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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乱时期的爱情-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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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得很好,不管是明天、后天或者更晚,费尔米纳最终会相信,她那孤苦伶仃的寡妇的生活,只有他才能解救,那时他依然会很好地保持着自己的男子气概。
与此同时,阿里萨仍旧过着正常的生活。他预料会得到一个满意的回答,因此又第二次着手修缮房子,以便房子真的能和未来的女主人相称。他按照自己的许诺,又去看了几次普鲁登西亚·皮特雷,以向她表明,尽管年龄不饶人,他还是爱她。这几次,有的是在夜间百无聊赖的时候去的,有的是在大白天她的大门开着的时候去的。他照常从安德雷亚·瓦龙的门前走过,有一夜他发现她浴室的灯关着,他又走了进去。
唯一的妨碍是他与阿美利卡·维库尼亚的关系。他再次向司机重申了他的命令,让他每星期六上午十时到寄宿学校去接她,但他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他头一次没有去,她对这一变化感到十分不悦。他将她委托给女佣,让她们带她去看下午的电影,听儿童公园的露天音乐会,参加慈善摸彩,或者安排她和女同学去玩,以避开把她带到办公室的那座隐蔽的天堂去。从第一次带她去那儿之后,她就老想再去。他从未发现,女人可以在三天之内成熟。从他去帕德雷港湾的帆船上迎接她的时候起,至今已过了整整三年。不管他怎么想使这一变化进展得缓慢一些,对她来说仍是残忍的,而且她不懂得这个变化的原因。那天在冷饮店他告诉她,他要结婚,道出了真情,她当时惶惶不安,但过后她又觉得此话实在荒唐,不可能,于是一会儿她就忘得一干二净了。然而,她很快就发现,他的表现象是真的,而且对她支吾搪塞,不加解释,好象他不是比她大六十岁,而是比她小六十岁。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阿里萨看见她在他的寝室里试着打字。她打得不错,她在学校里有这门课。她已经打了多半页纸,在某个段落有几句话显然反映了她的精神状态。阿里萨躬下身去,趴到她肩膀上看看她到底在打什么。他那男子的热气,断断续续的呼吸以及农服上的香气,顿时使她惶惑起来。她已经不是那个刚到的小孩子了。那时,他给她脱衣服,象哄婴儿似的哄着:喂,小鞋脱下来给小熊穿!真乖,把小衬衣脱下来给小狗穿!听话,把小花衬裤脱下来给小白兔穿!好了,在爸爸脸上轻轻吻一下。可现在不是了。不!现在她已是个地地道道喜欢采取主动的女人了。
他仍在思念费尔米纳。六个月过去了,什么音信也没有。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天亮,他坠落到另一种失眠的荒野。他想,费尔米纳看到那淡雅的信封肯定会把信打开,也一定会看到和当年其它信上一样的她所熟悉的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实际上,她原封不动地把它们扔进了烧垃圾的火堆里。以后的信,她一看信封就做了同样处理,连拆都不拆。总之,不管他绞尽脑汁写出多少信,在她手里都会遭到同样的命运。他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女人,能抗住一切好奇心,半年中间,每天收到一封信,居然连用什么颜色的墨水写的都不想知道。要说有这样一个女人的话,那只能是她。
阿里萨感到,老年的光阴不是水平的激流,而是无底的地下蓄水池,记忆力就从那里排走了。他的智慧将慢慢地耗尽。在拉·曼加别墅转悠了几天之后,他才明白,年轻时的那一套,难以敲开被丧事封死了的大门。一天早上,他在电话簿上找一个电话号码,偶然看到了她的电话。他拨了电话,电话铃响了许多次,最后他听出了她的声音,严肃而微弱:“喂2哪一位?”他没说话,把电话挂了,但是那无限遥远的抓不住的声音却刺疼了他的。乙。
那几天,卡西亚妮庆祝自己的生日,把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请到了家里。阿里萨心不在焉,把鸡汤撒在身上,她将餐巾在水杯中蘸湿,给他擦干净衣领,然后给他戴上一个围嘴,免得他再闹出什么事来。他真象个老娃娃。在用餐时,她发现他好几次摘下眼镜用手帕擦拭泪水。喝咖啡时,他端着杯子就睡着了,她想轻轻地把杯子接过来,可是他羞愧地惊醒说:“我只是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卡西亚妮夜里躺下时吃惊地想,他怎么老成这个样子了!
