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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7年第1期-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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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凡事也不一定全如梦中所言,但曲曲折折总不离大谱儿。“他*的狗蛋,如果大白天里的事儿全像梦里一样真实,咱这日子不就省了心了?”他常常发出这样的慨叹。
日头歪斜了,今天他无论如何也得去看望珊婆了。先让人张罗一些东西带上实际上她什么也不缺,不过他多日不去,总要表表心意实际上连这心意也是多余的,因为他和她总是心照不宣,他想了什么、对方想了什么,两个人彼此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到底是什么人才能住在那样一个地方啊?这可不是凡人能够回答的一个问题。如果不是从五十多年前开始认识、从三十多年前开始身心体悟,那就怎么也搞不明白。啊嘿,怪哉!啊嘿,怪哉!唐童尽管面对了一个从头到脚无不熟稔之人,也还是要连声惊叹。
珊婆住在了远离镇子几十公里的荒凉河口上,而且早在几十年前就选择了这里:荒林,大水,芦苇,起起落落的鸥鸟,吓人的狂浪和风,又矮又小的土屋……当然了,后来多少年过去,这里许多物事大变,比如荒林稀了,野物罕少,泥屋却扩大了好几倍。最大的变化是珊婆一度改变了独身生活,与一个渔把头住在了一起;再后来渔把头死在了一次事故中,她又成了独身一人;最后,年纪越来越大的珊婆收养了大小不一七个儿子,就在河的入海口附近办了个海参养殖场,他们个个都是好帮手。她和七个儿子拥有七条颜色不一、破破烂烂确又是功率强大的船。这些船看上去得靠橹桨摇动,慢得像老牛可是唐童知道,这些船也会发脾气,它们只要火起来,咆哮着,一口气就能钻到迷濛深处。
唐童对这些船入迷,叫它们“宝贝蛋”。
他最入迷的还是这片泥屋。看上去只是矮矮一片,三两个小院曲折相连,实际上远不是那么回事。即便是珊婆的七个儿子,也大多没有登堂入奥。那些最隐秘有趣的地方、屋中之屋,只有唐童才有权、才被应允进入。
七个儿子都住在另外相连的小院中,这两个小院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一个是放杂物器具的地方,比如修船的家什、拆下的机器之类,全堆在里面;防身之物可真不少,什么三节棍、铁鞭、砍刀火器之类,它们都堆在挂在地底一层;这个小院还有发电设备,尽管这些年河口已经有了常电,那套设备还是被悉心照料着。另一个小院才住了七兄弟,本是宽宽敞敞,却不知为何睡在窄窄的两层床上,有点像军营;旁边的几个大间里倒是牌桌电器、大木浴盆,甚至是桑拿设备一律齐全。
两处小院围起的最内里那个小院才是珊婆的。这处院落中间的几幢泥屋一色镶有精制的天窗,设计了十分合理的空气流通及防晒调节功能,洁净明亮,一尘不染。最好的是隔音效果:屋外风浪大作时,屋内安静得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见。布艺及皮面大沙发、手工地毯,一应俱全。从一条长廊穿过,可以进到一个小巧的电影院:这儿有上千部电影、电视连续剧,唐童就在这儿一边看,一边尽情流泪。
这一处内里小院是他人的禁地。七个儿子中,有一个曾经未被召唤进入了这儿,结局是被另外六个儿子按住砸断了腿他养伤时唐童见过,歪在床上打了石膏,对所受惩罚毫无怨言,还比画着大腿根说:“老板,当时真该齐茬儿砍去!”唐童摸摸他的光头说:“下一次吧。”
唐童一走近这片泥屋就变得兴冲冲的。他夜里梦见七个干瘦的儿子一齐绷着嘴看他,只不说话他们的干妈一会儿从另一边走来,头上包着一块蓝布;大海没有风,可是墨蓝的海面上绽起了一排排开花浪……
一切恰如梦境。七个小子都没有出海,都在小院里摆弄渔网之类,见了他像过去一样,只当没见,绷着嘴干活。他走到小院尽头时,一边的木门才响了一下。
