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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第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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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卢博夫用勇敢的进攻战略,差不多已经切断了切尔涅佐夫的退路,他在两翼配备了掩护兵力,正面出击,以半圆的队形包围了敌阵。炮兵齐射轰击。步枪子弹劈啪乱响,就像是铁沙子在锅里乱滚似的;榴霰弹撒遍切尔涅佐夫溃乱的阵线,炮弹接连不断泻下来。
“成散兵线!
葛利高里率领着自己的两个连从侧翼压去。他们就像在进行射击演习一样,也不卧倒,直立走去,但是切尔涅佐夫的一个狡猾的战士用“马克辛”机枪非常猛烈扫射着散兵线,迫使哥萨克们争先恐后地卧倒,这时已有三人阵亡。
下午两点多钟,一颗子弹打中了葛利高里。外面包着一层镍壳的、灼热的铅弹打进膝盖上面的大腿。葛利高里感到一阵热辣辣的疼痛和由于失血引起的、熟悉的呕吐感,他咬紧牙关,从阵地上爬下来,冲动地一跃而起:使劲摇了摇被炮弹震晕了的脑袋。由于子弹没有穿出来,所以腿疼得越来越厉害。这是一颗冲势将尽的子弹,所以打到葛利高里身上,穿透军大衣、裤子和皮肤,就留在肌肉里了。一阵阵热辣辣的钻心的疼痛使他难以活动。葛利高里躺在地上,想起了第十二团在罗马尼亚特兰西瓦尼亚群山中的进攻,那时他的手受了伤。那次冲锋的场面立即生动、清晰地展现在他眼前:“锅圈儿”、米哈伊尔。科舍沃伊被愤怒揉皱了的脸和拖着一个受伤的中尉往山下跑的叶梅利扬。格罗舍夫。
葛利高里的助手,一个叫柳比什金。帕维尔的军官接替了指挥这几个连的任务。
他命令两个哥萨克把葛利高里送到看守马匹的人那里去。哥萨克们扶葛利高里上马的时候,关心地劝告说:“请您把伤口包扎包扎吧。”
“有绷带吗!”
葛利高里已经骑在马鞍上,但是想了想,又下了马,脱下裤子,一阵寒气刺透他汗湿的脊背、肚子和两条腿,冻得他直皱眉头,匆忙把像刀削似的、渗着血的。
热辣辣的伤口包扎起来。
葛利高里由自己的传令兵护送,仍旧绕道回到开始反攻的地方。看着雪地上密密麻麻的马蹄印迹,看着几个钟头以前他曾率领着自己的两个连走过的山沟的熟悉的轮廓,他昏昏欲睡,刚刚在山岗发生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已经成了久远的往昔,显得毫无意义。
但是山丘那里步枪的射击声依然是那么匆忙、纷乱,敌人的重炮在轰鸣,在救援自己的人;偶尔嗒嗒响起的机抢点射声,像是在描画一条看不见的线,用以总结这次战斗。
葛利高里顺着山沟走了约三俄里。马匹陷进积雪里。
“牵到平地上去吧……”葛利高里走上山沟堆满积雪的斜坡时对传令兵嘟哝说。
远处的田野上,点缀着稀疏的、黑乎乎的尸体,就像落在田地里的乌鸦。在天边的地平线上,一匹从这里看去显得非常渺小的、没有人骑的马在奔驰。
葛利高里看到,被打乱的、越来越稀疏的切尔涅佐夫的基本队伍,已经撤出战斗,迂回退往格卢博克。葛利高里放开自己的枣红马飞驰而去。远处有零星的几伙哥萨克。葛利高里跑到第一伙哥萨克跟前,看到了戈卢博夫。他仰靠在马鞍子上,镶着一圈黄色卷毛羊皮边的皮袄大敞着怀,皮帽子歪戴在头上,额角上一片汗水。
戈卢博夫捻着往上翘起的司务长式的胡子,沙哑地叫道:“麦列霍夫,好样的!你受伤了?真他妈的!没伤到骨头,是吗?”他不等回答,就又笑着说:“我们迎头痛击!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啦!……军官组成的队伍溃不成军,我们穷追猛打!”
