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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传 作者:林语堂-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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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那天早晨大家曾在太庙唱过歌,至少听过奏乐,怎么同一天还能去吊丧哭泣呢?大家到了司马府门前,小程想拦阻大家,于是大家争得面红耳赤。
程颐说:“你们没念过论语吗?‘子于是日哭,则不歌。’”
苏东坡立刻回答道:“论语上并没说子于是日歌,则不哭。”
苏东坡十分气恼,不顾程颐的反对,率领大家进了门。每个人都站在灵柜前面行礼,在离去之前都依照习俗以袖拭目。苏东坡一看司马光的儿子没出来接待客人,问过别人, 才知道程颐禁止, 说是于古无征。于是苏东坡在全体官员之前说道:“伊川可谓糟糠鄙俚叔孙通。”大家哄堂大笑,程颐满面通红。这句评语极为洽当,可谓一针见血,入木三分。不论程颐或苏东坡自己,对这句挖苦话,都是毕生难忘,谁也不愿一生背着这个标签。在苏东坡和二程这一派之间,这粒仇恨的种籽算播下了。
不久,他们看见皇帝和太后的龙车凤辇来了,都是朱红的轮子。他们是来吊唁故相国的,并在灵前哭泣,以尽君臣之礼。司马光之丧是国家赋与大臣当得的最高荣耀。他在棺木中的遗体上都盖以水银龙脑,是皇家的赏赐。皇家又踢白银三千两,绸缎四千匹,又派宫廷官员二人护卫灵枢还乡,家中十人赐予官职。
次年,苏东坡除去翰林学士之外,皇帝又于七月界以侍读之职。皇帝如今只是一个孩子,不过即便皇帝是中年人,为了对皇帝有益处,仍然是在每单日子要给皇帝讲课。计分两学期,春季期自二月到五月节;冬季期从中秋节到冬至。大臣中以学识渊博出名者,轮流为皇上讲解经史,及为政之道,以过去历史上的得失为殷鉴。早朝之后,膺选的官员便由文德殿出发,顺着西面走廊到这英殿。在苏东坡时代,讲学的人站立,其他旁听的官员则可坐着听。王安石充任讲席时,他想让讲师坐下而旁听的官员站立,但因有一个官员反对,此议做罢。在这期间,浮夸傲慢的理学家程颐,因精研经典也参与讲学,但是他所列之等级为低级之侍讲。但是他也请求坐着讲学,如此合乎儒家尊师的道理。他向年轻皇帝哲宗谆谆告诫,要提防恶魁的力量与女人的诱惑力。当时皇帝尚未成年,还感觉不到女人的吸引力,但是他偏偏决定将来成年后要欢乐一番。这位年轻皇帝后来废了他的皇后,二十四岁时驾崩。
就苏东坡的家庭而论,住在京都确是大有益处。苏东坡卖了那栋老房子之后,而今的住宅是在百家巷。即使以前没把那栋老房子卖掉,若住着那儿,也离官衙太远。新住宅离东华门很近,黎明之时,文武百官从此门进宫早朝。所以此一地区就是官员喜爱的住宅区,也就是现在我们所说的城中区,最贵的商店和饭馆子都开在那里。
苏家全家现在开始享受京都的生活,和黄州的农家生活大不同了。他们差不多十五年没住在京都,只有苏东坡在京都监狱的那三个月来过,另外是他不能进城住在城外郊区的那一次。孝顺的儿子迈,他已经到江西去做一小官,现在不知回来团聚没有。但是两个小儿子,造和过,一个十六,一个十四,是在家中。苏夫人和朝云现在都能安享快乐的生活,不过看着京都生活的奢华,有点儿害怕。住家的四周都是珠宝店、绸缎店、药铺,两三层堂皇阂壮的高楼。
中国所能产的百物的精华,都陈列在东华门一带,价钱会令一个乡下女人吓一跳。不管东西卖得多贵,像背乎节令的鲜花、水果,总是有人愿意买。有一件事很方便,就是从佣工介绍所雇用仆人。附近处处是酒馆、饭馆。晚上,一进入酒馆,歌妓在走廊下站一排,等候顾客招唤会侑酒。男孩子随同父亲进去时,眼睛得向前直看,不然就得一直望着地。吃饭时,小贩和求施舍的人按房间去串,卖糖果、干果、卤肉、腌菜等物。在饭馆,据说有四五十种菜,由跑堂的带着在各屋里串,由顾客选合口味的买。那菜单子上的菜若是有的短缺,饭馆就会丧失顾客。
