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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欢的季节-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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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写什么诗,诗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钱文冷笑着说。
“你总要做一点事。我怎么觉得现在正是写诗的好时候?自己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不想写什么就不写什么。你其实很自由,谁现在会管你?什么事都不做是痛苦的。可又做不了很多事,也不要等着别人给你事做。你最好做你自己的事。你写点什么,留下来,放到抽屉里。反正事情不会老是这样子,老这样还行?我看纪录片,我相信老人家不会活太久了。”
钱文吓了一跳。他想把话题转移开,他说:“我想把院里那个炉灶拆了,再修一个,要用砖砌成面大底窄的样子,那形状像一个花瓶,那是很俏的。主要的是,我看我们也得盖一间小房。”
钱文想了很久,他的困难其实不完全在于现在他即使写了什么也没有地方发表,不发表也还可以积累,他并没有那么急。问题是他的脑子完全乱了,他的心完全乱了,他无法接受“文化革命”以来的这整整一套,他无法否定“文革”的这一套,否定了“文革”就会牵扯到主席,牵扯到包括钱文献身给它的伟大中国革命……与否定那么多相比,他宁愿意相信“文革”的总体追求还是有道理的,各种毛病和代价都是大事件过程中的泥沙俱下现象。你说下大天来,毛主席的这个坚定劲儿令你衷心赞美。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永远站在被压迫被剥削的劳苦大众一边,不能让社会主义的官员变成骑在百姓头上的老爷。这些,没有人比他老人家更彻底。你既然矢志于为无产阶级为底层群众献身,你就应该与许多当权派斗,与高高在上的知识分子斗,与官愈做愈大脾气愈来愈大的死官僚们斗,你就得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你就得永远高举批判和决裂的旗子。逻辑就是这样的。身为毛主席却领导了这样一场史无前例的斗争,是了不起,也是困难。世界上有几个当权者能像毛主席那样说话,说当权派们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是官做大了脱离了群众,说八级工资制,其实与旧社会差不多……革命的逻辑实在伟大,他相信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别的领导人,像毛主席这样,同时又是一个永远革命继续革命的伟大的革命家了。
主席本来可以选择按部就班,然而他确实是直上九万里掀动扶摇羊角的展翅鲲鹏。他可以选择守成,他已经是功勋盖世,然而,他始终认定,万里长征只走了第一步。他本来可以少冒风险,颐养天年,然而,他爱的是大风大浪,厌的是闲庭信步、是蓬间雀、是漫天雪下的冻死的苍蝇!
“毛主席实在不容易……”他温柔地想着,眼睛里含着泪,快要——也许是已经睡着了。
“你该写点东西……”
他朦胧地听到了东菊的声音,那声音遥远而且神圣。一阵大风吹得他东摇西摆。他是一块破布。他是一纸风筝。他是一块泥巴揉成圆球又搓成面条,拉成薄饼又挤成疙瘩,他是一只黯哑的哨子,贮存着风声浪声吼声,却发不出自己的任何一点声响。他飘飘摇摇,上上下下,没有依傍。他是要写的,他终于会得到机会写一艘在暗夜的狂涛上震荡起伏的船,他听到了浪涛扑向船体和舷窗的声音。他知道在下一分钟或者下下一分钟,船体就要断裂。像狄更斯那样说的,现在是升入天堂的时代,是降入地狱的时代,是文明的时代,是野蛮的时代,是最坏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浪花一次次地打湿了人们的衣衫。