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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 (卷三)-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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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晚上,她不能回宿舍睡觉去了。她要守护在亲爱的少平哥身边……

    现在,天色已经发白。

    远处传来车辆行驶的隆隆声。她没有一丝睡意,手一直握着少平的手。她知道,他此刻
需要一个亲人在自己的身边。她为他的伤痛焦急难过,又为她能在这样的时候守护在他身边
感到幸福……

    孙少平慢慢才弄清楚了他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伤势不轻,这他心里明白。他庆幸他还活着。

    但这伤将给他留下什么后遗症,他估摸不来。头剧烈地疼。右眼象戳进了一颗铁钉。会
不会成为白痴或至少会成为“独眼龙”?如果是这样,那还不如死掉!象师傅和晓霞那样干
干脆脆离开这世界。

    是的,他才二十七岁,还没好好活几天人。但他不愿以白痴或残疾人的身份在这个世界
上活一辈子。秀说“不要紧”,这多半安慰他。如果“不要紧”,为什么要把他弄到省城来
治疗?

    现在,他紧紧握着秀的手不愿放开。在这样的时刻,他承认自己的精神是脆弱的。他感
谢命运把秀及时地安排在他身旁,使他有个依托。

    “现在……是什么时候?”他问秀。

    “天已经明了。”

    “太阳出来了吗?”

    金秀抬起头,透过落地式大玻璃窗户,看见远方亮起大片的玫瑰红。

    她对他说:“快了!”

    “太阳……”他叹息了一声。“以后还能看见太阳吗?”“怎么不能?哥哥!一切都会
象过去一样。等你好了,咱们一块到郊外的山上去看太阳!”

    “不过,秀,还是咱们双水村的太阳好。早晚又圆又红,中午象金子一般黄亮。城里的
太阳有时候象蒙了灰尘,模模糊糊。秀,你不知道,矿山的阳光也好,只是我们一年四季很
少能看见……”

    “哥,等你好了,咱们一块回双水村。要不,我跟你去矿山……”

    “噢……你应该很快给兰香打个电话,让她来顶你。你一个晚上没睡了!”

    “兰香不是到四川西昌实习去了吗?你不知道?”“噢!我忘了……她是半月前走
的。”

    “要不要我给她发一封电报?”金秀问。

    他没有回答。显然有点犹豫——他不愿耽误妹妹的实习。“不要给她发吧!”金秀自己
先开口说。她愿意此间由自己一个人陪伴他。

    “嗯。”少平肯定了她的意见。

    “也不要让双水村家里的人知道。他们来也不顶事,只会着急。”秀又补充说。

    少平用劲握了握她的手,说:“那这就要麻烦你了……”

    “这就是我的专业!哥哥,你放心,一切都有我哩!”

    “秀……”他叫着她的奶名,但不知该说什么。

    他感到,又有两滴烫热的泪珠洒在了他的手背上。一层热浪漫过了他的心间。他还能对
生活有什么抱怨呢?生活是这样地厚爱他,使他在任何时候都有温暖的感情包裹自己的身
心。

    孙少平!就因为如此,你也应该重新走向生活!二十七年来你付出的太少,不值得接受
生活如此的馈赠。你应该在以后短暂的岁月里,真正活得不负众爱……他在内心向自己发出
忠告。

    不知为什么,他猛然间想起了叶赛宁的几句诗:不婉惜,不呼唤,我也不啼哭……金黄
的落叶堆满我心间,我已经再不是青春少年……

    在以后紧接的日子里,本院享有国际声望的一位眼科教授为他的右眼做了手术。

    手术十分成功。据专家称,以后也不会影响视力。

    在他整个卧床期间,金秀既是护理,又是亲属,日日夜夜守在他身边。他眼上缠着绷
带,看不见他的“守护神”。他只能呼叫她的奶名,传达他内心那种亲兄妹般的感情。他已
不记得金波曾提起的那桩事。他还和过去一样,把金秀和兰香一同看作是自己的亲妹妹。

    在这些漫长的没有白天的日子里,由于有金秀在身边,他并没有感到过寂寞。他和秀用
外人所难以体会的美妙的原西土话拉家常;有时候,秀还给他读小说,读诗;或者两个人一
块听音乐……

    在他重见天日的那天,妹妹兰香也赶来了。当然,和妹妹一起来的还有她的男朋友吴仲
平。

    绷带和纱布一层层揭开……当他时隔多日,再一次真实地看见立在他面前的亲人时,忍
不住眼里含满了泪水。他有一种重新回到人间的感觉。

    他泪花闪闪的目光依次在秀、兰香和仲平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扭过
头,透过玻璃窗户,久久地望着室外灿烂的太阳。太阳,太阳,在任何地方都美好地照耀着
我们!