苏东坡喜欢在家里宴客,饭馆都争着做外会生意。这些做外会生意的馆子,都用银制的餐具。即便穷馆子也派得出一个厨子和全套的银酒壶、酒杯、碟子、汤匙,以及银头儿的象牙筷子。当时的风俗是,一家叫了几次外会之后,那些饭馆子照例把那些值四五百两的银餐具放在顾客家过夜,第二天再去收,并不以为有什么重要。等后来对梁陷入金人之手,当时有一个作家以无限向往的笔调儿记载当时的京都,他说当地的老百姓都颇以此京都为荣,并且他们对外地人十分大方慷慨。有时看见外省人被奸诈人欺负,他们会打抱不平前去帮助,甚至不惜与地方警官冲突。若有新住户迁入,邻居会带着酒茶等物去拜访,告诉他本地商店的情形,以免上当。也有人终日无所事事,只带着茶壶到每家去串门子闲谈。
在这种气氛的生活里,苏东坡还是照常练他的瑜珈和养生之道。每隔一夜,他就要睡在宫中。但是不论在宫中或在家中,他总是黎明即起,梳头发一百次,穿上官衣官靴,然后再躺下小睡。他说,那种小睡之美,无物可比。等该出门上朝时,他已衣冠齐整,于是出门骑上镀金鞍路的白马,往东华门而去。
早朝最迟十点钟完毕,这时,除非有特别公务,他照例可以自由了。他若没有交往应酬,就带着妻子孩子去逛商店买东西。相国寺只在附近,院内挤满了卖扇子、刀剪、珍品、古物、字画、拓片,等等东西的商贩。有时,全家在东城的商场去逛,可以理发、买盆花、买鸟买笼子,一天的工夫在不知不觉中混过去。有时穿过朱雀门到外城去,那儿还有一大片住宅区,孔庙和国子监都在南外城,再往远处就是各式各样的道士观。他们倦游归来,有时在“台楼”吃饭,那是对梁最好的酒馆。或是走南门街,去逛着名的唐家珠宝店,挑选几件温州的漆器,或是在报慈寺街的药铺买点儿上好的草药。
事实上,在奢侈豪华的生活和简单朴质的生活之间,论幸福,并没有多大不同。高职显位的荣耀,只有在没有那种能力资格的人眼里,才值得羡慕。一般的道理是,在人不需要一个职位时,人家才找他去担任,人要求取某职位时,那个职位往往不需要他。一旦官瘾过足之后,做高官的快乐不见得比做个成功的铁匠的快乐大。苏东坡在论“乐与苦”的一篇短文里,即表示此种看法:
“乐事可慕,苦事可畏,皆是未至时心尔。及苦乐既至,以身履之,求畏慕者初不可得,况既过之后复有何物?比之寻声捕影系风速梦尔。此四者犹有仿佛也。如此推究,不免是病,且以此病对治彼病,彼此相磨安得乐处。当以至理语君,今则不可。
元裕三年八月五日书”
还有人把京都的生活持一种很世俗的看法。他的朋友蒲宗孟就极尽奢侈享乐的能事。蒲家的儿媳终日不做别的,只教丫环做各式图样的“酥花”,加糖凝结,以备做饭后小吃之用。他一个儿媳妇,不许以同样的“酥花”教客人第二次再吃到,而丫环们昼夜忙着做那些“酥花”。蒲宗孟有些特别的习惯,其中包括“大洗面”、“小洗面”、“大洗足”、“小洗足”、“大洗浴”、“小洗浴”。他每天洗脸两次,洗脚两次,每隔一天正式洗澡一次。在“小洗面”时,他只洗脸,脸盆中换水一次,由两个仆人侍奉;“大洗面”时,要换水三次,由五个仆人侍奉,要洗到脖子和肩膊。 在“小洗足” 时,换水一次,由两个仆人侍奉,只洗到足踝为止;在“大洗足”时,换水三次,由四个仆人侍奉,要洗到膝盖。在“小洗浴”时,他用二十四桶水,由五六个仆人侍奉;在“大洗浴”时,也用二十四桶水,但由八九个仆人侍奉。在“大洗浴”时,他用药膏洗,衣裳要放在金属网子上,下有稀奇的香料点燃慢熏。他写信给苏东坡说,此种洗澡法对他益处甚大。苏东坡回答说:“闻所得甚高,固以为慰,然复有二,尚欲奉劝,一曰俭,二曰慈。”
做高官在社交和物质上,还有两种绝无可疑的好处。在那种年月,读书人只有两条路可选择,一是做官,一是隐姓埋名,也就是甘于贫贱。人做学间可以得千秋万岁名;但对很多人而言,不朽的盛名,即便可以得到,也无以搪饥寒。在苏东坡时,有个笑话挖苦科考得意做了官,却自称是为国牺牲的人:
从前有一个读书人,穷得没钱买馒头。因为饥得慌,想出一个办法吃馒头。他走到一个馒头店外头,突然大惊而逃,但是没人理会。他到另一家馒头店,门口有一大群人。他看见馒头,大喊一声,做大惊状,拔腿就跑,跑不远,跌倒地上。一大群人围过来,问他怕什么。读书人说:“怕那些馒头!”人都大笑,从来没听说此等事。馒头店老板不相信,想试试他。他把读书人引进放有好多馒头的一间屋子。暗中从门上的锁眼里往内看。读书人一看妙计成功,大喜,两手抱着馒头狼吞虎咽。老板颇受感动,推开门很客气的问他:“你还怕什么?”读书人说:“我还怕一杯好热茶。”
一天,韩维——他属于一个曾出过几个宰相的富贵之家——有两个女婿去拜谒苏东坡。东坡问他们的岳父近况如何。
一个青年人回答说:“他老人家近况很好。他告诉我们说,他已到老年,他要以声色美酒自娱,否则不知道何以度日。”
苏东坡说:“我想他做错了,正因为他只剩有晚年。我告诉你们一个故事,回去告诉令岳丈听。”
年轻人说:“是,当然。”
苏东坡说出下列的故事:
顷有一老人未尝参禅,而雅合禅理,死生之际,极为了然。一日置酒大会亲友,酒阑,语众日“老人今且去”。因摄衣正坐,将奄奄焉。诸子乃惶遗呼号日“大人今日乃与世诀乎,愿留一言为教”。老人日“本欲无言,今为汝恳,只且第一五更起。”诸子未谕日“何也?”老人日“惟五更可以勾当自家事,日出之后,欲勾当则不可矣。”诸子曰“家中幸丰,何用早起。举家诸事,皆是自家事,岂有分别?”老人日“不然,所谓自家事者,是死时将得去者。吾平日治生,今日就化,可将何者去?”诸子颇悟。
苏东坡接着说:“令岳丈以为余年无多,所以想尽量享乐。你们俩给我带个话儿去好不好?说我要他只注意他自己的事,不要把日渐消弱的精力费在醇酒妇人上。他最好思想,到了人生旅程的末端他能带什么走。”
在他敬重的朋友范镇死后,苏东坡说:“范景仁平生不好佛,晚年清慎,减节嗜欲,一物不芥蒂于心,真是学佛作家,然至死常不取佛法。某谓景仁虽不学佛而达佛理,虽毁佛骂祖,亦不害也。”
苏东坡现在名气之盛,达于极点。他受所有的文人、朋友崇敬,在朝廷上又官居高位。他为坚持己见,饱受其苦,因此也更为人所佩服,在这方面,朋友辈都望尘莫及。司马光死后,当代学者之中,无人能望其项背,虽然他并不十分适于宰相之位,但大家公认,以人品论,在整个官场之中,他是巍然高出于众人之上的。有一度他的两个朋友居朝廷最高的官位,一是吕公着,一是范纯仁。他弟弟子由在哲宗元裕元年也已回到京师,任御史中丞,次年,升为尚书右丞。所有当年贬谪到南方的朋友现在都回朝官居要津,包括驸马王说、王巩、孙觉、范祖禹。他在黄州的老友陈糙也到了京都,不是来做官,而是来看苏东坡,享受友人欢聚之乐。大诗人黄庭坚,原已与苏东坡通信有年,现已来京相交往,并正式拜在他门下。有数年期间,苏东坡在通信中,屡次赞美他的“苏门四学士”,因此大为提高了四人的名气。这时“苏门四学士”已是尽人皆知,他们就是黄庭坚、秦观、张来、晁补之。后来,又增加两个,一是李鹿,一是陈师道,共为“苏门六学士”。
苏东坡之深军众望,却破坏了一门婚事。原来学者章元弼对苏东坡素极崇拜。他本人长得并无足观,却娶妻甚美。婚后,妻子发现丈夫整夜读苏东坡的诗,对妻子不甚理睬。后来妻子终于不能忍受,对丈夫说:“那么你爱苏东坡胜过了我!好吧,把我休了。”丈夫便把她休了。这位丈夫章元弼告诉友人说他妻子遗弃他,全是为了苏东坡。
这时苏东坡之受人欢迎,竟致好多文人模仿苏东坡的帽子。苏东坡戴一个特别高的帽子,顶上窄而微向前倾,这样帽子后来叫“子瞻帽”。一天,他陪圣驾到难泉游玩, 当地正由宫中的怜工演戏。 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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