乌尔比诺医生逝世一周年时,家属发出请柬,邀请亲朋好友出席纪念弥撒,地点在大教堂。迄今阿里萨已经寄出了一百三十二封信,然而没有收到她的只言片语。这促使他决定去参加纪念弥撒,即使自己并不在被邀请之列。这是一次奢华而不那么感人的社交活动。头几排是空的,那是一些永久保留的世代相传的座位,靠背上的铜牌刻着主人的名字。阿里萨是最初到达的客人之一,目的是想在费尔米纳必经之路上省个位子。他想,最佳位置应是中殿,就是在那些永久保留位于的后面。可是,那里的人很多,找不到空位子,他不得不坐到穷亲戚们的大厅里去。从那儿他看见费尔米纳由儿子搀扶着走进来,没戴首饰,身穿一件黑天鹅绒的长衫,一大排纽扣从脖子一直到脚尖,象主教的长袍。她肩上搭一块卡斯蒂亚饰边窄披肩,不象其他寡妇那样戴着挂面纱的帽子,就连许多巴望守寡的女人也是戴那种挂面纱的帽子的。未被遮掩的脸上闪着白白的光彩,被外形的眼睛在中殿巨大的技形吊灯下显示出特有的活力。她挺直腰板走看,如此高傲,如此自信,看上去年纪和她儿子一般大。阿里萨站立着,指尖扶在长椅靠背上,一直到昏厥的感觉过去,因为他觉得,他与她不是仅仅隔开七步之远的距离,而是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费尔米纳几乎一直站在大祭坛前面的家属位置上,象看歌剧一样,风度不凡地出席弥撒仪式。最后,她却打破了历来的礼拜仪式规矩,没有按当时习惯站在那儿接受人们的再次哀悼,而是自己走过去向每个来宾表示谢意,这是与她的为人十分一致的革新举动。她向大家逐一问候,最后轮到了穷亲戚们。她环视周围,看看有没有需要她打招呼的熟人。阿里萨此时感到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将他从中心推了出来,果然,她看见了他。费尔米纳以其社交老手的潇洒风度,丝毫没有犹豫地离开了她的陪伴者,向他伸过手去,露出温柔的微笑对他说:
“您来了,谢谢!”
原来,她不仅收到了那些信,而且怀着极大的兴趣读过了。她从中发现了许多发人深省的道理,从而考虑要继续好好活下去。收到第一封信时,她正和女儿在桌子上吃早餐。她看见是用打字机打的,便好奇地打开了信,一看到签名的第一个字母,她脸上马上泛起红晕,感到热辣辣的。她马上随机应变,将信放到围裙的口袋里,说:“是政府的悼唁信。”女儿感到奇怪:“可悼唁信全都到了呀!”她泰然自若的说:“这是另一封。”她想事后烧掉,免得女儿再问,可她抵不住看上一眼的诱惑。她等待的是对自己那封辱骂信的应有的反驳。其实,在那封信寄出的同时,她自己已感到忐忑不安。可是,从信中庄重的称呼和第一段的意思,她就清楚了在这个世界上发生了点什么变化。结果,她的好奇心变得如此强烈,以致将自己关进寝室,在烧掉之前安安静静地读一下。她一连看了三遍。
那是对人生、爱情、老年和死亡的思考。这些思想曾经多次象夜间的小鸟似的在她头上扑扇着翅膀掠过,但是当她想抓住它们时,它们却四散飞走,只留下一片羽毛。这些创见就摆在面前,如此清晰,如此简单明了,就象她自己也曾乐意说出来的那样。她又一次感到难过,自己的丈夫已经死了,不能和他一块探讨,就象每天睡觉以前评说当天的某些事情那样。就这样,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陌生的阿里萨,他有着一种敏锐的洞察力和远见卓识,这与其年轻时狂热的信件和整个一生的可怜遭遇是不相符的。他的话别出心裁,如跟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眼中那种受圣灵启示的男子一样。这么一想,她又象第一次收到他的信时那样害怕起来。但不管怎么说,最使她安心的是,她确信那封信并非重复守灵的那天晚上的粗鲁话语,而是一种打算勾销过去的十分高尚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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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的信终于使她平静下来。但她在怀着越来越浓厚的兴趣阅读之后,还是把它付之一炬,尽管在烧掉后她逐渐感到一种无法消除的内疚。就这样,当她开始收到编号的信时,她找到了自己所希望的不将信毁掉的道德上的证据。不管怎么说,她最初的意图并非是把信留给自己,而是等待机会将信还给阿里萨。她认为,对人类那么有用的东西不该丢失。糟糕的是,随着时日的流逝,她还是一封接一封地收到他的信件,平均三、四天就收到一封。她不愿使自己难堪,也不愿写一封信解释——她的矜持不允许她这样做,可她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把信还给他。