出来的人正是珊婆,她真的头包蓝布,站在门口看着他,打出一个长长的哈欠。
六
三十年的诅咒
珊婆记得清清楚楚,最初失去心上人的时日,正是一个秋天,是满泊乌鸦叫得最欢、林中野物胡蹿乱跳的季节。她当时什么都不相信,消息传来时正咕噜噜吸着水烟,听了第一句就恼上心头,恨不得抡起水烟袋砸到传话人的头上。几天过去了,良子还是没有踪影,于是她小声说一句:“肯定是走失了”,起身就去了林子。
无边的林子在当年是有威有势的,大树一棵棵上拄天下拄地,一个大树冠就能住得下野物的一家三代。地上溪水纵横葛藤绊脚,一拃长的小生灵们在草叶间吱哇乱跑,向闯入林中的生人做着鬼脸、打着吓人的手势。因为她真的好生美貌,这在莽林中也同样得到了证实:有那么几个雄性野物一路跟定,口流涎水,朝她比画一些下流的动作。那时她后屁股上插了一支短筒小铳、侧边裤兜里还有一柄皮把攮子,要结果一两条小命是再容易不过了。再说她心情恶劣,正恨不得找一两个喘气的物件放放血呢。可当她把小铳拿在手中,往黑乎乎的筒子上吹口气,四下里睃目时,反而犹豫起来。
那会儿她发现自己真是孤单。草中、大树梢上、灌木后边,甚至是水边,都有各种野物盯住了她。她终于明白,只要手中的东西一冒烟,她就得被扑上来的这一伙撕成一绺一绺。说不定先是几只雄性莽物按住她蹂躏无尽,而后才是一场报销呢。珊子生来没有这么怕过,这会儿躲闪着四周蓝幽幽的眼睛,大叫一声:“良子你好狠的心!”随即把短铳扔在了地上。
那个季节真是倒霉至极。丢了良子,又丢了短铳,二者都是百求不得的心爱之物。就为了能够把这两桩心爱之物重新抓到手里,她在这个秋天一次又一次独身入林。她相信那个逃走的负心汉就像短铳遗在林中一样确凿无疑。“你就是变成鹌鹑在林隙里飞、扮成蘑菇呆在阴凉地里,我也得把你揪到手心里,握在巴掌中,该拔毛拔毛,该下锅下锅这回我得让你好好舒坦舒坦了,让你知道大闺女一脚跺下去,踩得你鼻口上血,呼天抢地活不成!我还没见哪个鲁生野种敢拿我这样的黄花大闺女打哈哈哩,连杀人不眨眼的响马都不成!”她大骂,边骂边深入林中。
当年一个过山的响马一眼看中了她,揪到马背上驮了十余里,露着黑呲呲的胸毛不说人话,最终还是没能如愿她设法让另一个大响马帮了自己,而这个大响马又死在了头一个响马的弟兄手中。“两个响马都没坏了咱的风水,不信老驼叔看看咱!”她当年泼泼辣辣让唐老驼看自己,唐老驼气愤至极,骂道:“妈的我看这个做什么!”
棘窝镇来过多少勇人,过兵,过文士,一个个见了她馋得两眼发直,就是不能近前。她抽着水烟拍打胸口说:“这回他们该知道什么叫好大闺女了吧?”她对所有不幸失身的女人都十分鄙夷,说:“长牙干什么?长脚干什么?咬死他们!踢死他们!”上年纪的老婆婆都相互使个眼色,说不得了啦,咱镇上出了个贞节母夜叉。
母夜叉在掌灯时分深入街巷,两眼放光,不巧一下照住了良子。“咱棘窝镇竟有这样的男人,看长了一张穆生生的小脸儿,见了凡人不语啊,穿制服不插水笔啊,大眼水汪汪看人呢。得了,这回算他艳福不浅,让他遇见了咱。”珊子毫不扭捏,更无遮掩,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冲他喊道:“我这就把你拿下……”
她走在林中,披头散发,满脸灰痕。不久野物就与之相熟亲近起来,答应为她找回那支短铳,她说:“还是先找回那个冤家吧。”她比比画画描述着男子的形貌,最后泪水涟涟躺在沙原上不再起来。一些雌性野物蹑手蹑脚离去,相互使个眼色说:“咱快些去找啊,咱找到了可不能告诉她!”
在林中的那些岁月,珊子走入了真正的绝望。许久之后她才知道,她今生再也不可能找回良子了。于是她的诅咒开始了,从此不再停息,一直延续了整整三十年。
开头的日子,在诅咒的间隙中,珊子仍不时沉溺于美好的回忆中。“你这丧尽天良、没心没肺没脸没耻的家伙,你总算让咱全身看了个遍!咱那会儿是有权位有勇谋的人,长了女人身,生了豹子胆,你不老老实实躺下受罚门儿也没有。咱呼风是风,唤雨是雨,就是唐老驼这样的人也得惧咱三分。我后悔当年没把你扔进热锅里烫成个秃毛儿鸡,那样你就不会一扑闪翅膀飞了。你这个有眼不识泰山、用蜜糖洗腚使猪粪擦脸的王八羔子、挨千刀的下贱物件,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瞎了狗眼,你怎知道,我到现如今还是一条响当当的处女!”
