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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7年第1期-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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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廖麦除了与工人们一块儿干活,剩下的时间就是和篱墙边的痴士们混在一起了。美蒂一走近,痴士们就嗷嗷叫,朝她做着鬼脸,这反而让廖麦一脸的开心。从南边过来的流浪汉越来越多,有的一连好几天赖在篱墙下不走,廖麦就搬来酒菜一起享用。
“知道吗?她是一个刺猬精……”廖麦喝得脸色紫红时,指着不远处的美蒂对痴士们说。
一个痴士哈哈笑,拍手。“妈呀,我的天!怪不得我觉得野骚气顶鼻子……伙计,咱俩算是遇着了。俺就愿来你的园子,一躺在篱墙根不想别的,净想过去的事儿,想那片老林子!那是咱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地方呀!除了你,我谁都不会告诉!”痴士说着抢过酒瓶,抓着乱蓬蓬的头发,直眼盯住远处的美蒂。
廖麦知道这家伙喝醉了。痴士仰躺在那儿,一手握酒瓶,一手在身上抓着痒说:
“我慢慢说,不过你可别以为咱是顺着竿儿爬,编事儿!我说的好比是梦里吞吃大馒头直到噎醒了还满口喷香哩……”
那时咱才十几岁,有一天跟上本家三叔去岛上姥姥家。那岛不远,三叔的船一会儿就划到了,咱赶去姥姥家吃饭。三叔驾船走了,咱还住在姥姥家,一天到晚尽吞大青鱼丸子、去海边逮蛤蜊。谁也不挂记咱,咱的水性和鱼差不多。
那天我在礁石里趴着,剥一些牡蛎吃,吃着吃着就呕起来。我头一晕,腿也抽筋了,妈呀一出石礁就被一股海流抽过去。咱那会儿慌了,眼盯着海岛,可就是游不过去啊。焦急中呛了几口水,就没了知觉。
老天,醒来时躺在海边上,是一片白沙岸,身子底下全是沙参花儿。“看他醒了睁眼了,我说他没死嘛!”“一点都没死!”两个女孩在嚷嚷哩。我看见两个和咱差不多年纪的女孩蹲在一旁,她们咬着野果,伸手动我。旁边是一些海草乱泥,原来她们把我身上的脏物都揪下来了。我想说话,一张嘴发不出声儿,咱的嗓子给淹坏哩。
姐妹俩一会儿吵起来,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听明白是为了争咱哩:“是我先看见的,归我!”“可没有我,你能拖上来呀?”“是我的!上次那个小海豹给了你,后来还不是养死了!”“那是因为它有伤!”“这又不是海豹,这物件光溜溜的,恐怕更难养活呢!”
她们争吵半天,最后还是用葛藤做了副担架把咱抬起来,往老林子里去了。我这才看见她们都穿了蓑衣,可咱一丝不挂哩。她们身上有一股野麋子味儿,这是我记得最清的,连满地沙参花、枣花的味儿都掩不住……老林子可真密,动物毛刺刺的胡蹿乱跳。我到这会儿还记得,一路上老有一些毛茸茸的脸儿探过来,满身嗅咱。有一两句听得明白:“什么物件?哪里捡来?”姐妹俩说:“不认得哩,回家让俺妈看看吧。”
一座茅屋和她们身上的蓑衣一个色儿,大屋顶快挨到地了,小窗户就像玉米筐那么大,野豆秧子爬得满地都是,一堆干柴禾垛摞在西山墙下,那儿还有两个草窝铺。她们不把我抬进大屋里,偷偷摸摸弄进了铺子,蹲在旁边商量是先养起来、还是先让妈妈看一眼?最后说还是先藏一段吧。
离铺子远一点还有一些柴禾垛似的东西,里面有干干净净的茅草铺成的窝窝。她们把我抬进去,给我水喝,然后喂我一些白胖的虫子,我吐了。又喂我沙参籽和野蜜、松籽,这才凑合着吃了一点。夜里咱想家、想姥姥,哭啊哭啊,不歇气地翻身,身上沾满了草末。姐妹俩天亮时蹲下看我,嘴里咕哝:“谁知道呢,也许这物件像鸟儿,喜欢睡在笼子里。”
她们按咱的身长编了一只大鸟笼。咱给悬在了一棵合欢树的粗枝上。
开始两天有不少野物来看。姐妹俩夸耀说这是她们亲手逮来的,还指着大獾和狐狸:“他比你们个头还大哩!”我只想说话,可是淹坏的喉咙难发声。老吃野果和野蜜,又睡在笼子里,夜里一凉,咱不光嗓子哑了,周身烧得火棍子似的。
她们慌了,说:“这么好玩的一个物件,可别再养死了呀,快告诉咱妈吧!”
一个穿蓑衣的五六十岁的婆婆来了,她凑在鸟笼跟前看了一眼,一脸的吃惊,回头呵斥两姐妹:“了不得了,这是一个人哪!”