    因为脑震荡还没有痊愈,他要继续住院治疗。

    这下子,陪伴他的是三个人了!秀因为还在医院实习,经常在他身边;兰香和仲平隔一
天就来医院看望他一回,吃的东西堆得满房子都是。

    这期间,少平接到惠英嫂的一封焦急万分的信,说她等轮休假一到,就带着明明来看
他。他赶忙给她回了一封信,说自己一切都平安无事,不久就能出院,让她千万不要来,免
得折腾不算,还要耽误明明的学习……几天以后,吴仲平和兰香与他单独谈了一件重大的事
情。仲平提出,等少平出院后,由他给父亲做工作,把他从大牙湾煤矿调到省城来工作。

    “我已经从侧面打听清楚了,我父亲和你们铜城矿务局局长是老相识。我让父亲给你们
局长写封信,你带回去直接找他也行,或者我跟你去一趟也行。估计问题不大。”仲平热心
地对他的“妻哥”说。

    少平也知道“问题不大”。省委常务副书记通过局长调个煤矿工人,那的确易如反掌。

    但他没有马上对这件事表态。他不愿用一些堂皇的高调拒绝仲平的好意,以此证明自己
的“思想境界”不凡。但说实话,他至少在目前对来大城市生活产生不了热情。不是他对大
城市有什么偏见。不,大城市的生活如此丰富多彩,对任何人都是有魅力的。

    最主要的是,他对煤矿有了一种不能割舍的感情。感情啊,常常会令人难以置信地决定
一个人的行为!正如男女结合,决定的因素往往不仅仅是因为对方漂亮,而正是那种说不清
道不明的刻骨铭心的感情。是啊,大牙湾是他生活的恋人。他深深地爱着这个“黑皮肤的姑
娘”;他不能在感情上和它断然割舍。他在那里流过汗,淌过血,他怎么会轻易地离开那地
方呢?一些人因为苦而竭力想逃脱受苦的地方;而一些人恰恰因为苦才留恋受过苦的地方!

    在我们的生活中,总会有一些人的认识超出一般的水平线。这种认识当然出自这些人非
同一般的生活经历,而不在于读了多少伟人们的“生活指南”书。当然,这不是说,一定要
在某些不协调甚至对立的认识中分出是非来。比如,孙少平自己不愿来大城市生活,并不意
味着他对大城市和生活在其间的人们有丝毫鄙视的情绪。不,恰恰相反!这个人常常用羡慕
和祝福的眼光看待大街上红光满面的男女老少。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只不过,
对孙少平来说,他感到他目前的生活只能在大牙湾煤矿——那里有一缕深深的情愫在缠绕着
他的心灵啊……兰香帮仲平劝他:“二哥,我知道你的性格哩。但你现在受了伤,继续在井
下劳动身体怕吃不消了。你到这里来,找个稍微轻松一点的工作,有个什么,我们也能照顾
你……”他指了指自己的脸,开玩笑对妹妹说:“我这副尊容,生活在这里,实在对不起这
么漂亮的城市!漂亮的地方应该让漂亮的人们生活!”

    三个人都笑了。笑中都深藏着酸楚。

    仲平和妹妹走后,少平脸上的笑容即刻消失。是的,他说了一句玩笑话,但确实反映了
他的真实心境。他知道,他的容貌被毁了。他脸上已经留下了一道永远不能消失的疤痕。对
于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来说,这道疤痕是太可怕了。疤痕永远地留在了脸上,痛苦永远地留
在了心上。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勇气去照镜子——他怕看见生活赠给他的这枚“纪念
章”……

    在这里,春天的讯息比北方的山区早来近两个节气。寒冷不知不觉消退了,户外的阳光
有了一种暖烘烘的感觉。风带着潮湿的柔情,开始亲吻这座城市。杨树和柳树的枝条已经泛
出了鲜活,绿色的生命浆汁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涌动。

