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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第2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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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三个人回到黑暗的月城门洞,挪去中间沙包,就去取腰杠。可是外边水的压力太大,腰杠被门挤得紧紧的,根本抬不动。三个人都走到腰杠的一头,拼命地抬起来,终于使腰杠的一头离开了墙洞。同时大门立刻就压迫过来,只听喀嚓一声,腰杠断了,水推城门,城门推沙包后移。有的沙包倒了。月城门再也关不住了,只剩下一把大铁锁还挂在门上哗啦哗啦地晃动。不过片刻之后,铁锁晃掉了,也可能是断了,洪水凶猛地冲了进来,这三个人连叫一声都没有,就被水冲没了,月城内的水立刻涨了一人多高,原来堆在里边的沙包和一个顶着月城门的石碑都被冲到一旁。这时大城门还没有完全关好,洪水很快又冲开了大城门,奔腾咆哮。本来洪水并不是直冲北门而来,而是顺着城墙向东流去。月城门不朝正北,而是偏朝东北,所以不是面对洪流。月城门只是受洪水高涨时的压力,而不是受到冲击力。倘若不是防洪的“义勇”百姓自己抽去腰杠,移动沙包,月城门断无被冲开之理。月城门仅仅门缝进水,对那么大的东京汴梁决无危险。何况在月城门缝进水的情况下,临时用沙包堵死主城门,完全来得及。所以开封的毁灭,一毁于北岸官军过河掘堤工毁于守城的“义勇”百姓痛恨王府官绅。只是事后官绅们讳言真相,遂使真相被歪曲和掩盖了三百多年!
黄澍和李光壂看见他们的“壬癸之计”已经酿成了大祸,全开封城很快就要沉没在黄水之中,恐怖万分。黄澍既怕自己身家难保,又想到自己是建议掘河的罪魁祸首,一下子浑身瘫软,几乎站立不住,完全没有了一点主意。高名衡和陈永福从西北城角派人赶来,责问是怎么回事,又传下巡抚严谕:立刻堵塞北门,不顾一切,务须堵住!随即陈永福派了一营官兵赶来,交黄澍指挥。李光壂也抽调了一营义勇大社的人到北门堵水。但是这些官兵和义勇事前既没有准备堵水的东西,又加上人人饥饿,体力十分衰弱,对着奔涌咆哮的黄水,毫无办法。他们勉强抬些沙包扔进水中,登时就被冲走。后来北门的两扇包着铁皮的大门也被冲掉,随流而去。
李光壂一看情况不妙,叫黄澍赶快进城,将理刑厅衙门移到高处,他自己也要回去料理家事。黄澍此时已经没有主意,亡魂失魄,望着凶猛进城的大水连连顿脚,绝望地悲呼:
“完了!完了!我也完了!”
李光壂也非常害怕,勉强安慰他说:“黄老爷不必害怕虽然开封酿成大祸,可是流贼必定也会淹死大半。李自成的老营已被淹没,说不定闯贼本人也被淹死了。纵然他能逃出黄水,也无力再围开封。朝廷对黄老爷不会怪罪的。”
因为周围有人,他不敢直言道出掘河的阴谋。但黄澍听了以后,心中稍觉安慰,心想自己一家人总不会被水淹死;只要流贼淹死很多,开封不被占领,朝廷方面话还是好说的。李光壂见他惊魂稍定,便不再等候,带着家丁奴仆匆匆离开了。可是没走多远,刘子彬忽然赶来,把他叫住,又一起回到黄澍身边。刘子彬比较镇定,望着他们说:
“我刚从东城来,看了那里的水势,我有一计可以救开封,至少可救一半开封。”
黄澍急问:“你有什么妙计,快说!”
李光壂也说:“你快说,我们立刻照办。”
刘子彬说:“如今北门已经没法想了。西城门还没有冲开,那里水也很大。倒是曹门和宋门外面水势平缓,大水从应城郡王花园向东南流去。倘若现在将曹门、宋门打开,黄水可以出曹门、宋门向东流去,城里就不至于完全淹没。这是自古以来常用的泄洪办法。”
经他一说,黄澍立刻想到了上古鲧“堙”洪水、禹用“疏导”办法而结果大不一样的故事。李光壂也想起来泄洪是前人救开封城的有效办法,于是他马上说:
“黄老爷你看如何?我看此计可行!”