两姐妹一伸舌头,头缩进蓑衣,再不吭声。接着婆婆三两下扯开了鸟笼,把咱打抖的身子搂到怀里,嘴里哎哟哟喊着,一口气抱回了那座大屋。这儿才是人呆的地方哩,有床有柜子,床上还有被子枕头。我躺在床上,喝了婆婆调制的草药,觉得好多了。婆婆熬了薏米粥给咱喝,煮红薯山药给咱吃,还在柜子上摆了一碟草莓一碟桑葚儿。这分明是把咱当人待嘛。到了能说话的一天,咱开口第一句就是:“我要穿裤!”
咱只穿了一件蓑衣,因为这里只有蓑衣。一活动就露出下边,小解倒是方便。凑合一下吧。我告诉婆婆咱从哪儿来,咱想家婆婆说那是个村子哩,就在老林子外边,离这儿可不近。她让我安心呆着,等壮实一些就送出去。夜里姐妹俩就钻到床上,三两下揪了咱的蓑衣,说:“敞了敞了!”她们上下摸索我,没头没尾地亲我,夸我长得比兔子都好看。她们一点也不闲。婆婆一走过来,她们立刻装睡,婆婆一离开她们又闹起来。后来婆婆见我的蓑衣老要滑下,就吓唬我说:“半夜黄狼会来咬你下边!”姐妹俩哜哜笑,每隔一会儿就把手伸过来捏一捏,这个说:“呀,它还在呢!”那个说:“蛹儿真好,变大变小!”她们到了下半夜就点上灯,跟咱比量下身,瘪着嘴说:“还是蛹儿好哩!”
月亮天里,姐妹俩领我出来。她们走路身子一扭一扭,小路边一有什么亮晶晶的眼睛忽闪,就啪一声拍一下它们的脑壳。她们攀上青杨树梢,摇动着唱起来,海风把歌儿吱哟吱哟吹到老远,到处都有野物应和。“老獾害凉了,老獾嗓子比野猪还粗!”姐姐说。妹妹见一只公羊走到树根,就故意撒起尿来。公羊摸着头顶咕哝:“晴天嘛,怎么下起雨来?”它一离开她们就大笑起来。
在海边,姐妹俩蹿跳、跑,脆嗓子把扑扑的海浪震得哗啦一声碎了。她们牵上我跑,身后是呼呼喘的大野猪,那獠牙啊,月亮下看去像两截树杈。
睡觉前我们采了好多野果,抱到床上,搂在被窝里咔嚓咔嚓嚼。大月亮从窗户照进来,她们不吭气地看咱,伸了鼻子嗅咱全身。说不定什么时候,她们就大惊小怪的,指着咱的身子喊:“看!”那一霎咱使劲闭眼,不敢吭气儿。咱心里像装了野蜜,可咱害怕哩。月亮转到窗子正面时,四下通亮了,该咱看姐妹俩光溜溜的身子了:她们后背上全是金晃晃的毛儿;小肚子上、腿根上,金色的毛儿一燎一燎,啪啪直迸火花儿。“咦?这咋了?”咱坐起来,她们就嘻嘻笑,露着豁牙儿……
雨濛濛的一大早,我被婆婆送出了老林子。她故意在姐妹俩熟睡时把我送走了。
可是我回到村里再也不能安生了。爹妈以为我在野外中了魔障,看我一个人发呆,就找来阴阳先生。那家伙用一面镜子照我,又使一把桃木剑指来指去,嘴里老发出:“呔!呔!”最后还说:“精怪把好生生的孩子戏了!”妈妈问:“什么是‘戏了’?”“就是给玩耍了、糟蹋了、采阳了!”我听不懂,只盯住这个人,认准他是仇人!我心里扑扑跳……
阴阳先生让我喝了一碗黑乎乎的水。奇怪的是咱从那以后真的缓过神来,对那林子不再日思夜想了。咱又像别的孩子一样下田、上学,一直长到了牛背那么高。咱的头发又黑又亮,脸上生出了粉刺……
这样直到有一天,夜里咱突然全身燥热,怎么也睡不着了!我一口气溜出村子,就像被什么牵着似的,一直往西、往西。那一夜月亮真大,我望着没边没沿的野地、林子,嘴巴都合不上西北风里有海浪声,哗啦啦,哗啦啦;然后是树梢乱摇,有什么在吱吆吱吆响!我敢说咱听得清清楚楚,那是姐妹俩在远处唱哩真哩,只一会儿就是花花黧黧的声儿了,那是野物一齐张开了毛刺刺的大嘴……
我非去林子不可。我夜夜不睡,偷着哭,在心里说:让我去吧,去吧,要不我会死啊。就这样,有一天我找了个借口出门,一头扎入了老林子,死也不回头。这片老林子啊,我一脚踏进去就迷了路。葛藤绊脚,荆棘扯衣,咱给弄得头发乱了手脚带伤,血一滴滴渗进沙里,开春就会长成人参花。走了整整一天,大月亮又升起了,我倚在树上听,果真一丝丝飘来吱哟声:她们又唱了!那时咱眼泪呼一下冒出来,循着这声儿就往前野跑起来。
