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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欢的季节-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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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枕头边问问你老公不就齐了?后来,她每天拿着青山拟就的诗稿来花木兰队交任务。所谓她们队集体创作,赵娘子执笔的诗有两首登在了《人民日报》上,有一首选到了《红旗歌谣》里,有一首配了曲在群众中演唱。当人们问到青山那诗是否你赵同志捉刀时,青山回答说:“文字上我是起了一些作用,但是思想感情生活都是我家里的,说是她的创作她是当之无愧的。”

    自从生了第四个孩子,娘子其实不过三十六岁,她随着青山迁到了城市,她忽然宣布自己老啦,学会的字都忘了,与赵青山恩爱全无,除了操持家务只剩了一件事,对赵青山防患于未然。她不懂政治,但是她深知预防为主,把麻烦消灭在萌芽状态的道理。只要有女同志来找青山,不分老少美丑,头十分钟她躲起来不沏茶不倒水。十分钟后她躲在另一间屋里开始出响动,叹气,呻吟,拍掌,顿足,哭泣,满二十分钟再不走她就开始骂人。一骂人农民的优势就显露出来了,她骂得也是高屋建瓴,势如破竹,气宇轩昂,铺天盖地。荤荤素素,男男女女,她没有不会骂的更没有不敢骂的。她当真是做到了敢于斗争,敢于胜利;一骂,她就大获全胜,女客仓惶而逃,再不敢登赵家的门。

    赵青山大部分时间在家写作,老婆对于赵夫君的写作还是支持的,虽然做不到红袖添香夜为文,但也不断地送茶送烟,冬天还时不时削一个心里美水萝卜给夫君吃过败火。但是每逢青山出门去开会,到了下午五点没有赶回来,她就紧张万分,直到气急败坏。她的特点是爱生气不爱说话,赵青山回来稍稍晚一点她就冷锅冷灶,罢工绝食,摔盘打碗,张口就是他娘的,×养的,×痒的,日他先人,窑子里生的,要不过都别过,乌龟头子王八壳子下贱胚子往大姐眼里揉沙子你不安好心你恨不得大姐早死了称你的意……遇到这种情况一不能解释二不能问为什么,一解释一问就会躺到地上打滚叫儿女全过来叫街坊四邻全过来。人一来她就要细说从头,她怎么嫁到赵家来,当年赵青山怎么窝囊,她教了三年才把赵青山教成了男人,她怎么白天受累晚上受压,怎么给赵青山和他弄出来的儿女做吃做喝洗背心洗裤衩,怎么自己发着烧给赵青山捶背揉脚,怎么宰一只鸡自己只吃鸡爪子而把两条鸡腿都给了赵青山——这些虽然略有夸张,但基本属实,不容否定。于是弄得赵青山成为罪人。

  而赵青山恰恰不是她想象的那种人。他从小就受到家里村里“万恶淫为首”的教导,他从小就爱听《秦香莲》这出戏,他欢呼包黑子的虎头铡铡掉了陈士美的头颅,他想像世界上那些虽然老婆年迈色衰,但没有停妻再娶的人,一定觉得铡掉陈士美的大头与小头是很过瘾的事。他也爱看《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的故事,读完了他还替金玉奴不平,那么坏的郎君竟然打一顿就了事,起码应该割掉两根脚指头,如果不是割掉那话儿的话。他无师自通地认定一个男人的道德水准取决于他对女人的态度,黄世仁之所以成为黄世仁并不完全在于他的剥削,他之最最应该枪崩之处在于他已经好几个媳妇了还要强奸喜儿。南霸天之所以是南霸天也在于他威逼吴琼花就范。日本鬼子之可恨不仅在于侵我国土,更在于淫我妻女。美国大兵之成为中国人民之死敌只消看看沈崇事件也就板上钉钉,确定至极。而他赵青山当然不想成为黄世仁南霸天日本鬼子美国大兵,关键在于他对女人的态度。女人,又叫女色,就是说那些勾引男人的女人无非是一些花里胡哨的颜色,是狐狸精蜘蛛精白骨精。贾瑞就是看了这些精流尽了自己的精才一命呜呼的。至于绝不勾引男人绝对与男人一样地战天斗地的女领导女同志,那是让你看了只知惭愧只知萎缩而绝无邪念的,那就是正经女同志,那就不是狐狸精而是他的阶级姐妹他的榜样了。

    对于自己的娘子,他深深地可怜着她,生儿育女,洗衣做饭,端茶倒水,容易吗?即使对家里喂过的老黄牛,小毛驴,也应当讲点情义。他赵青山别的做不到,还不能不做对不起老婆的事情么?可怜人啊!不知道情,不知道爱,不知道享福,只知道受受受,她生下来就是为了活受。到了城里,六十年代初的困难时期也过去了,他家里常常有鱼呀肉呀的荤腥。但是婆娘根本不吃,出自对于她的健康的关心,赵青山问她:“从前你是吃荤的呀,怎么现在像是胎里素的样子了呢?”