葛利高里要了一支烟抽。田野上到处都是一列列移动的哥萨克和赤卫军。远处,黑压压的人群前面,有一个哥萨克飞驰而来。
“俘虏了四十个人,戈卢博夫!……”老远他就大喊道。“俘虏了四十名军官,包括切尔涅佐夫本人。”
“你在胡说吧?!”戈卢博夫惊骇地在马鞍子卜扭动了一下,狠命地用鞭子抽着那匹白腿的高头大马,疾驰而去。
葛利高里等了一会儿,也纵马跟着他奔去。
由第四十四团和第二十七团一个连的三十名哥萨克组成的押迭队,团团围着密密麻麻的一群被俘的军官。切尔涅佐夫走在最前头。他为了逃脱追击,扔掉了皮袄,所以现在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光度大衣。左肩上的肩章已经破烂。脸上靠左眼有一道鲜血淋淋的擦伤。他脚步稳健,走得很快。歪戴着的皮帽子使他的神态显得很从容、英姿飒爽,红扑扑的脸上毫无惧色:他显然已经好几天没刮脸了,——满腮帮子和下巴上尽是火红的短胡于茬。他严厉、迅速地打量着跑到他跟前来的哥萨克;眉间出现了痛苦。仇恨的皱纹。他一面走,一面划着火柴,点上烟,纸烟叼在粉红色坚毅的嘴角里。
大多数军官都很年轻,只有几个人已经白发似霜。有个腿部受伤的军官落在后头,一个身材矮小、大脑袋、麻脸的哥萨克不断用枪托子捅着他的脊背。一个身材高大、威武的大尉几乎与切尔涅佐夫并肩走着。有两个人(一个是少尉,另一个是中尉)满面笑容,手挽手地走着;他们的后面是一个没戴帽子、卷发、宽肩膀的士官生。有一个军官身上披着一件肩章缝死的军大衣。还有一个没有戴制帽,红色的军官长耳凤帽紧扣在女人似的美丽的黑眼睛上;风把风帽的长耳吹到他的肩上。
戈卢博夫骑马走在后面。他渐渐落在后面,对哥萨克们喊道:“你们听着!…
…你们要严格遵守革命战争时期的法令,对俘虏的安全要负完全责任!要把他们全部活着送到司令部!“
他叫过一个骑马的哥萨克,撕下一张纸,在鞍子上草草写了个便条;把纸片析起来,交给哥萨克说:“快去!把这个便条送给波乔尔科夫。”
他又转身问葛利高里:“你到那儿去吗,麦列霍夫?”
戈卢博夫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后,策马跟葛利高里走齐,说道:“请您告诉波乔尔科夫,我要把切尔涅佐夫保出来。明白了吗?……好,就这样转告他。走吧。”
葛利高里追过那群俘虏,向革命军事委员会司令部驰去,司令部就设在离一个村庄不远的田野里。波乔尔科夫正在一辆宽大的。装着机枪的四轮马车旁边来回踱着,大车的车轮于都冻了冰,车上装着一挺套着绿套子的机枪。还有些参谋人员、通讯兵、几位军官和哥萨克传令兵也围在这里,跺得靴后跟咚咚乱响。米纳耶夫也和波乔尔科夫一样,刚从阵地上回来不久,坐在车夫座上吃着冻得硬邦邦的白面包,咯吱咯吱地嚼着。
“波乔尔科夫!”葛利高里喊道,他的马冲到一边去。“俘虏立刻就押来啦。
你看了戈卢博夫的便条了吗?“
波乔尔科夫使劲挥了一下鞭子;低垂的、充血的黑眼珠紧盯着地面,喊道:“我要啐戈卢博夫一口!……他也太想入非非啦!他想把切尔涅佐夫这个强盗和反革命分子保出去,是吗?……我不答应!……”
“戈卢博夫说要把他保出去。”
“我不答应!……我已经说过啦;不答应!好啦,不要再说了!由革命法庭审判他,并立即处决。也好警告其他的人!……你知道,”他严厉地看着走近的一群俘虏,已经比较平静地说道,“你知道他使世上的人流过多少血?像海水一样多!
……他杀害了多少矿工?……“他又怒不可遏,拼命地大瞪着眼睛。”我不答应!
……“
“这有什么可大喊大叫的!”葛利高里也提高了嗓门。他气得五脏六腑都在哆嗦,仿佛波乔尔科夫的愤怒也传染了他。
“在这儿你们的法官够多啦!可是你到那儿去走走看。”他的鼻翅哆嗦着,朝身后战场指了指说。“你们这儿处置俘虏的人可太多啦!”