黄澍立刻说:“好,好,这是用疏导的办法……”
李光壂不等他说下去,就接着说道:“既是这样,趁现在水还不太深,打开曹门和宋门,再迟就打不开了。这事交给我去办吧。”
黄澍点头同意。李光壂立刻带着家人走了。他一面走一面吩咐几名亲信带领义勇大社的人,分头到曹门和宋门去打开城门。他自己快步奔往土街南头,向西拐,奔回家中。土街一带在城中地势较高,李光壂的家虽然离开上街有一段路,但因为他家一连三座宅子都建筑在高台子上,所以尚未进水。
黄澍又在城上呆呆地站了一阵。他在想着周工、巡抚和各大衙门的长官,万一他们有个三长两短,他将如何是好呢?这时在苍茫的月色中,满城几乎没有一个地方没有洪水奔流,到处是水声、哭声、喊声和庙宇的钟声。大大小小的庙宇都在紧急地敲钟,告诉人们洪水已经人城。整个景象是那样恐怖,黄澍完全呆住了。刘子彬拉了他一下,说:
“黄老爷,赶快同我回署去吧。”
几个月前,为着守城方便,黄澍将他的理刑厅衙门搬到了曹门里边,可是那里的地势较低,等他和刘子彬赶回时,水已经涨得很高。所好的是,几天来他暗暗地命仆人家丁准备了木筏,现在只要将木筏加固一下,就可把一家人救出来。由于他回得太迟,已经耽误了一些时间。等他和他的姨太太、刘子彬夫妇登上木筏,洪水已经冲来,有两个丫环,因为年龄小,身体弱,竟被洪水冲走了。未及搬上木筏的钱财珠宝也大部分被冲走。等他们乘着木筏来到曹门附近时,整个这一带已成了一片汪洋。
这时水已经到了南门。南门外也是水,那是从西城外流过来的。南门内外的水差不多都跟城墙平了。水还在继续上涨。黄澍惊魂未定,忽然得到禀报,说曹门和宋门已经打开,两股大水正从城内流出。黄澍赶快上了曹门城墙,望了望,果见两股洪流奔涌而出,感到一线希望,在心里说道:
“好了,好了,这样城中的洪水就可以减弱了。”
站在黄澍身边的刘子彬发现自己想的办法果然有效,也不禁暗暗高兴。他想,事后很可能因为他出了这个主意,救了城中无数生灵,被朝廷记一大功。
可是天明以后,他们发现,虽然曹门和宋门泄去了一部分洪水,但是因为许多地方洪水漫过城墙,所以城内水势依然猛涨,全城几乎已经完全沉人水中。留存在水面上的只有钟楼和鼓楼的上半截、各个大衙门的屋脊和富家大户的高楼屋脊、相国寺大雄宝殿的屋顶、周王府的假山和紫禁城中的宫殿顶以及各王府的假山、屋脊。另外没有完全淹没的是山货店街的部分地方和土街中段的一段街道。还有一座铁塔矗立在滔滔洪水之中。其余大街小巷,但见一片茫茫大水,连屋脊都看不见了。
张成仁被邻居叫醒以后,只听见满城的哭声、喊声、钟声,完全没有了一点主意,在屋里屋外转了几圈后,忽然想起王铁口曾经对他暗暗嘱咐,说开封城可能被大水淹没,要他准备一根木料,临时抱住还可以逃命。木料倒是现成的,霍婆子住的那一间东房早已拆了,门窗和椽子都当柴火烧了,还分了一部分给东西邻居当柴烧。大梁还剩下两根,扔在西屋檐下的墙根地方。但是他又想道,自己是这样虚弱,大水来了,他怎么有力气把这木料抱紧呢?又怎么经得起在水中浸泡呢?这么一想,又没了主意。后来他想还是找一个牢靠办法吧。于是他将剩余的粮食从地下挖出来,装进一个小口袋里,绑在身上,又将他从前常常背诵的几本艾南英等名家选定的“时文”以及他自己从历科会试和乡试闱墨中选抄的好文章包成一包,又到上房将祖宗的神主从条几上“请”下来,连同几件旧衣服都包在一个包袱里,也绑在背上,这才艰艰难难地将家中的一把旧梯子拖出来,靠在西房檐上。他想,如果大水来到,他就爬上西房,再由西房转到上房,坐在屋脊上。过了一阵,他听见水声愈来愈大,好像就要冲到附近,他认为是该爬上房坡的时候了,但他没有立刻爬梯子,而是先走进后院,跪在埋葬母亲的土堆旁,磕了一个头,哭着说:
“娘啊,不孝儿子照顾不了你老人家的尸体了。儿子没有办法,只有一个人上房顶逃命去了。娘啊……”
他还想说什么话,却哽咽得说不下去,又磕了一个头,颤巍巍地站起来,走进院中。他刚要往梯子上爬,忽然有一只手拉住他的衣服,同时有个声音在背后喊道:
“先生,先生!你不要爬房坡,不要爬房坡!”