    她答:“从前咱们家人口少,供应的肉也多,现在拉家带口的,有肉还不是济你们吃,我一个老婆子,吃肉干什么?”她说这个话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

    而且这成了真的了,不论赵青山买到了多少不要肉票的肉,不论赵青山怎样死说活说地劝她吃肉,她吃上一口就往上翻着打嗝儿,吃上两口就开始吐酸水,再吃一口满胸起疙瘩,她抓得满胸是血。从思想认识道德自律,她的刻己奉夫奉子已经变成了生理反射机能了。

    赵青山有一个铁打不变的信念,他一定忠于他的娘子,他会像忠于党一样地忠于自己的婚姻,他会像入党宣誓的誓词里说的那样,永不叛党,同样,永不叛妻。他不能公开地这样说,因为他知道这样说也会犯错误,怎么能把老婆与党相提并论?他甚至也不能对妻子说,老婆只知道为他和孩子们受受受,却从来不知道也不需要他的好话,他说一点带感情的话,老婆就会说:“你正经一点!”就像她是别人的妻子而他要向人家表达情感似的。

    然而他是坚决的。他看到打扮得花里胡哨一点的女性从心里就认定人家是坏人。他事实上已经给自己树立了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式的标杆。他的精神愈益放在了写作上,放在了向党表忠心上。(政治与道德方面的)表现还是女人?二者不可得兼。既然他赵青山把功夫用到了好好表现上,就别再搂住女人不撒手啦!为此他甚至感谢他的妻子,她的决绝保护着他不受狐狸精们的骚扰,使他表现得好上加好。

    赵青山对待文盲妻子的态度被普遍传为美谈,人们从这当中发现了他的优秀品质,发现了一个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知识分子与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之间的区别。然而娘子永远不能清楚他的心迹。甚至连首长的接见都引起娘子的怀疑,看来女人只能是风纪纠察上的天才同时又是政治上的白痴了。

    这时电话响了。

    他伸手要接,略迟了一步,娘子接了过去,只听了对方一句话,叭,她把电话挂上了。

    青山知道,来电话的是个女同志。他的娘子蛮横到这般地步,那可是要坏事了。他实在火了,他大喊了一句:“你知道什么,我都快坐班房了!”

    娘子一怔,她的家乡是不兴说班房的,她们的方言是“大牢”,是“坐监”,而绝无班房一词。但丈夫的神情和他的稀奇古怪的用词使她产生了不祥的预感,起到了某种震慑作用。

    “今天是批判我,我吓得都尿了裤子了,你还废这些个话?你闻不见臊味儿吗?你没有脑子,也没长鼻子吗?”一边说他一边脱裤子。果然,一阵奇臊,如同几十个尿褡子在明火上烤熏。

    他的臊裤战术还真起了一点作用,娘子糊涂在那里了。他喝道:“还不给我找换的衣裳!”

    娘子看到他那个狼狈的样子,顾不得再防范——她天生判定,男人变坏必然是在顺风顺水的时候,如果男人倒霉,那反倒是锁在保险柜里一样地平安无事了。她不但为丈夫找出了内衣内裤,而且立即打来了一盆热水,拿来两条毛巾,给丈夫擦洗。青山清洁更衣,她就去给丈夫做早饭。头一天剩的热汤面,黏黏糊糊,热开了,娘子又给他往面里边卧了一个鸡蛋,由于汤太稠,鸡蛋入不到热汤里,未能成形,而成为了腥乎乎黏糊糊黄乎乎的一片。赵青山不想吃,又想若是不吃娘子会更起疑心,会以为他有了外遇吃了私食,再说,他毕竟是贫下中农出身,把那么好的粮食鸡蛋剩下,岂不心疼?他便勉勉强强地硬是把面与蛋压到了胃里,他咽下去后,又一阵阵向上翻,几乎再呕吐出来。

    电话铃又响,娘子不敢捣乱,赵青山接过去了。一个女同志说:“祝局长要与你说话。”

