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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飞行员-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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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嘛,我是宁可死在自己家里的。”

    “谁都宁愿死在自己家里。”

    话是不错。可整个村子还是像流沙城堡般地崩塌了,尽管谁也不愿离开。

    假使法国还有储备物资,运送这些物资也会受到交通堵塞的严重阻碍。汽车
抛锚,一辆一辆层层叠叠,路口堵得水泄不通,人还可以勉强随大流而下,可车
和货物呢?

    “根本就没有储粮了,”杜特尔特说,“有就好办了……”

    从昨天开始,有消息说政府禁止农村疏散。可上帝才知道消息是怎么传开的,
因为路上已经毫无交通可言了。至于电话通讯,不是占线,就是被切断,或者像
是被切断了。不是下命令的问题,问题是重新缔造一种精神。千百年来,男人所
受的教育告诉他们,妇女和儿童不该卷入战争,战争是男人的事。镇长们很清楚
这法则,他们的助理、教师们也都清楚。突然他们接到禁止疏散的命令,这等于
强迫妇女和儿童冒着轰炸的危险留下来。要让他们的头脑适应新时代,需要一个
月的时间。思想体系不是一下子就能转变的。然而敌人在推进。镇长、助理和教
师把他们的人民丢在大马路上。该怎么办呢?真理在哪里?没有牧羊人带领的羊
群就这么走着。

    “这里没有医生吗?”

    “您不是村里的吧?”

    “不是。我们,从北方来。”

    “找医生有什么事?”

    “我妻子在大车上要生了……”

    四周是厨房的锅碗瓢盆,遍布废铜烂铁的荒野,人好似身处荆棘丛中。

    “您事先就没想到吗?”

    “我们上路已经四天了。”

    道路是一条湍急的河流。人能在哪里歇脚?河流经过的一座座村庄,已经空
了,似乎轮到它们崩溃在水流中。

    “不,没有医生。队里的医生离这儿有二十公里。”

    “啊,是这样。”

    来人擦了擦汗。一切都在崩塌。他妻子在半路上要生产,身旁是锅碗瓢盆。
一切的一切都不算残酷。说到底,这根本就不该是人类所为。没有人埋怨,埋怨
已经没有意义。他的妻子要死了,他也不埋怨。就是这样。权当是一场可怕的梦
吧。

    “如果,至少能找个什么地方停一停……”

    到什么地方找一个真正的村子,真正的客栈,真正的医院……可是医院也疏
散了,天知道为什么!这是游戏规则。没有时间造新的规则了。到什么地方找真
正的死亡吧!可是真正的死亡也不存在了。有的只是散架的身躯,像汽车。

    我处处感到一种衰退的危机感,一种不愿再着急的危机感。人们以日行五公
里的速度躲避坦克和飞机,前者以一百公里的速度穿山越野,后者时速更是达到
六百公里。当瓶子被打翻,糖浆就是这样流出的。那人的妻子要生产,而他却有
着过多的时间。这是紧急的情况,已经不再紧急了。悬挂在紧急与永恒的平衡中,
荡来荡去。

    一切都很缓慢,像垂死之人的思想。一支庞大的羊群疲惫不堪地在屠宰场门
外跺脚。在石子路面上的有五六百万吧?这群人又疲倦又心烦,在难以逾越的门
槛外顿足。

    我实在难以想像他们要如何活下去。人总不能吃树枝吧。他们自己也隐约地
感到怀疑,但并不惊慌。离开他们的圈子,离开工作,离开职责,他们已没有任
何意义。他们的身份也磨灭了,几乎不复自我,几乎不复存在。他们稍后又会自
寻烦恼,不过烦恼主要来自腰伤,因为有太多包裹要搬运,太多的结松开致使衣
物散落一地,太多的车要推着上路。

    对失败不置一词。这是当然。没有必要对自己身上的成分评头论足。他们本
身就“是”失败。

    我眼前突然浮现一幅触目惊心的景象:是法国,内脏尽失的法国。必须赶快
缝合,一秒钟也不能耽搁:他们没救了……

    开始了。他们已经窒息,像鱼儿离开了水:

    “这儿没有牛奶吗?”

    这问题简直要笑死人!

