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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祭坛-第1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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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还有什么人?”铁戈问。
“一个老婆,一个儿子。老婆是农村的,儿子外出打工去了,到年底才回来。”说着拿出一种劣质香烟给铁戈抽。
铁戈接过烟,却把自己身上带的好烟给他抽。
程矢志一看,问道:“这种烟多少钱一包?”
“极品黄鹤楼,六十。”
“天哪,这一包烟是我跟我老婆一个星期的伙食费!”程时志叹道。
铁戈道:“人家武汉卷烟厂从津巴布韦进口的烟叶,味道绝对纯正,当然要这个价,你一抽就知道。”接着又问道:“你们夫妻一个星期六十块钱的生活费够吗?一天十块钱都不到,这怎么过日子呀?”
“我老婆在房前屋后种了一些菜,还养了几只鸡,勉强过得去。我今生真是投错了胎,你们当干部的多好,什么都不做一个月几千块钱,我们车间大概就你混得不错。”
徐怀青说:“人比人,气死人,这就是工人阶级目前的生活状况。”
铁戈嘲讽地笑道:“还工人阶级呢,你真拿自己当棵葱。当年我就说过我们国家不可能有什么资本主义复辟,因为我们国家一直是封建社会,也就是上海、天津有一些资本家,他们的生产总值占国民经济GDP的比重是多少?根本够不上一个阶级,顶多只能算是一个阶层,要不为什么文革时说旧社会我们国家连一颗螺丝钉都造不出来呢?连螺丝钉都造不出来哪来的资产阶级?没有资产阶级哪来的资本主义复辟?所谓复辟是指把原来的东西恢复到原位,本来就没有资产阶级你把什么东西恢复原位,你复什么辟?”
程矢志说:“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我们国家没有资产阶级。”
徐怀青笑道:“七六年在车间批斗他时吴国之的发言就有这句话。”
程矢志叹道:“下辈子老子一定要投胎到富贵人家,今生算是白活了一辈子,你们看铁戈抽这么好的烟活得多潇洒。”
“我也潇洒不起来,一个月也就两千块钱工资,在城里过日子也是紧紧巴巴的。”
程矢志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要不你还抽这么好的烟?”
“你呀真不懂我的心事,八二年我从设备厂调走到现在二十七年了,回来看看总要有拿得出手的烟,抠抠嗦嗦不是老爷们所为。来,照个相吧,天知道以后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铁戈跟大家合影后,又拿着相机到处拍照,他不知道这座曾经挥洒过他们这些第一代建设者青春和汗水的工厂,还能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多长时间?他要把这里的厂房、这里既熟悉又陌生的东西都拍下来,留做永恒的纪念。
下午徐怀青上班去了,铁戈又拿着相机在宿舍区拍照。
厂里的工人宿舍区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工人的宿舍还是原来老水校的教室,整个广播大楼现在也成了工人宿舍,而铸造车间的宿舍仍然是五八年做水库时的工棚,透着一股岁月的寒酸。
他来到当年五七农场的农具房,这是他从安保处转移到厂里来的第一个学习班的住处。耳畔似乎又响起当年学习班里批斗他的吼叫声。他按下快门拍下了这个破旧不堪摇摇欲坠的小屋,转过身来他又拍下了电机车间女工宿舍,那里是当年何田田住过的地方。
接着他来到竺彬和他自己住的那排宿舍,这里的房子年久失修,比当年还要破败。墙上青砖的表皮已成粉状,就像白蚁蛀蚀过一样。屋顶的黑色布瓦上长满了不知名的植物,在风中微微颤抖,更增添了一抹凄凉的况味。门前的空地上的所有的桃树全都被砍掉,变成了私人的菜地。几只老母鸡悠闲的四处觅食,一只大公鸡十分警惕地护卫着它成群的妻妾。听徐怀青说竺斌终于把他父亲的案子翻过来了,但竺彬本人一九八八年出差时在火车上突然中风死在外地。他把这栋房子也拍了照,然后又朝厂部的办公大楼走去。
他在大楼前寻找最佳角度,拍了好几张照片。
冷不防背后有人大声喝问:“干什么的?”
