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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文学奖提名 懿翎: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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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牙的丈夫是我们村民兵营长胡香炭的大兄弟胡泥糕,他到大同矿上当矿工十余载,终年挖着黑黑硬硬的煤,自然金贵白白肉肉的妻;白马牙为生产队的油坊卖肉艺,大公无私是可以的,但你狗日的方向明拿着生产队长不当干部,拿着豆包不当干粮,拿着酸榴榴不当水果,拿着甘草不当中药,拿着白马牙的丈夫——煤矿工人不当男人,胡泥糕想到这儿,手一挥,花黑花黑一班青皮后生就把江远澜和方向明分别给围起来了。
“小侉子,告诉爷,哪个是欺负你嫂子的枪崩猴?爷把他的卸下来当鱼膘踩!”
“小侉子,你痴眉瞪眼等啥哩,爷要把他两条胳膊当山药蛋丝丝掰断,为你嫂报仇!”
“是支书叫你们找来的?”我问。
“贫协主席胡富裕说能行!”胡泥糕的堂弟胡连回话。
我把脸黑下来,不耐烦地摆摆手,“欢欢地滚哇!”“滚!”胡泥糕一伙听了我的话严重惊讶,嘴里似塞进了冰圪碴,吸着冷气吃憋,攥起拳头的胳膊便耷拉下来。我问胡泥糕:“咱村里的男人欺过白马牙没?”“没么,除了胡富裕白睡过一次,没么。”“胡富裕白睡完支书咋解决的?”我再问。胡连说:“我哥,”他用手指指胡泥糕,“把他胡富裕的红裤带挂在了大队部,傍晚又让胡富裕背到我家一筐山药蛋和半畦甜韭菜。”“事情结了?”“结了么。”“你动脑筋想一想:胡富裕赢了还是输了?”“输得连红裤带都没了,输到家了。白睡白马牙的男人自以为占了小便宜,其实丢了大尊严,是不是这个理?”
“小侉子你分析得有道理。”胡泥糕表示赞同。
“方向明是一个白睡了白马牙的男人,同理,还不是占了小便宜,输掉了大尊严?”我是看着方向明讲这番话的。方向明害怕的是皮肉之苦,我的话至少在他看来没有什么威慑力,以为我是用物理原理来指寻化学问题,使用的根本不是同一套逻辑系统。
我又问胡泥糕:“生一个娃也是生,生十个娃也是生,对不对。”
“敢情。”胡泥糕同意我的观点。
“那么,虱子多了不咬人,睡一个男人也是睡,睡十个男人也是睡,何必计算得那么认真,要知道计算费脑浆,计算费元神,计算毁头发,计算伤工本,”我快速地扫了江远澜一眼,走到胡泥糕面前说:“白马牙要是觉得吃亏了,让她自己来么,白马牙又不缺胳膊短腿,去年冬,从马蹄山拐到咱村的金钱豹还不是她丁当五四打死的!她连金钱豹都不在话下,谁用你脱裤子放屁,多费一道手续。女人的事情女人办,男人来办瞎添乱。”
“唉?她甚时打死的金钱豹?”胡泥糕眵目糊未擦净,听稀罕地问我。
我说:“全国人民都知道,包括方向明。”
殊料,胡泥糕一下子恼怒起来:“小侉子,你说这话甚意思?你话中有话,是不是白马牙卖炕,爷是最后知道的。”
“你觉得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你就是光荣的拉皮条的,你觉得你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你就是可怜的戴绿帽子的,你想插个当间不可能!”我把话撂下时,脸也放下来了,谁让胡泥糕穿着碰膝盖的黑马靴,梳着大背头呢。我没好气地对胡连说:“快领走你的傻堂哥哇,这狗破地势,叹气觉气短,骂街觉有限,哪怕破涕为笑也不招人待见,这学校出鬼,人横着死相当普遍,你们要是有瘾,就替换替换我,爷正想回村,想得肠肠肚肚都穿洞啦!”