第一年守寡对她来说就足够了。对丈夫的纯洁回忆不再妨碍她的日常活动,不再妨碍她考虑隐私,也不再妨碍她有某些实实在在的想法,而是变成了一种指导和照料她的思想指南。
有时,在她确实需要他的地方,她会看到他,不象是一个幽灵,而象是一个有血有肉的躯体。她相信他就在那里,还活着,但没有了男子的怪病,没有家长式的指手画脚的苛求,也没有总是要求她以他爱她的方式爱他:不分场合的亲吻,日日夜夜的叙情。确信这一点,使她受到鼓舞。因为这样她就比他活着的时候对他理解得更深,理解他渴望她的爱的心情,理解他迫不及待地要在她身上找到他社交生活支柱的愿望。实际上,他的愿望从来没有实现过。一天,她大失所望,曾这样对他喊道:“你没有看到我是多么不幸吗?”他以他特有的动作摘下眼镜,既不愠怒,也不恐慌,只是用那孩子般无真明亮的大眼睛注视着她,只用一句话就让她知道了他那惊人的智慧的全部分量:“你要永远记住,一对恩爱夫妻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稳定的关系。”从守寡最初感到寂寞时开始,她理解了,那句话并不象她当时所想的那样隐藏着卑劣的威胁,而是给他们两人提供了充满幸福的时刻的基石出。
在多次环球旅行中,费尔米纳看中什么就买什么。她买东西常常出于一时冲动,可丈夫也乐得找出恰当的理由来满足她。这些东西不论在罗马。巴黎、伦敦的玻璃橱窗里,还是在那摩天大楼已开始日益增多,查尔斯顿舞曲震天响的纽约市的玻璃橱窗里,都是美丽有用的。因而,每次到家她都带回五。六个大立柜,立柜上挂着耀眼的金属领,四角包着铜皮,就象神话故事中的棺材一样。她成了世界上最新奇迹的主人,然而这些东西平时锁着并不值钱,只有被她社交范围内的某人看中的一瞬间,才显示出它们的珍贵。这些东西本来就是为炫耀而置,哪怕让别人看到一次。她在自己开始衰老前很久,就意识到自己在公共场所里的高傲和虚荣心,人们常常听到她在家中这么说:“这么多破烂,真得好好处理一下,否则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乌尔比诺大夫嘲笑她这种想法是徒劳无益的,因为他知道,如果腾出空来,很快又会被新添置的东西占据。但是她仍坚持,因为的确没有立锥之地了,何况没有任何一件东西是实用的,如挂着的衬衣、揉成一难压在厨房柜子里的欧式冬大衣,都是长期没用过的。于是,有一天早晨起床时,她感到精神很好,就开始翻箱倒柜,掏空了衣箱,最后拆除了阁楼,对那一堆堆过时的衣服来了一次大扫荡,还有那些根本没有机会戴的时髦的帽子,欧洲艺术家按女皇加冕时穿的式样来设计的鞋子,也都—一作了处理。其实这种鞋子,在这儿是受到高贵小姐们鄙视的,因为它跟黑种女人在市场上买来的在家中穿的便鞋是一样的。整个上午,家里平台都处于紧急状态,一阵阵刺鼻的樟脑球味简直令人难以呼吸。最后她看到那么多扔在地上的丝绸、织锦和金银丝带以及黄狐狸尾巴都要扔进火堆,也不免感到可惜。
“世上还有许多人没饭吃,”她说,“把这些东西烧掉真是罪过啊!”
于是焚烧推迟了,而且是无限期地推迟了,东西只不过换了个地方,从特许的位置换到用老马厩改成的剩余物资仓库。同时,腾出来的地方,正如乌尔比诺医生所说,开始又满满地放上了新的东西。这些东西只要放在衣柜里一小会儿后便永远放在里面了,最后则被投入火堆。她说:“应该想出个办法处理那些没有一点用处但又弃之可惜的东西。”正是这样,各种东西以使她自己都惧怕的贪婪,抢占着家里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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