海水汗水血水涌流在一起,到处泛起了红黄绿黑白的泡沫。到处是骚乱,是狂吼,是嘶鸣,是嗥叫,是爆炸,是大笑和哀泣,是一片沉寂。像两层楼一样高的大鼓,由踩着高跷的长人抡起木槌敲得心肺欲裂。船四处漏水,水汹涌澎湃,水上飘着燃烧的油,活人变成尸体,尸体变成树叶,树叶变成鱼雷。一幢幢的高楼在坍塌,一排排的大刀在抡砍,山野里的野兽狼奔虎突到处是咬断气管和骨骼的喀喀声。船体发出钢铁挤压和断裂的声音,奇异的噪音使你一跳八丈。一艘小船驶来了,小船进入了浪心和火海。一匹白马奔来了,他看到了扬起的马鬃,白马冲进了废墟和漩涡。一只大鸟一只小鸟又一只小鸟飞来了,它们发出了春天的鸟鸣,一刹那,就变成了庄严的合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一切背景退去,天底下只剩下了一条健壮的臂膀,臂膀在拉风箱,唉哟,唉哟,快哟,快哟,红哟,红哟,热哟,热哟。当,当,当,当,嗷,嗷,嗷,嗷,红旗在追赶红旗,汽车在追赶汽车,山峰在追赶山峰,炮弹在追赶炮弹,有侏儒人匍匐在地上,用十指挖出一道沟,爬行如鳖龟。有董存瑞在碉堡下面点燃了炸药包。巨人顶天立地,伟人改地换天,伟大领袖说:上次是你操我的娘,这次我要操你娘,放屁,文不对题!人的肢体也在分解,一只手掌和一只胳臂,一根肠子和一截阴茎像魔术师手里的棍棒一样地满天飞舞……
我就是要写,就是要像赵青山说的那样,愈是看到黑暗愈要拼着命地歌颂光明,愈是看到自私愈要描绘雷锋,愈是感到痛苦愈要抒发欢欣鼓舞的喜悦之情,愈是发现道德败坏愈是写出来国人的崇高伟大直上青云,愈是黯然无望愈要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我们走在大路上!就他妈的这么写!我急了眼豁了命白的就是黑,草包就是诸葛亮,猪八戒就是大美人,地狱就是天堂!你赵青山能写我也能写,你摘帽右派能样板我也能样板,你王模楷能披军大衣上天安门我也能披能上——只要让我披和上,你方海珍能唱四海翻腾云水怒我也能唱,你郭建光是大青松我也不是屎壳螂,你江青是旗手是文艺新纪元的创始人我钱文也他妈的是脱胎换骨改邪归正死跟死鳔踢也踢不走踹也踹不掉的癞皮狗——当然,您说是忠勇雄鹰也成。从阶下囚到座上客相距只有一步,从右派到左派相距只有半步,从保皇派到造反派相距只有零点八厘米厚的嘴皮子,从向隅而泣到叱咤风云相距不到一毫米。革反一念间,左右一念间,死生一念间,祸福一念间。我就是忠定了,服定了,诚定了,英雄主义和癞皮狗精神发扬定了。你的话我就是听定了,不配听也得听,不让听也得听,不信我真听就更要听,活着是你的人死了是你的鬼摇尾巴是你的狗。你杀了我我谢恩,你鞭打我我感谢最大关怀最大爱护,你割掉我的双卵子用大葱爆炒了下酒那是我的荣幸,你借我的人头祭旗那也是时代的使命事业的需要,你让咱批谁咱就批谁,你让咱捧谁咱就捧谁,你让咱们说鲜花臭咱们就说鲜花臭,你让咱们说大粪香咱就说大粪香,万岁呀万岁,亲爱的江青同志我的好姐姐我的亲大姨,我爱您我爱您我活着爱您死了爱您烧成了灰变成了土也还在爱您这辈子爱您下辈子变驴变马结草衔环也还是爱您呀!
从这一天钱文天天奋笔疾书大唱颂歌,可唱了两下子他就败下阵来了,却原来作赵青山作王模楷作徐老六写样板戏写“半夜想起毛主席,好比吃馍长气力”也并不容易,并不是人人都办得到的他一旦拿起笔来他还是立刻想起了那些纯朴的善良的多情的与湿润的字眼,他一旦拿起笔来还是立刻涌现了青春、河流、海棠花、笑靥和……特别是月亮。他要写打麦场上的麦秸垛。他要写瓜地里弯弯曲曲的渠沟。他要写深夜醉汉的歌声。他要写冬天去煤矿拉煤的套车的马,那马喷着大团白气,甩着颈铃。他要写孩子们的摇床,异域的摇篮曲令人心碎。他运足了气,咬紧了牙关,涨红了脸庞,他没有写出几句雄心壮志冲云天,革命的意志能胜天,众人的干劲冲破天,敢教日月换新天,共产党领导咱改地换天这一类登天体诗句。他不可救药,他要写的是人生,是普通人的生活,是女人的花头巾,是男人的马靴,是一排排白杨,是子夜的鸡啼,是送葬的哀歌,是青纱帐里的野合,是混杂着炊烟的烘烤麦饼的香味。他不可救药,他无计可施,因为他不论赌多少咒发多少誓,他的心硬是硬不起来,他的话硬是假不起来。也许他已经不可能等到那一天,也许这样的日子要延续五十年一百年五百年,人算什么?