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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卷2-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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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哼!”她瞥了一眼,慢慢地伸手一捏,不高兴地说,“一团糟!不是全都粉碎了么?
  肉在那里?“
  “是的,”羿很惶恐,“射碎的。我的弓太强,箭头太大了。”
  “你不能用小一点的箭头的么?”
  “我没有小的。自从我射封豕长蛇〔5〕……。”
  “这是封豕长蛇么?”她说着,一面回转头去对着女辛道,“放一碗汤罢!”便又退回房里去了。
  只有羿呆呆地留在堂屋里,靠壁坐下,听着厨房里柴草爆炸的声音。他回忆半年的封豕是多么大,远远望去就像一坐小土冈,如果那时不去射杀它,留到现在,足可以吃半年,又何用天天愁饭菜。还有长蛇,也可以做羹喝……。
  女乙来点灯了,对面墙上挂着的彤弓,彤矢,卢弓,卢矢,弩机,〔6〕长剑,短剑,便都在昏暗的灯光中出现。羿看了一眼,就低了头,叹一口气;只见女辛搬进夜饭来,放在中间的案上,左边是五大碗白面;右边两大碗,一碗汤;中央是一大碗乌鸦肉做的炸酱。
  羿吃着炸酱面,自己觉得确也不好吃;偷眼去看嫦娥,她炸酱是看也不看,只用汤泡了面,吃了半碗,又放下了。他觉得她脸上仿佛比往常黄瘦些,生怕她生了病。
  到二更时,她似乎和气一些了,默坐在床沿上喝水。羿就坐在旁边的木榻上,手摩着脱毛的旧豹皮。
  “唉,”他和蔼地说,“这西山的文豹,还是我们结婚以前射得的,那时多么好看,全体黄金光。”他于是回想当年的食物,熊是只吃四个掌,驼留峰,其余的就都赏给使女和家将们。后来大动物射完了,就吃野猪兔山鸡;射法又高强,要多少有多少。“唉,”他不觉叹息,“我的箭法真太巧妙了,竟射得遍地精光。那时谁料到只剩下乌鸦做菜……。”
  “哼。”嫦娥微微一笑。
  “今天总还要算运气的,”羿也高兴起来,“居然猎到一只麻雀。这是远绕了三十里路才找到的。”
  “你不能走得更远一点的么?!”
  “对。太太。我也这样想。明天我想起得早些。倘若你醒得早,那就叫醒我。我准备再远走五十里,看看可有些麞子兔子。……但是,怕也难。当我射封豕长蛇的时候,野兽是那么多。你还该记得罢,丈母的门前就常有黑熊走过,叫我去射了好几回……。”
  “是么?”嫦娥似乎不大记得。
  “谁料到现在竟至于精光的呢。想起来,真不知道将来怎么过日子。我呢,倒不要紧,只要将那道士送给我的金丹吃下去,就会飞升。但是我第一先得替你打算,……所以我决计明天再走得远一点……。”
  “哼。”嫦娥已经喝完水,慢慢躺下,合上眼睛了。
  残膏的灯火照着残妆,粉有些褪了,眼圈显得微黄,眉毛的黛色也仿佛两边不一样。但嘴唇依然红得如火;虽然并不笑,颊上也还有浅浅的酒窝。
  “唉唉,这样的人,我就整年地只给她吃乌鸦的炸酱面……。”羿想着,觉得惭愧,两颊连耳根都热起来。
                   二
  过了一夜就是第二天。
  羿忽然睁开眼睛,只见一道阳光斜射在西壁上,知道时候不早了;看看嫦娥,兀自摊开了四肢沉睡着。他悄悄地披上衣服,爬下豹皮榻,芴出堂前,一面洗脸,一面叫女庚去吩咐王升备马。
  他因为事情忙,是早就废止了朝食〔7〕的;女乙将五个炊饼,五株葱和一包辣酱都放在网兜里,并弓箭一齐替他系在腰间。他将腰带紧了一紧,轻轻地跨出堂外面,一面告诉那正从对面进来的女庚道——“我今天打算到远地方去寻食物去,回来也许晚一些。看太太醒后,用过早点心,有些高兴的时候,你便去禀告,说晚饭请她等一等,对不起得很。记得么?你说:对不起得很。”