    “我的孩子从昨天开始就什么都没喝……”

    是个六个月的婴儿,哭闹得正凶。不过哭闹长不了:鱼,一旦离开水……这
里没有牛奶,只有破铜烂铁,只有老大的一堆破铜烂铁,每走一公里就出点毛病,
松几个螺母,丢几个螺丝,烂几块钢板,载着这群人加入毫无用处的撤离,走向
虚无缥缈的旅途。

    有谣言说,飞机用机枪扫射往南几公里处的公路,据说甚至还有炸弹。我们
确实听到沉重的爆炸声。谣言无疑是真的。

    可人群并不惊慌。他们反而显得有些生气了。这个具体的危险和葬身破铜烂
铁比起来,风险似乎还小些。

    啊!未来的历史学家所描绘的景象啊!他们为了给这一锅米浆安上一个意义,
会编出怎样冠冕堂皇的词来!某位部长的一句话,某位将军的一个决定,某个委
员会的讨论,经过他们的援引和一番添油加醋,就成了富有责任感和远见卓识的
历史性谈话。他们还会编撰出一些让步,一些抵抗,一些高乃依式的辩护,一些
怯懦的行为。而我,我很清楚一个撤退的部委是怎么回事。机缘巧合地,我曾参
观过其中一个部委。我那时就明白了,一个政府,一朝迁离,就不成政府了。就
像人的身体,如果你也开始给它换地方——胃摆这里,肺放那里,肠子安在别处
——这样的组合构不成机体。我在空军部待了二十分钟。然后,见到一位部长在
他的传达员身上起的作用!一种神奇的作用。因为总算还有一根电话线连着部长
和传达员,一根完好无损的电话线。部长摁一下按钮,传达员就来了。

    这,已经算是个胜利了。

    “备车。”部长要求道。

    /* 20 */第四部分我明白了什么是和平第20节一个永无终止的终结

    他的权威仅止于此。他给传达员下了命令,可传达员不知道部长的车是否还
存在于地球上。没有一根电线连着传达员和汽车司机,司机消失在世上的某个地
方。执政的人对于战争了解些什么呢?由于通讯的困难,从现在起,我们得等上
八天才能去轰炸一个我们侦察到的装甲师。当政者能从一个腹内空空的国家听到
什么声音?新闻每天传递二十公里。电话不是打不通就是断了线,没有本领完整
地传递眼下正在瓦解的个体。政府陷入一片空白:极地般的空白。时不时地,会
有几个绝望的紧急电话,可是只字片语,不知所云。这些领导人怎么知道一千万
法国人是否已经饿死?一千万人的呼喊都在一句话里。一句话可以是:

    “四点钟在某某家见。”

    或者:

    “听说死了一千万人。”

    或者:

    “布卢瓦着火了。”

    或者:

    “找到您的司机了。”

    一下子,这一切都涌上来。一千万人。汽车。东方部队。西方文明。司机找
到了。英国。面包。现在几点了?

    我给您七个字母,《圣经》上的七个字母,请您用它们编出一部圣经来!

    历史学家会遗忘真相。他们会杜撰出一些富有思想的人物,表达能力深不可
测,目光坚毅,纵览全局,依照笛卡儿哲学的四大逻辑做出重大决定。他们会区
分善与恶、英雄与叛徒。不过我有一个简单的问题:

    “要做叛徒,首先他得负责一些事情,管理一些事情,对一些事情产生影响,
或了解一些事情。这在今天可是天才的表现。为什么不给叛徒授勋呢?”

    和平已经初露端倪。这不是写在纸上的和平,像历史上,当战争以签订条约
而告终后出现的崭新时期。这是一个无名时期,是一切的终结,一个永无终止的
终结。这是一片沼泽,任何激情都会在其中慢慢沉沦。人们感觉不到结局的临近,
无论这结局是好是坏。相反,却渐渐陷进一种临时中无法自拔,一种看似永恒的
临时。一切都不会有结果,因为不再有能抓住国家的纽带,就像要抓住一个溺水
者,得揪住他的头发。一切都散了,使尽全力也只抓到一缕头发。即将来临的和
平不是人类决定的结果,它像麻风病似的就地传播。