他转过身来一看,原来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女带着一个小女孩,正警惕地看着他。
他恶作剧似的故意反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那女人说:“我是厂里的会计,你在这里干什么?”那声音颇有点责任感,令人想起了大抓阶级斗争的岁月。
他掏出自己的检查证递给那女人看。
谁知那女人一看笑道:“原来你就是铁戈,我们厂鼎鼎有名的反革命,我小时候见过你,我爸爸叫杨奎。”她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很友好。
铁戈也笑道:“我认识你爸爸,老水校的,是个好人。你爸还好吧?”
“去世了好几年。”
铁戈一听叹道:“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一千年。小杨,我怎么不认识你?”
“你去坐牢时我还在上小学,你怎么会认识我?我倒是认识你。你会打球,歌也唱得很好,那时我就是你的粉丝。”
“哎呀天哪,想不到我还会有粉丝?太抬举我了。我该不是你呕吐的对象吧?”铁戈大笑道。
小杨笑道:“没想到你还蛮前卫的嘛,连这种新潮的词儿都知道。你到这里拍照是为什么?”说完她把检查证还给铁戈。
“留着做个纪念呗。”
“这厂都垮了好多年了,这些破房子有什么好照的?”
“唉,怎么跟你说呢?我问你,人生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人生最美好的是什么?是失去了的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你不觉得失去了的才是最宝贵的吗?人生最美好的时段是青春。七零年我们盖这些厂房时,你在做什么?”
“七零年我刚上幼儿园。”
“这就怪不得了,因为你没有搞过基建,所以你对这个厂没有多少感情,我们就不一样。当年我们流血流汗好不容易盖起了这座工厂,在这里学徒、生产、生活、恋爱,有的人还在这里娶妻生子。我们从少年变成青年,走进中年,眼看着就要步入老年,好多人甚至把命都丢在这片土地上了,能没有感情吗?多好的一个厂啊,说垮就垮了。就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没了一样,你说我心里是个什么滋味?这厂垮了你怎么还到这里来?”
“我是厂里的会计,有事无事必须坐班,好歹一个月有几百块钱的工资,比下岗的那些人强,不然怎么生活呀?”
“啊,是这么回事。你去上班吧,我拍完了就走。”
晚上九点多铁戈又到宿舍区走了一遍,他想找到当年晚上到何田田宿舍的感觉。现在宿舍区没有路灯黑黢黢的一片,完全没有当年的感觉。有几家人在看电视,大多数人早已熄灯睡觉了,而在大中城市里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这就是城市和乡村的巨大反差。他鬼使神差地再一次走到办公大楼的院子跟前,却只见铁门紧闭,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
四周一片漆黑,小北风悠悠地刮着,厂区里不时传来阵阵狼狗的狂吠。他把脸贴在铁门那冰冷的铁栏杆浸人肌肤,突然间不禁悲从中来,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潸然而下,人到了怀旧的时候就老了。
他颓然回到旅馆里,恹恹地靠在床头默默地抽烟。
忽然手机响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陌生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铁戈,你还好吗?”
“我还好。对不起,你是……”
“你猜猜我是谁?”手机里是带北方口音蹩足的红州话。
“抱歉,我真猜不出来。”
“我是何田田。”这才是他等了多少年的哈尔滨话。
铁戈大惊,提高嗓门喊道:“田田!你在哪里?”
“我在红州,在封大哥家里。封大哥到外地的工地去了,是晓茜姐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码。你现在在哪里?”
“田田,我在白菂河。我现在就打的赶回红州,你等着我!”
“铁戈,你不用赶回来,我明天就到白菂河去,离开白菂河三十三年了,我很想再回去看看。”
“行,我住在月弓桥头的一家私人旅馆里,名字叫再回首客舍。你到了白菂河就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记住旅馆的名字叫再回首客舍。”
“行,不见不散!”
这一夜铁戈兴奋得睡不着觉,书和电视都不看了,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就盼早点天亮,直到凌晨三点才迷迷糊糊睡着。
第二天吃过早点,他就拿了一本杂志坐在旅店门前的法国梧桐下边看边等。九点多钟他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何田田的,他马上接通:“田田,你在哪里?”
“我在你身后。”
铁戈触电似的马上转过身去,看见何田田身边放着一个旅行箱,正调皮地冲他微笑着。
何田田一改原来那两把小刷子似的短辫,飘逸的长发很随意地披在肩上,穿一件深黑色的高领羊绒衫,外罩一件红色的风衣,脚下是一双长筒高跟皮鞋,更显得亭亭玉立楚楚动人。只是少了一份少女的天真活泼,多了一份成熟的气质。俗话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看来何田田今天这身打扮是刻意而为之。
他怔怔地瞅着她,像中了魔法一般抑制不住自己的惊愕。就这样猝然相遇,这就是那守候了漫长的三十三年的渴望吗?