张成仁扭头一看,原来是东邻一个叫春生的少年。这少年今年十七八岁,以前曾经跟他读过两年蒙学。他当即说道:
“春生,大水已经来了,赶快逃命要紧。”
“先生,爬房坡不行。你到俺家院里去吧!”
成仁正在奇怪:为什么要到他家院里去?春生的父亲也急急忙忙地来了,喊道:
“张先生,你快到俺家院里去,咱们一起逃命吧!”
“你们有啥办法逃命?”
“如今水势很大,这房子经不起水冲。即使水流缓慢,也经不起水泡。咱们开封城内,十家有八家的房子砖都起了硝,多年来硝把砖都蚀烂了。黄水一泡,房子就会倒塌。何况现在水的来势多么骇人,咱们庶民百姓家的房屋能顶啥用!你千万不要上房坡,快到俺家院里去。我们正在扎一个筏子,你就同我们一起坐筏子逃命吧。”
成仁本想跟他们过去,但又一想,他们的筏子一定很小,他们家还有老人,还有妇女,如何能载得动呢?他迟疑一下,说道:
“我还是上房坡吧。这房子三两天不会泡塌。你们家的人很多,你们上筏子吧,我不连累你们。”
“你怎么说这话呢,我们挤在一个筏子上,何在乎多你一个人?我虽是不识字,可是我知道你是有学问的人,又没做过一件亏心事,只要过了这一关,日后定会魁名高中。可是你一死,这一肚子好学问也就随着水冲走啦。”
因为以前两家关系很好,春生父亲要写封信,读封信,都是请张成仁帮忙,所以现在无论如何不肯丢下张成仁让他一个人被水淹死。他一边说话一边就拉着张成仁往东边院子走去。春生一看地上还有两根木料,就招呼父亲回来,一起扛了一根木料过去。
来到东院后,成仁就要同他们一起去扎筏子,春生父亲说:“张先生,你是秀才,没做过这种活,你站在一边等着吧。”
筏子本来已快扎好,现在又加了一根木料,重新绑牢。春生家男女五口人都出来了,吃的东西也都拿出来放在筏子上。春生的母亲哭哭啼啼,这也舍不得扔,那也要往筏子上搁,被春生父亲跺着脚骂了几句,只好不带了。
大家正要上筏,春生父亲一眼看见张成仁还穿着长袍,叫道:“秀才啊秀才,你快把长袍脱了吧!万一落进水中,腿被长袍裹住,人就死得更快。”
张成仁从来没有穿过短装,好像自来读书人就必须穿长袍。现在经春生父亲一提醒,才不得已脱了长袍。
他们刚刚在筏上坐定,大水已经来到,一下子就冲倒了垣墙。木筏在院里漂了起来。幸而春生父子都懂得一点水性,准备了两根长竹竿拿在手里,使木筏不会撞着屋檐。他们并不急于让筏子随水漂流,希望在院里能留多久就留多久。春生从房檐爬上屋脊,将一根绳子系在堂屋的兽头①上,然后下到筏上,拿着绳子的另一头,这样木筏就不会被水浪打走,总在院里。
①兽头——屋脊两端的鸱吻,河南人俗称兽或兽头。
水愈涨愈高,很快把东西偏房和临街的房子完全淹没了。春生父亲用竹竿在水里试了试,竟有一丈多深。这时张成仁才感到春生父子真是好心人;如果他留在家里,现在真是太危险了。正这么想着,忽听见“轰”然一声,他家的堂屋在水中倒下去了;又是“轰”然一声,春生家的偏房也倒下去了,只剩上房还没有倒。木筏仍然围着上房,在水浪中颠簸。又过了好久,上房终于倒塌了。春生松开绳子,木筏随着洪水向南漂去。
一路上,筏子几次差点碰着高楼的屋檐,都被春生父子用篙尖点开。此时已是十八日早晨,天色已明,水面上的东西看得十分清楚,使他们躲过了好几次凶险。但春生父子对于撑船毕竟不是十分内行,很难掌握方向。当筏子被冲到州桥附近时,忽然从对面来了一只大木筏,筏上坐了十来个人,男女都有。眼看春生家的小木筏就要被大木筏撞翻,幸而这时从大木筏上伸出了一根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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