,拉住我的手……这儿常有人走。”

“跟家里人吵架了,是吗?”

“从家里跑出来啦。已经在米什卡家呆了一天一夜……就像只野狗一样啦。”

“现在你打算怎样办?”阿克西妮正把抱着葛利高里的双手松开,冻得哆哆嗦嗦地把皮袄大襟裹了裹。“葛利沙,咱们到篱笆边去说吧。干吗要这样傻站在路当中呢?”

他们走过去。葛利高里把积雪踢平,背靠在冻得咯吱咯吱响的篱笆上。

“你知道不知道……娜塔莉亚回娘家去了没有?”

“我不知道……我想,是要走的。要不然住在这里有什么趣儿呢?”

葛利高里把阿克西妮亚的一只凉手塞进自己的袖子里,用手指头握着她的细手腕,问道:“咱们怎么办呢?”

“亲爱的,我不知道。你要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丢开司捷潘行吗?”

“绝不含糊,今晚走,都行!”

“咱们俩找个地方,雇给人家,一起过日子。”

“就是当牛做马,我也跟着你,葛利沙……只要跟你在一块儿就行……”

两个人站在那里,互相用体温温暖着。葛利高里简直不想走开,他扭过头,迎风站着,闭上眼睛,煽动着鼻翅。阿克西妮亚把脑袋扎在他的腋下,吸着他那令人陶醉的、诱人的汗气,她那贪婪、不害羞的嘴唇瞒着葛利高里,闪露出洋溢着渴望的幸福终于盼来的欢欣的笑容。

“明天我去找莫霍夫,也许可以雇给他家。”葛利高里随口说道,握住阿克西妮亚那被他的手指头捂出了汗的手腕子上面一点。

阿克西妮亚没有做声,没有抬头。刚刚还闪在嘴唇的笑容就像被风刮走了似的消失了,像只被追逐的小野兽一样,两只大睁着的眼睛里充满了忧虑和恐怖。“告诉不告诉他呢!”她想起了自己已经怀孕的事以后,心里盘算道。“应该告诉他,”

她下了决心,但是吓得哆嗦了一下,立刻又把这可怕的念头赶走了。她的女性本能感到,现在还不是谈这件事的时候,她知道,这样做,她也许会永远失去葛利高里;而且她还不能肯定,在她心底下跳动的胎儿究竟是他们俩哪一个的,于是昧着良心,没有说出来。

“你哆嗦什么?冷吗?”葛利高里用皮袄大襟裹着她,问道。

“冻死啦……应该回去了,葛利沙。要是司捷潘回来了,一看见我不在家,就糟啦。”

“他上哪儿去啦?”

“我费了很大劲才把他支使到阿尼凯家打牌去啦。”

他们分手了。葛利高里的嘴唇上留下了她的嘴唇的诱人的气味,像是冬天的风,又像是从遥远的草原上吹来的,几乎闻不出的,被五月的雨淋过的干草气味。

阿克西妮亚转进了胡同;她弯着腰,几乎在跑。在不知道是在谁家水井对面,牲口曾在那里踩踏的秋天的烂泥里,她的一只脚在冻土块上滑了一下,笨拙地摔了一跤,她觉得肚子里一阵刺心的疼痛,就抓住了篱笆桩子。疼痛停止了,可是在肋部的什么地方,却有一个活东西还在折腾,一连愤怒、猛烈地跳动了几次。

第二卷 第十一章

第二天早晨,葛利高里来到莫霍夫家。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正从商店里回来喝茶。他和阿捷平坐在餐厅里一口一口地喝着深红色的配茶,饭厅里糊着橡木花纹的贵重壁纸。葛利高里把帽子放在前厅,走进了餐厅。

“我找您有点事,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

“啊,你好像是潘苔莱。麦列霍夫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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