日头升起时咱又见茅屋,见到两个穿蓑衣的大闺女:她们出落成这样,只回头瞥咱一眼,就让咱喉头发紧手心出汗。她们也伸了手掩口,羞红了脸……
婆婆腰都弓了,她一眼认出了我,叫:“孩儿?”我答:“嗯哪!”姐妹俩中等身个,姐姐比妹妹高一些,也更好看。她们像换了两个人,如今不太说话儿了,只用一双大眼瞥人。夜晚的月亮快升起来吧,去月亮底下,去草莓果儿最多的地方,她们就会像过去那样了。可惜咱又错了,俺仨一起走出茅屋时,她们还是一声不吭。到了长满桑葚的地方,姐姐采一捧递给我;妹妹弹野物脑壳玩,落在后边。
咱和姐姐坐在海边。她身上全是野麋子味儿。咱闭上眼,觉得她在亲咱的头发。咱把头偎在她胸前,看见月亮光儿在她身上流起来,湿了衣裳,流到肚子和两腿的金毛儿上。她全身抖着推拥我,对准咱耳朵眼儿喊:今夜,今夜……
我还睡在那张藤子大床上。下半夜了,小猫蹄一点点近了。又是野麋子味儿。一只小手搭上咱脑瓜。咱缚住她,在漆黑中摸到了滑溜溜的、像小猫肚子那样细密的一片绒毛,心咚咚跳。我想起阴阳先生的话,赌气咕哝:“戏了罢!玩耍了罢!采了罢!”她捂咱的嘴,咱摸她的背,手指一触到了那片桃茸就抖得不行,急得乱蹦,活像鲤鱼打挺儿。正这会儿外面响起了脚步声,“果果、果果”,是老婆婆叫,她披了蓑衣、手擎蜡烛过来了。果果一弓身子逃了。
“孩儿,”老人掀开我的被子看看,抚着我的脸说:“你长大了,我不得不告诉你,你和她可不能在一起……”
“为什么?我一辈子就和她在一起!”
老婆婆揪揪身上的蓑衣:“俺们是刺猬。俺们世世代代只能呆在老林子里。”
我跳起来:“那有甚!我一辈子也呆在老林子里!”
老人摇头,仰脸看着窗外:“孩儿,人和刺猬不一样哩,人要叶落归根,你到时候一去再也回不来了……”
“俺不去,就不去!”
“孩儿,我天一亮就送你走……”
老人一低头,一咬牙,蓑衣毛儿全奓起来,差点吓死咱……
天亮了,哭也没用,咱又得走了。可咱不知该去哪儿哩。
咱出了老林子,再也不想回村了。就这么着,咱从那时起就在野地里游荡了,没家没舍的,谁见了都喊一声:“快看哪,大痴士又来哩……”
隔世冤家
鸡窝镇迎来了自己特殊的客人:破除迷信宣讲团。该团应镇上请求,由上级有关部门组织一些科学人士组成,如省气象台、大学水文气象专业的学生等等。宣讲团要在镇子和周围村落巡回讲解一个月,专家们分门别类上台,尽可能使用通俗易懂的语言。为了吸引听众,每次专家登台前后都要穿插一些文艺节目。除此而外还有一个专门调查旱魃事件的人训话,这人面色严厉,口气生硬,仿佛吐出的每个字都如板上砸钉:
“有人趁机造谣哩,说什么双方死伤几十人!哪有这事儿?几个村子出动打旱魃嘛,人多生乱,磕磕碰碰自然少不了,伤个把人也在所难免,什么时候开枪打死人啦?经过三十多天逐一排查,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各位父老乡亲:被枪打死打伤的一个都没有!当然了,也有人伤得不轻,可那笔账要记在封建迷信头上……”
训过话后没人鼓掌,满场死一样沉寂。
科学讲解的人每每满头大汗,千方百计要人们相信连年大旱是必然的,有科学根据的,“强气流”、“低压槽”、“空气对流”……这都是天上的事儿,绝不是地下的事儿,再说哪有什么“旱魃”这种妖物啊?
宣讲团在前几场没有遇到什么障碍,后来却颇为不顺。有一次一个女干部模样的上台谴责了打旱魃的愚昧之举,然后又讲唐童作为时代楷模的贡献、他因该次迷信活动蒙受的巨大损失,讲到半截竟然揩起了眼睛。听众当中有人认出她即是当地某人,立刻站起来揭了老底:“你的话咱才不信哩!你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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