胡泥糕、胡连一伙儿不知道我这话是说给江远澜听的,一见我撒泼耍赖,面悍舌尖,怕我闹得昏天黑地,飘风冻雨,支书怪罪,粉粉婶喝斥,胡香炭埋怨,胡富裕红眼,好不容易抓丁抓到学校来的,我吧唧吧唧回了村,麻烦可就都是他们的了。不愿恋战的他们互相眼神一递,转身撤退,还嘱咐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胡泥糕敷衍潦草地和我告别,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对劲儿,杀回来,给了方向明一个扫荡腿,方向明毫无提防,眼前有一弧线黑飞蓝闪,扑嗵就放倒了。方向明的脑壳磕在了石阶上,我真真切切地听到咚的一声,像空洞落井的声音。
方向明揉着后脑壳的包站起来,缓缓说去给江远澜取大米。他假设对面有个穿衣镜,前走几步,整理整理头发,领子弄弄,鬓角捋捋,袖子揪揪,衣摆扯扯,扑啦扑啦拍打一气身上的土,又用手掸掸鞋面上的浮尘,再拿出一副追绮园、混廛市的架势,亮相般头一甩走了。
“你也想走?”我摇摇头。小屋本身是很憋闷的: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几件家具,多得不能再多的书,连屋角的炭堆上也扔着几本。小屋除了炉火慢腾腾,几乎永远是慢腾腾燃烧时偶尔迸溅出的火星是活的,我真怀疑我也是活的。
刚才我还张牙舞爪,现在却变成死蚌一只,就让江远澜生性孤癖多疑的性格暴露无遗。他紧张又掩饰地看着我,他默不作声地看着我,时间一长,就把默不作声的情绪传染给了我。一如我和一根打狗棍共同站在晶莹的月光下,我也把默不作声当成我的本领来对付他——那扔在窗台上的舞美人蒙了一层糯米纸厚的灰,糖纸上那棵豆红色的椰树都旧了,默不作声地告诉我它的变化。“你们村的人就这素质?”江远澜问。“他们在大同城学坏了。”我说。
自从我动阑尾手术之后,就一直没来这间小屋。小屋被彻底遗忘之后又清楚出现,它就有了一种娴静又酸楚的魅力,让我懒散地打量它:我注意到五斗橱上多了一面鹅蛋形的小镜子,这会儿它闪烁着苍白的光泽,那种凝滞的光泽不依不饶地流连着缄默,而且没有反射能力。
我还发现江老师把他床上的塑料布撤了,一色浅蓝的枕巾上有几朵深蓝的鸢尾花,如此精湛的提花工艺会让人爱不释手吧?我勒了勒扎小辫的橡皮筋,挠挠后脖颈,双手放在小腹上,肩膀放松,坐在椅子上时,隐约听到校办工厂传来机床无休止的营营声。
自从我落坐后,江老师一直皱着眉头,他那张苍白的脸使本来灰暗的墙壁显得更灰暗还泛蓝,他修长的手指夹着一杆矮墩墩的蜡笔,靠床的地上铺着一张地图,地图边还有几杆矮墩墩的蜡笔,它们鲜艳过初夏上市的蔬果。蜡笔与记忆中游来游去的小蝌蚪一样黏滑,似乎在小蝌蚪膨胀成硕大的气球时,我想起了在东交民巷小学上图画课的情景——老师让我们用蜡笔去填眼面前东交民巷天主大教堂彩色玻璃……我眼巴巴地盯着的蜡笔,眼巴巴到最后;眼睛像蒙上两块玻璃密匝匝地含着水珠,我使劲儿地吸着鼻子,然后,装做漫不经心,装做欲系鞋带,弯腰,右手朝身后侧一探,迅速抓到了那杆凉沁沁的蜡笔。接着,我战胜不了自己地来到无人之境,我念念有词:我今天考数学得了一个二分,我一睁眼,老师给了我俩耳瓜子,我一噘嘴,变成了一个小鸭子。
我如此叨叨了两遍,就在纸上画了两个小鸭子,我的心情比沾满稻草的脚丫子踩在泥中还要舒服,我闻到了蜡笔笔端流出一种失传的香味,我舍不得再用,紧紧攥在手心,让汗养它。
那一瞬间,背后有个紫杉形状的暗影爬上我的画面。我转过头,发现江老师站在我的身后,他那奇高极窄的额头,黑如焦油的眼睛像在底层抽屉搜索般地看着鸭子,他一声不吭,他的下颚从这边移到那边,看了好久。他的神情让你沮丧,因为从他的脸上你根本得不到什么,包括若有所思。
幸亏江远澜的喉结这会儿生动,让我放心他的确不是高高的绞架,我把头转回来,胳膊架在桌面上。“你是插队知青?”江远澜突然用踌躇不决的口吻问我。我点点头。“你老家也在广东?”我点点头。
“你从哪儿来的?北京?太原?”江远澜的声音刚落,突然听到外面劈哩啪啦下起雨来,旋即,一股湿冷羼杂着浓厚土腥味的潮气被风挥扫着,穿过精薄乏韧的麻纸窗,登堂入室来。
我说英雄不问来路。
你父母呢?