波乔尔科夫手里揉着鞭子走开。在远处喊道:“我去过那儿!你别以为我是躲在装有机枪的马车上逃出性命的。麦列霍夫,你住口吧!……明白吗?……你在跟谁说话?……是啊!……你把那套军官的恶习收起来吧!是由革命军事委员会来审判,而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
葛利高里催马来到波乔尔科夫跟前,忘了自己已经受伤,从鞍子上一跃而下,钻心的疼痛使他仰面朝天倒了下去。血从伤口火辣辣地流出来。他没用别人来帮助,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装着机枪的马车跟前,侧着身子倒在后面的弹簧座上。
俘虏们走过来了。一部分徒步的押送兵和传令兵以及原在这里保卫司令部的哥萨克都混到一起。哥萨克们的战斗热情还没有冷下去,他们激动、凶恶地闪动着眼睛,谈论着战斗的细节和结局。
波乔尔科夫艰难地踏着塌陷的积雪,走到俘虏跟前。站在最前面的切尔涅佐夫轻蔑地眯缝着浅色的。凶狠的眼睛盯着他;他用稍息的姿势站着,伸出左脚,摇晃着,半圈雪白的上牙咬着紧抿进去的红嘴唇。波乔尔科夫朝他直逼过去。波乔尔科夫全身哆嗦着,两只眼睛眨也不眨地死盯着坑洼不平的雪地,一抬眼,就与切尔涅佐夫的轻蔑的。毫无惧色的目光相遇,他那充满仇恨的、沉重的目光把切尔涅佐夫压了下去。
“你落网啦……坏蛋!”波乔尔科夫用咕噜咕噜响的低沉的声调说,并向后退了一步;脸颊露出一道道像马刀砍出似的带苦笑的皱纹。
“哥萨克的叛徒!叛徒!……”切尔涅佐夫紧咬着牙齿高傲地骂道。
波乔尔科夫摇晃着脑袋,好像是躲避打来的耳光,——他的两颊发青,张着嘴咝咝地吸着气。
接着发生的事情,简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进行的。切尔涅佐夫呲着牙,脸色苍白,拳头抱在胸前,全身前俯,朝波乔尔科夫走去。从他痉挛的嘴唇里吐出一些夹杂着谩骂的含糊不清的语句。他说的话只有节节后退的波乔尔科夫听得清楚。
“你的末日快要……你知道吗!”切尔涅佐夫猛然提高嗓门说。
被俘的军官、押送的兵士以及参谋人员都听到了这句话。
“呵——呵——呵……”波乔尔科夫像被卡着脖子,喘不过气来似的,沙哑地叫道。
突然,鸦雀无声。只听到米纳耶夫、克里沃什雷科夫和另外几个扑向波乔尔科夫的人靴下的雪清脆的响声。但是波乔尔科夫抢到他们前面去了;他往下蹲着,全身向右扭去,从刀鞘里抽出马刀,猛冲过去,用惊人的力量,照着切尔涅佐夫的脑袋砍去。
葛利高里看到切尔涅佐夫哆嗦了一下,立即把左胳膊弯到头顶,挡住了刀;看到砍断的手腕子折成了一个三角形,马刀无声地落到切尔涅佐夫往后仰着的脑袋上。
先是皮帽子掉下来,接着切尔涅佐夫像茎秆折断的谷穗,缓缓地倒了下去,嘴奇怪地歪扭着,眼睛像受了闪电的强光刺激似的痛苦地眯缝着。
波乔尔科夫又砍了他一刀,才拖着衰弱无力的沉重脚步走开,他一面走,一面擦着被血染红的弯度不大的刀背。
波乔尔科夫撞到装有机枪的马车上以后,转过身子,对押送的土兵,声嘶力竭地喊道:“砍死他们……这些该死的东西!全都砍死!……不留俘虏……往出血的地方,往心口上砍!……”
顿时枪声大作。那个生着像女人一样的美丽的眼睛、戴红色军官长耳风帽的陆军中尉,抱头鼠窜。一颗子弹打得他像跳越栅栏似地、高高地跳起来。他倒了下去——再也起不来了。两个哥萨克砍死了那个身材高大、威武的大尉。他抓住刀刃,血从被割破的手巴掌上流到袖子里;他像小孩子一样喊叫着,——跪到地上,然后仰面倒下去,脑袋在雪地上乱滚着;他的脸上只能看见两只血红的眼睛和不断呼号的黑洞洞的嘴。尽管马刀在他的脸上和黑洞洞的嘴上乱砍不止,可是他由于恐怖和疼痛,还一直在尖声喊叫。那个穿撕掉腰带的军大衣的哥萨克,大劈开两腿,跨在他身上,开枪结果了他的性命。卷头发的士官生差一点儿冲出包围圈——但是一个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追上了他,在他后脑勺上砍了一刀,把他杀死。还是这个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的一颗子弹打在一个中尉的肩胛骨中间,中尉正在飞奔,风吹起他的军大衣,像长了翅膀似的。中尉中弹后蹲下去,咽气以前,一直在用手指头抓自己的胸膛。一个白头发的上尉被就地砍死,在与生命诀别之际,他的两脚在雪地上刨出了一个深坑,而且如果不是有几个可怜他的哥萨克结果了他的性命,上尉还会像拴着的骏马一样,刨个不停。
葛利高里从波乔尔科夫开始砍切尔涅佐夫的一刹那,就离开装着机枪的马车,——他泪水模糊,直盯着波乔尔科夫,一瘸一拐地迅速地朝他走去。米纳耶夫吃力地从后面拦腰抱住葛利高里,拼命扭回他的胳膊,夺下手枪,用黯淡无光的眼睛直瞅着葛利高里,气喘吁吁地问:“你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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