    那儿,在我下方,路上的难民队伍溃不成军,德国装甲兵对他们或杀戮或供
水,公路像是泥与水混合的泥浆地。和平已搀入战争,使战争腐烂。

    我的朋友莱昂。维尔特在路上听到一件重要的事,他后来把它写进一本重要
的书里。路的左边是德国人,右边是法国人。二者中间,是缓缓涌动的难民流。
一些妇女和儿童竭尽所能从着火的汽车中逃生。一名炮兵中尉被身不由己地卷入
交通堵塞,他试图架好一门七十五毫米的大炮,炮遭到敌人射击,可敌人没打中
炮却扫倒了公路上的人,这位中尉大汗淋漓,固执地要完成他那难以理解的任务,
试图保住一块还坚持不了二十分钟的阵地(他们只有十二个人!),几位母亲去
找中尉:

    “走开!走开!你们都是些懦夫!”

    中尉和他的人走开了,他们到处碰上此类和平问题。当然,不能让孩子们在
路上被屠杀,但是每名士兵开枪都会打到一个孩子。每辆前进中的卡车,或者试
图前进的卡车,都可能压死一群人。因为,逆流前进,会不可避免地堵住整条公
路。

    “你们疯了吗!让我们过去!孩子们要死了!”

    “我们,在打仗……”

    “打什么仗?你们打仗打到哪里去了?沿这个方向,你们三天只能前进六公
里!”

    这是一些待在卡车里不知所措的士兵,奔赴一场会合,这会合几小时以来已
失去目的。然而他们沉溺在他们的基本义务中无法自拔:

    “我们在打仗……”

    “……你们还不如收留照看我们呢!这不人道!”

    一个孩子在哭喊。

    “喂,那一个……”

    那一个不哭了。没有牛奶,没有喊叫。

    “我们,我们在打仗……”

    他们反复念叨这句公式,傻得无药可救。

    “可是你们永远遇不上战争的!你们会和我们一起耗死在这里!”

    “我们在打仗……”

    他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打仗。他们从未见过敌人。他
们坐着卡车,追逐比海市蜃楼还要虚无缥缈的目标,遇见的只有这泥沼中的和平。

    鉴于混乱把一切都粘作一团,他们从卡车上下来。人们把他们团团围住:

    “你们有水吗?……”

    他们于是把水分了。

    “有面包吗?……”

    他们把面包分了。

    “你们忍心由她自生自灭吗?”

    一辆抛了锚的汽车被推进沟里,一名妇女虚弱地喘着气。

    大家把她抬出来,塞进卡车里。

    “这孩子呢?”

    大家把孩子也塞进卡车。

    “还有要生产的那个呢?”

    把她也塞了进去。

    又加上另一个,因为她在哭。

    经过一小时的努力大家给卡车让开了路,让它转头向南。它被难民潮夹带着,
追随人流的去向。士兵信仰了和平,因为他们找不到战争。

    因为战争的肌肉组织是看不见的。因为你一拳击出,打中的是孩子;因为赶
去战前会合的路上,你碰到了临盆的妇女;因为试图传递情报或接受命令都是徒
劳,就像要和天狼星展开讨论一样无谓。军队不见了,有的只是人。

    他们信奉了和平。他们被迫当起了机械师、医生、牧羊人、担架员。他们帮
着修汽车,帮这些对破铜烂铁一无所知的小人物。士兵们不知道他们付出了这些
体力,应该算是英雄呢,还是应该上军事法庭。被授予勋章,他们不会感到惊讶
;靠墙并排站着,头上挨十二颗子弹也不惊讶;解甲归田也不惊讶。什么也不能
让他们惊讶。他们早就越过惊讶的门槛了。

    这是一大摊浑水,凭你什么命令、行动、消息、电波,都传不出三公里去。
村子一座接一座地坍倒在水沟里,军用卡车受和平的召唤,一辆接一辆地信奉了
和平。这一波一波的士兵准备好了接受死亡,可压根儿没碰上生死存亡的事,只
好接受遇到的任务,修理这辆老爷车的车辕,三位修女往车里塞了十二个奄奄一
息的孩子,为了上帝才知道的什么朝圣,前往上帝才知道的什么神仙洞府。

    我不责难这些退却的士兵,他们的行为类似阿里亚把手枪收回口袋。什么风
能让他们振作?哪儿来的波能触动他们?能让他们团结一致的那张面孔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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