我当然不能告诉他双亲被关押的事,这事天聋地哑我结巴,“你父母呢,他们干嘛的?”我反问他。
“早没了,解放前就过世了。”说罢,他走到桌前,指着玻璃板底下一张四的照片说:“人薄得只剩这么点了。”在盐一样颜色的照片上是两个神情呆板紧张的男女,我怏怏地看了一眼,便怏怏地摸起皴得不能再皴的手来。江老师的双亲坐在一条扬着蝙蝠般白帆的假船上,假船头还有一把撂倒的藤椅。霎那,那撂倒的藤椅不知咋地就变成了被撂倒的小江远澜,噗嗤,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越笑,越想那么一幅跌了个大马趴,摔得呱叽呱,得了呱叽病,差点要小命的江远澜的光辉形象,越笑,越觉得被摔得龇牙咧嘴,一身青包红包大紫包的小江远澜可真是个活泼的小乖乖啊。
开始,江远澜觉得我突然傻笑必有蹊跷,皱着眉头,一筹莫展,后来,他就生气了,他烦躁地将一张《光明日报》一撕为二,一半儿扔进炉膛,一半儿竖着卷成棍状,用它啪啪啪地打着桌角:“嘿,嘿,别忘了你是来补课的。”江老师还极为不悦地加了一句:“真不自觉。”
“真不自觉!”“哼,自觉才不是真的呢!”我立即抗议并借此——让我邪恶的念头名正言顺地化为行动。
“你没有用枪押着我,我能来你这儿,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我的自觉吗?”
“你今天考试又不及格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你不害羞?”
“害啥羞?哎,你知道羞字在古代的含意吗?一只羊长丑了就变成了羞字。‘羊’下面一个‘丑’,你想想,多美。”
“你读了《说文解字》?”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的。”
“胡思乱想的呗。”
“你要能用在数学正道上有多好!”
“我要能不补课,更好!”说完,我注意到江远澜的右耳垂的血痂疤虽然擦洗掉了,但黍子粒的针眼儿清晰可见。我指着江老师的耳朵说:“在我们村,杂种羊四级就打和你一模一样的洞,不过,给羊打等级标记的有专用刻耳钳,这么大,”边说,我边用手比划着,“我当过羊伴子,羊耳朵上下缘各打一个缺口,羊血流得哗哗的……”
江远澜像只刚吃完秫秸秆和荚皮的老绵羊,把眼睛闭上了,再等他慢腾腾地睁开,“你很恨我,对吗?”他问的直截了当。“没错,要多恨有多恨!”我答的更直截了当。“就算你这儿有再好的白羊草、沙芦草、小糠草、碱草,老夫我得了厌食症。我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话挑明了。孰料,江远澜竟笑了,他上下打量着我:“就你老夫,胳膊、腿粗得炮弹似的,得厌食症?”
“我的胳膊、腿什么时候露给你看了?你在哪儿看到的?告诉你,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江老师歪着脑袋,松松垮垮地在小屋走个来回,转身,不屑地说:“捞蛆的那天,你被同学用筐抬着,胳膊、腿挂在外面,不看也知道,一看又吓一跳!”
蛤蟆才跳呢!我心里骂道,气急败坏地抓起一本书,翻得哗啦啦响后又甩在一旁。“补课,补课,我补课还不行吗?”说到这儿,觉得屋外的雨水变成了冰水,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
江老师占了上风了,屋子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我把头埋在臂弯里,冰凉的鼻尖碰到了玻璃板,已被打磨得相当光洁的玻璃板与我鼻尖触摸的同时,告诫我这世上所有透明的东西都在做垫底。一种闪烁不定的随意性、思考躲在想象的背后,就让我激灵一次够一次,激灵一次怕一次:玻璃板下有一幅照片,照片中的一男一女,衣着老式,表情呆滞。真应该让他们变活走掉,想办法把江老师嵌进去,让他成为琥珀。我是觉得我的想象无聊透顶,但你们都瞧瞧,瞧瞧,江远澜把一本十六开的书放在我面前,他默不做声,一如新侨饭店西餐厅的服务员把精美烫金菜单放在我面前——高中数学复习总纲,副标题是“唐小丫补课修习题览暨学习时数”。
“我眼睛疼。”我说:“眉毛鼻子正准备疼。”
“你手疼吗?”江老师问我。
我本来想说浑身哪哪都疼,可是江老师问得那么关切,那么不怀好意,“不疼,”我说得干脆极了。
那好,江老师拿起我画着二鸭子的那张纸说,“今天我们换一种补习的方式,看一看数学与折纸间有哪些联系。”说着,江老师先将长方形的纸裁成了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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