    祝局长指的是祝正鸿,“三结合”以后,他在革委会里担任政工组的副组长,林彪事件以后,各种机构开始正规一点了,最近传出来,政府与各职能部门即将恢复,他已被内定为文化局长,忽啦一下子,大家就以“局长”称之了。过去,他们在市人代会上见过面,彼此并不熟悉。听到他来了电话,赵青山知道这是另一彪人马,虽然没有首长显赫,但掌握着本市的实权,管他管得更直接更实在也更具体。他自然不敢造次。他立刻调整了音调,使自己的声音温柔从顺。他同时立即判明,刚才的电话也是未来的局长让秘书打来的,这就是“格儿”不一样了,当了局长,电话不能自己拨,先让手下拨通找到要与之讲话的对象,局长再出来,好哇,真好哇!

    他这么想着分析着,同时立即明晰了局长来电话的意图,肯定,他去首长那里的事局长已经知道了。好悬!

    他想着,祝局长的声音出现了。结果局长的音调更温和,局长说:“我们的无产阶级大作家在忙什么呢?”

    赵青山略略一捉摸,他明朗地说:“唉呀,昨天深夜首长接见,我是屁滚尿流呀!这不,我还没睡觉呢。”

    关键时刻赵青山显示了天才,他用屁滚尿流四个字向直接领导地方领导汇报了自己被高级首长接见的情况,真是再老实也没有了,再轻巧也没有了,你可以以为屁滚尿流不过是一句成语,不过是一种夸张的形容词儿,其重点在于突出自己的谦虚老实嘛。最主要的是,他的这句话为自己定下了调子,首长是伟大英明的,首长是倾城倾国的,而他,不过是一个屁滚尿流的小角色,无大用更无大害,你是权倾一朝的大首长也好,你是盘根错节的地方实力也好,我一个编好人好事的穷小子——安装了一部电话就已经把老伴烧出神经病来的人,对你们都是忠忠忠,服服服呀!农民别的不会干,还不会装傻充愣,摆肉头阵吗?为什么一说告诉市上卞迎春就那么不高兴?为什么刚从首长那儿回来,臊裤子还没换好电话就追了过来?我姓赵的几个脑袋,你们可以这样那样,我敢呲毛吗?我敢耍滑吗?我敢玩花活吗?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作家作家,也不过是摆在案头的文竹,挂在马脖子上的铜铃,绣在烟荷包上的一朵喇叭花罢了,用你你也就自以为有用,不用你你算废物。放到历史书上,给大爷解闷,倒还算有这么一壶,真红火起来了革起命来了人民的盛大节日了一天等于二十年了用大炮发言有武器批判了,你那管笔还不如用来取暖的一根烂柴禾!抬举你你算是人五人六,你他妈的还当了真了呢,不嬲你你就算三孙子,三孙子也没人要!搁到人民面前,领导面前,革命面前,这委那委这小组那小组,这办那办这处那处面前,你能从谁的裤裆里露出来?一个科长,一个红卫兵,一张小报,想捻死你还不就像捻死一只蚂蚁?

    你以为你是谁?

    只听祝正鸿在电话里哈哈大笑。他说:“好好,对不起,打搅你啦,你先睡觉吧。我们以后再联系。本来我想去看看你……”

    最后一句他有意轻描淡写。

    赵青山连忙说:“不不,我现在就去政工组那里向您汇报,不跟您谈谈我是睡不着觉的,我心里不踏实,还睡个什么觉?不见您我是睡不着觉的。我现在就去,骑自行车二十分钟以后到。”

    祝正鸿坚持到赵青山家来看他。他坚持要到局长那里汇报,争了一会儿,愈争愈融洽快乐,祝正鸿说:“再不许叫我局长啦,手续还没有完成嘛。你也别客气啦,我想认认门,看看你住的情况……”

    赵青山便没有再推辞。他从局长或副组长的话里听出了一点味道,“看看住的情况?”什么意思?是不是要给他解决住房问题?

    他连忙告诉娘子大搞卫生,向他说明局长(男)马上就到,而且说,局长可能给他们分房。娘子虽然不懂得文化大革命,就是说既没文化也不革命,但是完全知道住房问题的厉害。他们家六口人,住两间房。他们老俩和小四住一间屋,小四的床就支在他们的双人床顶上,他们是上下铺。另外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十五岁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二岁一个,跟他妈一样高啦,在那半间屋里住三层铺。不但床上有床,床下也有床。先是老大住上铺,老二是女儿住中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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