  他快步出门,跨上马,将站班的家将们扔在脑后,不一会便跑出村庄了。前面是天天走熟的高粱田,他毫不注意,早知道什么也没有的。加上两鞭,一径飞奔前去,一气就跑了六十里上下,望见前面有一簇很茂盛的树林,马也喘气不迭,浑身流汗,自然慢下去了。大约又走了十多里,这才接近树林,然而满眼是胡蜂,粉蝶,蚂蚁,蚱蜢,那里有一点禽兽的踪迹。他望见这一块新地方时,本以为至少总可以有一两匹狐儿兔儿的,现在才知道又是梦想。他只得绕出树林,看那后面却又是碧绿的高粱田,远处散点着几间小小的土屋。风和日暖,鸦雀无声。
  “倒楣!”他尽量地大叫了一声,出出闷气。
  但再前行了十多步,他即刻心花怒放了,远远地望见一间土屋外面的平地上,的确停着一匹飞禽,一步一啄,像是很大的鸽子。他慌忙拈弓搭箭,引满弦,将手一放,那箭便流星般出去了。
  这是无须迟疑的,向来有发必中;他只要策马跟着箭路飞跑前去,便可以拾得猎物。谁知道他将要临近,却已有一个老婆子捧着带箭的大鸽子,大声嚷着,正对着他的马头抢过来。
  “你是谁哪?怎么把我家的顶好的黑母鸡射死了?你的手怎的有这么闲哪?……”
  羿的心不觉跳了一跳,赶紧勒住马。
  “阿呀!鸡么?我只道是一只鹁鸪。”他惶恐地说。
  “瞎了你的眼睛!看你也有四十多岁了罢。”
  “是的。老太太。我去年就有四十五岁了〔8〕。”
  “你真是枉长白大!连母鸡也不认识,会当作鹁鸪!你究竟是谁哪?”
  “我就是夷羿。”他说着,看看自己所射的箭,是正贯了母鸡的心,当然死了,末后的两个字便说得不大响亮;一面从马上跨下来。
  “夷羿?……谁呢?我不知道。”她看着他的脸,说。
  “有些人是一听就知道的。尧爷的时候,我曾经射死过几匹野猪,几条蛇……。”
  “哈哈,骗子!那是逢蒙〔9〕老爷和别人合伙射死的。也许有你在内罢;但你倒说是你自己了,好不识羞!”
  “阿阿,老太太。逢蒙那人,不过近几年时常到我那里来走走,我并没有和他合伙,全不相干的。”
  “说诳。近来常有人说,我一月就听到四五回。”
  “那也好。我们且谈正经事罢。这鸡怎么办呢?”
  “赔。这是我家最好的母鸡,天天生蛋。你得赔我两柄锄头,三个纺锤。”
  “老太太,你瞧我这模样,是不耕不织的,那里来的锄头和纺锤。我身边又没有钱,只有五个炊饼,倒是白面做的,就拿来赔了你的鸡,还添上五株葱和一包甜辣酱。你以为怎样?
  ……“他一只手去网兜里掏炊饼,伸出那一只手去取鸡。
  老婆子看见白面的炊饼,倒有些愿意了,但是定要十五个。磋商的结果,好容易才定为十个,约好至迟明天正午送到,就用那射鸡的箭作抵押。羿这时才放了心,将死鸡塞进网兜里,跨上鞍鞒,回马就走,虽然肚饿,心里却很喜欢,他们不喝鸡汤实在已经有一年多了。
  他绕出树林时,还是下午,于是赶紧加鞭向家里走;但是马力乏了,刚到走惯的高粱田近旁,已是黄昏时候。只见对面远处有人影子一闪,接着就有一枝箭忽地向他飞来。〔10〕羿并不勒住马,任它跑着,一面却也拈弓搭箭,只一发,只听得铮的一声,箭尖正触着箭尖,在空中发出几点火花,两枝箭便向上挤成一个“人”字,又翻身落在地上了。第一箭刚刚相触,两面立刻又来了第二箭,还是铮的一声,相触在半空中。那样地射了九箭,羿的箭都用尽了;但他这时已经看清逢蒙得意地站在对面,却还有一枝箭搭在弦上正在瞄准他的咽喉。
  “哈哈,我以为他早到海边摸鱼去了,原来还在这些地方干这些勾当,怪不得那老婆子有那些话……。”羿想。
  那时快,对面是弓如满月,箭似流星。飕的一声,径向羿的咽喉飞过来。也许是瞄准差了一点了,却正中了他的嘴;一个筋斗,他带箭掉下马去了,马也就站住。
  逢蒙见羿已死,便慢慢地芴过来,微笑着去看他的死脸,当作喝一杯胜利的白干。
  刚在定睛看时,只见羿张开眼,忽然直坐起来。
  “你真是白来了一百多回。”他吐出箭,笑着说,“难道连我的‘啮镞法’〔11〕都没有知道么?这怎么行。你闹这些小玩艺儿是不行的,偷去的拳头打不死本人,要自己练练才好。”
  “即以其人之道,反诸其人之身……。”胜者低声说。