“瞅啥?还不帮我拿箱子?”何田田俏皮地嫣然一笑。
铁戈这才醒过来,赶紧上去拎起旅行箱带何田田上楼。
铁戈关上房门把箱子放下,兀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把何田田看得心里有点发毛。
何田田问道:“有啥好看的?”
铁戈梦魇般的说道:“我怎么觉得这是一场梦?你一点也不像当年的何田田。”
她灿然一笑道:“这就奇怪了,当年的何田田是啥样?”
“我只记得你当年红卫兵的模样,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两把小刷子似的短辫,那印象太深刻了,几十年来在我脑海里只有这种印象。如今却是长发飘飘,我都有点不敢认了。”
何田田灿然一笑道:“六六年春天我刚从哈尔滨来红州也有一对齐腰长的大辫子,文革破四旧时刮起了一阵改名字绞辫子的风潮,我也不能免俗跟着就把辫子绞了,当时只有这样才能表现红卫兵的革命造反精神。想想那时候真傻,这辫子跟革命怎么就势不两立了?铁戈,你别说我你也变了。”
“是吗?变成啥样了?”
“老了,皱纹起来了,头发也白了。”何田田拉着他走到窗前仔细端详着,一面用手细细地拨弄着抚摸着他的头发心痛地说。
“咱们从七六年分手到现在都三十三年了,能不老吗?你还是那样风姿绰约,不减当年。”
“啥风姿绰约哟,老太婆一个。”
“在我眼里你永远没有老。”他说道,抑或说这是他真诚的希望。
两人上身前倾渐渐靠得更近,他又闻到了她身上的淡淡的熟悉的体味和化妆品混合成的特别的香味,特别好闻的气息,那是一个成熟的女人的气息,也是他渴盼了多少年的气息,那么诱人,夺人魂魄。
两人深情地默默的对视着,此时他俩才明白这么多年他们都是为对方而活着。
他猛地一把搂住她,何田田也紧紧地抱着铁戈,两人忘情地拥吻着,泪水潸然而下……
多少青春年华的鲜活记忆,多少刻骨铭心的爱恨情仇,多少魂牵梦萦的绵绵思念,多少蹉跎岁月的苦苦熬煎,多少度日如年的漫漫期待,多少望穿秋水的默默守候,此时此刻有一肚子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有苦涩的热吻才能表达此时此刻复杂的情感……
一阵激情过后他俩靠在床头,何田田温柔地依偎在铁戈的怀里,他抚弄着她的长发责怪道:“田田,你让我想得好苦啊。你啥时离开红州的?这么多年怎么也不写封信来?”这是他心里不解的谜团。
“我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各种老年病都来了,这边的医疗条件又比不上哈尔滨。七九年春节前我爷爷把他的各种关系转回哈尔滨,又瞒着我办了调动手续,这样我只好跟他们回哈尔滨,我知道这一生再也不会在湖北工作了。七九年国庆我在全家人的逼迫下跟一个男人结了婚,就像现在网上说的闪婚一样,我的婚姻也快得像闪电,从第一次见面到结婚只有三个月。这男人也会打篮球,歌也唱得挺好,字也写得很漂亮,我是按照你的标准来衡量的,他有很多地方像你,就是没有你那种气质和个性,所以我对他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感情基础。这桩婚姻我只是奉命而为,婚后一年我生了一对龙凤胎。有一次我在睡梦中哭着喊你的名字,那男人问我铁戈是谁?我知道瞒不过去了,就说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于是我们开始了冷战。本来想和他离婚,可一想到我的儿子和女儿今后没有一个完整的家怎么也下不了这个决心。我想给你写信,可又总觉得实在是对不起你,写信又有什么用,是诉苦还是忏悔?把我的事告诉你岂不是让你也为我伤心?你呢?过得怎么样?”说着禁不住泪水潸然而下。
“田田,要说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原因。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赎罪半缘卿。是我连累了你,我一直在赎罪,所以我没有结婚,总觉得你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回到我身边,我一直在等你,等啊盼啊,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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