五百年对于历史不过是一瞬,历史为了一个微小的进步从来不在乎一百年或者是五百年!也许他不得不闭锁自己的嗓子,也许他不得不阉除自己的睾丸,也许他什么也等不到,也许后人无法理解他们这些野蛮和愚蠢的行径,也许他们就是白活一场受苦一场,历史上这样糊里糊涂地活而又糊里糊涂地死掉的人不知道有几百万几千万几万万,死于屠杀死于饥饿死于暴政死于瘟疫死于株连死于什么名堂也没有的从来就是不计其数不计其数,这里边加上个钱文或者减少一个钱文没有丝毫的意义,它不过是一只蚂蚁,历史的巨靴一下子踩上去,蚂蚁不会发出一声呻吟,巨靴也不会感到一丝污浊,而“这一个”蚂蚁就再也不会有了。他没有希望没有转机没有盼头没有一定得到公正得到发挥得到价值得到机遇的道理。正像那些死者疯者坐牢者上吊者也未必个个都有肯定如彼的道理一样。截至现在,他读到的听到的学到的看到的都是各色人等的牛皮哄哄大言不惭自欺欺人,而他所经历的恰恰是那些能不够儿的人五人六所根本不敢正视的……
……几十年后钱文反省的时候常常自己审问自己:“你之所以没有听洪无穷的话给江青写信是因为你的正义感你的良心你的是非观念么?”
“是的,我一上来就对她反感。虽然我也有堕落的思想和情绪,我毕竟还有自己的良知。”他自答。
“然而你反感的并不仅只是江青,你对背语录没有反感么?你对划右派没有反感么?你对大炼钢铁没有反感么?你对批胡风和路翎特别是批吕荧没有反感么?有没有反感并不是主要的,有反感的事情你同样可以接受,可以‘搞通’自己的思想,可以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执行,你反感,哈哈哈,你反感不反感算得了什么?”
“照你这么说,我也可能与江青合作,就是说,我也可能成为那种极左匪徒?”
“我没有这样说。我只是怀疑,如果你当时多一点‘信心’,如果你不是因了头上有帽子哪怕是理论上已经宣布摘掉了的帽子,如果你有相当大的把握可以受到江青和姚文元的赏识重用,或者是,尤其是你设若已经受到江青的重用,你会怎么样呢?”
“然而这样的假定是没有道理的,我的人决定了我的遭遇,我的遭遇反过来又决定了我不可能是另一种人。不要说我了,就是赵青山不也没有陷进去。”
“你不觉得你的说法已经有点有气无力了么?你不觉得你应该再往深里想一想么?而王模楷,你不觉得王模楷本来比你更成熟也更深沉,更清醒也更谨慎么?难道你怀疑过王模楷的良知良能么?难道你怀疑过王模楷的政治品质么?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能受到‘首长’的重用,他会披上军大衣上天安门城楼呀!”
“然而,我们已经知晓,那是一个误会……”
“也许世界就是由于误会才发生的,也许‘文化大革命’本身就是一场误会。你能肯定什么就完全没有误会么?”
赵青山两次都是在深夜接到卞迎春的电话的,说是首长最近要见他。
已经睡得五迷三道的赵青山直如醍醐灌顶,直如烤在了大火上,党的信任党的恩情像洪水像热浪像火山烈焰一样地吞没了他,他幸福、温暖、火烫、兴奋,挂上电话以后立时就是泪流满面。这个电话机也是党的特殊关照给他以特殊恩宠的象征,本来只有正局级以上领导干部家里才可以安装电话的,他赵青山并没有这样的级别,但是三个月前卞迎春给市革委会打了招呼,说是首长近日要召见青山,青山需要电话。接到了卞迎春的指示——当时叫做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的指示,当天下午电话局的人就来了。青山大喜。电话而由报纸上已经频频出现姓名的经常代表最高首长乃至主席讲话办事的卞迎春亲自操办,这个面子这个风光这种荣耀这种恩宠您还上哪儿找去?紧急安装电话,说明市领导已经知道了他赵某人的分量,承认了他赵青山的重要与伟大。电话安装的效率与他的地位成正比。
而电话安装上以后,黑漆盘拨号电话机在他家的存在,时时提醒着他自己他的家人和前来他家的野心勃勃的工农青年业余作者他赵某正处于何等的恩宠何等的荣耀之中。他对于业余作者的教育翻过来掉过去掰开了揉碎了集中在四个字上:“听党的话!”不听党的话,丁玲、艾青、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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