  “哈哈哈!”他一面大笑,一面站了起来,“又是引经据典。
  但这些话你只可以哄哄老婆子,本人面前捣什么鬼?俺向来就只是打猎,没有弄过你似的剪径的玩艺儿……。“他说着,又看看网兜里的母鸡,倒并没有压坏,便跨上马,径自走了。
  “……你打了丧钟!……”远远地还送来叫骂。
  “真不料有这样没出息。青青年纪,倒学会了诅咒,怪不得那老婆子会那么相信他。”
  羿想着,不觉在马上绝望地摇了摇头。
                   三
  还没有走完高粱田,天色已经昏黑;蓝的空中现出明星来,长庚在西方格外灿烂。马只能认着白色的田塍走,而且早已筋疲力竭,自然走得更慢了。幸而月亮却在天际渐渐吐出银白的清辉。
  “讨厌!”羿听到自己的肚子里骨碌骨碌地响了一阵,便在马上焦躁了起来。“偏是谋生忙,便偏是多碰到些无聊事,白费工夫!”他将两腿在马肚子上一磕,催它快走,但马却只将后半身一扭,照旧地慢腾腾。
  “嫦娥一定生气了,你看今天多么晚。”他想。“说不定要装怎样的脸给我看哩。但幸而有这一只小母鸡,可以引她高兴。我只要说:太太,这是我来回跑了二百里路才找来的。
  不,不好,这话似乎太逞能。“
  他望见人家的灯火已在前面,一高兴便不再想下去了。马也不待鞭策,自然飞奔。圆的雪白的月亮照着前途,凉风吹脸,真是比大猎回来时还有趣。
  马自然而然地停在垃圾堆边;羿一看,仿佛觉得异样,不知怎地似乎家里乱毵毵。迎出来的也只有一个赵富。
  “怎的?王升呢?”他奇怪地问。
  “王升到姚家找太太去了。”
  “什么?太太到姚家去了么?”羿还呆坐在马上,问。
  “喳……。”他一面答应着,一面去接马缰和马鞭。
  羿这才爬下马来,跨进门,想了一想,又回过头去问道
                   ——
  “不是等不迭了,自己上饭馆去了么?”
  “喳。三个饭馆,小的都去问过了,没有在。”
  羿低了头,想着,往里面走,三个使女都惶惑地聚在堂前。他便很诧异,大声的问道——“你们都在家么?姚家,太太一个人不是向来不去的么?”
  她们不回答,只看看他的脸,便来给他解下弓袋和箭壶和装着小母鸡的网兜。羿忽然心惊肉跳起来,觉得嫦娥是因为气忿寻了短见了,便叫女庚去叫赵富来,要他到后园的池里树上去看一遍。但他一跨进房,便知道这推测是不确的了:
  房里也很乱,衣箱是开着,向床里一看,首先就看出失少了首饰箱。他这时正如头上淋了一盆冷水,金珠自然不算什么,然而那道士送给他的仙药,也就放在这首饰箱里的。
  羿转了两个圆圈,才看见王升站在门外面。
  “回老爷,”王升说,“太太没有到姚家去;他们今天也不打牌。”
  羿看了他一眼,不开口。王升就退出去了。
  “老爷叫?……”赵富上来,问。
  羿将头一摇,又用手一挥,叫他也退出去。
  羿又在房里转了几个圈子,走到堂前,坐下,仰头看着对面壁上的彤弓,彤矢,卢弓,卢矢,弩机,长剑,短剑,想了些时,才问那呆立在下面的使女们道——“太太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掌灯时候就不看见了,”女乙说,“可是谁也没见她走出去。”
  “你们可见太太吃了那箱里的药没有?”
  “那倒没有见。但她下午要我倒水喝是有的。”
  羿急得站了起来,他似乎觉得,自己一个人被留在地上了。
  “你们看见有什么向天上飞升的么?”他问。
  “哦!”女辛想了一想,大悟似的说,“我点了灯出去的时候,的确看见一个黑影向这边飞去的,但我那时万想不到是太太……。”于是她的脸色苍白了。
  “一定是了!”羿在膝上一拍,即刻站起,走出屋外去,回头问着女辛道,“那边?”
  女辛用手一指,他跟着看去时,只见那边是一轮雪白的圆月,挂在空中,其中还隐约现出楼台,树木;当他还是孩子时候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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