    谁都能感觉到,春天迈着轻盈柔曼的脚步走来了。

    那是一个无风的阳光金黄的中午,孙少平无意间向窗外瞥了一眼,突然看见外面院墙下
爆开了一丛金灿灿的迎春花。

    他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起身走出病室,来到这丛迎春花前。他久久地凝视着那丛黄亮
耀眼的花朵,由衷地喜悦使他不由自主满脸堆起了笑容。

    这就是生命!没有什么力量能扼杀生命。生命是这样顽强,它对抗的是整整一个严寒的
冬天。冬天退却了,生命之花却蓬勃地怒放。你,为了这瞬间的辉煌,忍耐了多少暗淡无光
的日月?你会死亡,但你也会证明生命有多么强大。死亡的只是躯壳,生命将涅磐,生生不
息,并会以另一种形式永存。只要春天不死,就会有迎春的花朵年年岁岁开放。哦,迎春
花……他在那片黄花中依稀看见了一头白发满脸皱纹的母亲。为什么此刻想起了母亲?母
亲……他抬起头,一群白鸽掠过蔚蓝色的天空,羽翼发出了嗡嗡的震荡声……他听见远方传
来海的呼啸;他看见,晓霞偏歪着脑袋,微笑着,赤脚踩踏光滑如缎的浪脊在遥远的地平线
上跳跃着奔来,鬓角上插一朵金灿灿的迎春花闪射着耀眼的光芒……

    “哥……”

    他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呼唤。

    他转过身,眼睛被阳光晃得一阵发黑。

    一个黑色的瞬间之后,他才辨认出站在他面前的是金秀。秀的脸就是一朵花。到现在他
才惊讶地发现,秀竟然不再是个小孩子了,而是这样一个漂亮妩媚的大姑娘了。

    他看见他面前的秀有点局促。为什么?她从来不会在他面前感到不自然。为什么……他
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脸——那块该死的疤痕。一定是这道可怕的疤痕使秀感到难堪。一种无名
的痛苦即刻涌满他的心间。你这副该死的、丑陋的面孔,怎么配立在这里象一个江南白面书
生优雅地观赏美丽的花朵?你怎么又可以面对这花朵一样美丽的秀呢?你应该立刻滚回大牙
湾,滚到井下,滚到黑煤堆里!你只有和那个环境才是协调的!

    “哥……”

    秀又叫一声,抬起头看了看他,欲言又止。她又在同情他,为他的不幸而难过。瞧,孩
子的眼里都旋转着泪水!“我……什么时候能出院?”他只是这样问了一句。他渴望立刻离
开这地方,离开省城!

    “还得一段时间……你别着急。”秀说着,从自己的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封信。

    她把这信递到他面前,说:“这是……给你的信。”信?谁给他来的信?家里?惠英
嫂?

    他刚把信接过来,金秀就背转身走了。

    信皮上无一字。封口也没封。

    孙少平立刻抽出信纸。他只看见“哥,我爱你……”几个字,就闭住眼发出一声呻吟般
的叹息……


第五十三章

    一九八五年清明节前后,尽管山野仍然是一望无际的荒凉,但双水村却随处可见盎然的
春意了。东拉河和哭咽河两岸的柳树,绿色柔嫩的枝条已经在春风中摇曳摆动。无论是田家
圪崂,还是金家湾,一团雪白的杏花或一树火红的桃花,从这家那家的墙头伸出来,使得这
个主要以破窑烂院组成的村庄,平添了许多繁荣景象。

    灿烂的阳光一扫冬日的阴霾,天空顿时湛蓝如洗。山川河流早已解冻,泥土中散发出草
芽萌发的新鲜气息。黄土高原两类主要的候鸟中,燕子已经先一步从南方赶来,正双双对对
在老地方筑新巢;而大雁的队列约摸在十天之后就掠过高原的上空,向鄂尔多斯边的北草地
飞去……农事繁忙起来了。神仙山,庙坪山和田家圪崂这面的山山洼洼上,不时传来庄稼人
唱歌一般的吆牛声。女人们头上罩起雪白的羊肚子毛巾,孩子们手里端着升子老碗,跟在犁
犋后面点籽撒粪。西葫芦、南瓜、黑豆、绿黑豆、小日月玉米、西红柿、夏洋芋、夏回子
白、西瓜、黄瓜,都到了播种的时节。麻子已经出苗;水葱,韭菜可以动镰割头茬。所有的
麦苗都已经返青,庄稼人正忙着锄草追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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