珊子泪水淌成小河,汇入溪水,令溪主黑鳗一阵阵心酸。黑鳗其实也是同病相怜,她年轻时候也被一条鲶鱼抛弃过,这会儿就爬上岸来安慰几句:“大妹子你就别擦眼抹泪的了,他们公的就没有几个好东西,我那口子就仗着一嘴漂亮的小胡须,见了小红鱼吱溜一下钻过去,溜她那儿了,现如今哪,说不定早被人做成了一钵汤哩……”珊子大惊失色望着黑鳗,从心里佩服不已,她发现即便是诅咒,这儿的野物们也远比镇上人厉害。
黑鳗那会儿建议她就住在林中,以后谋个山药王枸杞精什么的干干,“反正身上只要压个差事、有点权位就比没有好啊,当个平头百姓,这辈子的麻烦就没完没了!”珊子拍打着自己问:“那我呢?我的身子呢?我交给谁?”
黑鳗在这尖锐的追问中也慌乱起来。因为这正是她至今未曾解决的问题。她流下了眼泪,对一个素昧平生的镇上女人第一次吐露了心事:“大妹子啊,不瞒你说,我有一段时日,很想把自己交给一个老中医。后来,想来想去,总算忍住……”
珊子在心里冷笑:“你幸亏忍住!你哪里知道,那个老中医与生前的霍老爷穿一条裤子还嫌肥呢!俺们唐老驼正想一刀咔嚓了他哩!”她仰脸看着西天,还在想自己的事,牙齿都咬响了。她在心里说:
“良子啊,你看着吧!我不光要用嘴巴诅咒你,我还要用身子诅咒你哩!我要让你在这双重的诅咒里,打着滚儿难受,打着滚儿去死!去死!去死!死!死啊!”
真正的野兽
珊子立志找一个两足兽、一个真正的野兽。她发现如今伪装的野兽太多了,一个个故意不说人话,胡吃海喝,摆出一副打家劫舍的模样,可惜一偎进女人怀里就现了原形。这些不中用的家伙那会儿全成了软性子,恨不得当一辈子情种。
“这家伙最好腰围六尺,黑脸吊眼,一双粗脚铁硬敢踩棘子,打十几岁起就杀过人;最好还是个强奸犯,放火烧过仓库,骗过亲爹亲娘和自家兄弟,连黑驴都敢日!这样的汉子难道就没有吗?在咱这孬种地界上真的就绝迹了不成?”珊子抽足了水烟、喝了一瓶烧酒,在石头街上对老婆婆们嚷着。
棘窝镇的男人都绕过她走,她吐一口:“小样儿,也不看看自己那把鸡骨头!”一些上边来的穿制服、留分头的男人想找她开导一番,刚开口她就把水烟递上,笑嘻嘻说:“你大概还没出娘胎就给阉了吧?我得验验你!”说着就伸出手来,对方吱哇一声跑走了。
唐童那时常常痴痴地盯着珊子的胸部,想偎着她厮磨一会儿,被她捏住拉来拉去。唐童是个自小野性过人的蛮物,竟然动手摸起她来,惹得她身上痒丝丝的。她一下骑上他,两条大腿夹住了他的脖子,任其脸色绛紫喘不过气来,就是不松。待半个钟点之后,唐童躺在地上起不来了,眼也斜刺到一边,直到半天才大喘一口缓过气来,额上是豆大的汗粒。珊子说:“你还年轻啊,你得好好吃些攀筋牛肉才行哩。”唐童满面畏惧,哼一声离开了。
开春时节,梧桐花开放了。这是棘窝镇不小心遗下的惟一一棵树木,它好不容易长起来,两年后才得以翦除。一些蜂蝶围着花叶旋了一圈离去,不久即有人面面相觑,小声嘀咕。一些人从窗上探头观望,目光追逐寻觅啪啪的脚步声:这声音又大又沉像夯地,从巷口响到石头街,在拐弯处的一处黄色卵石垒成的小院前停息下来。大家看得清晰,来人是一个典型的大痴士,身高足有一米九十,粗而不臃,脏腻非常,头发顶部芜乱打卷儿,下边发梢却一绺绺披散肩头;一对大板牙突出来,紧紧扣住了肥大的下唇;额上有发亮的大疤,受这疤痕牵拉,两只钢球似的眼睛有些歪;剑眉,小兔耳,身背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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